发出哨响的位置,是家鲜花店。

    电影院杀人事件发生时,鲜花店早已打烊,并未受到混乱的波及,店主整理好铺面才离开。

    但此时的鲜花店凌乱不堪,碎裂玻璃迸溅到走廊,U型锁被暴力拆解,横躺玻璃碎屑中。

    敞开的门内侧,精心呵护的花桶倾倒,花枝交错,柔软花瓣被蔓延而出的水迹浸湿,蔫头蔫脑。

    “是他们!”温浊玉惊呼。

    消失的贝三思躺在鲜花盛开的货架中,被花团锦簇包裹,他的手脚无力瘫软,双目紧闭,要不是环绕四周的鲜花实在艳丽,这场景很像是对他的追思。

    同时,闪身躲避的英雨仓促间回击,胳膊受伤抬不起来,弓没拉满就射出一箭,箭簇携着淡蓝光芒,擦过浑身黑衣的追杀者脸颊。

    看状态也是筋疲力竭。

    不必言语,闻声赶来的他们立即去帮忙。

    除温浊玉直奔需要救治的贝三思,其余人全都朝着凶手而去。

    见到援手,脸颊涨红衬得雀斑都不鲜明的英雨小小吐气,镇定许多。凶手的匕首仍朝着她疾飞,她扑腾着原地翻滚,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队友是谁,就下意识站起身。

    不论何时,妖管局的队友都值得相信,即使不是同一部门,身旁的人也定会替疲惫不堪的自己挡住这一击——不仅是英雨这样想,她身旁的喻观寒也这样想。

    链条凭空出现,横亘在英雨与匕首之间,想要盘旋缠绕,将匕首拽离原本的轨迹。

    但紧接着,喻观寒表情骤变!

    在他惊愕的视线中,链条与匕首在空气中相溶,无声无息间交错分离,链条仿佛不存在,并没有阻拦丝毫匕首的脚步。

    ——英雨被利刃扎进后心,惨叫连连。

    喻观寒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此时凶手手臂交叠,操控着匕首,再次将锋刃对准已经疼到扭曲,匍匐在地的英雨。

    别无他法,英雨咬牙捏住鲜血淋漓的手臂,奋力一跃,携着碎玻璃跳进走廊,不见踪影。

    “别想走。”

    围堵凶手的三人立即合拢包围圈。

    符叶抽出腰间的匕首,蓄势待发,毛衣柔软的材质缓和她周身的冷意,守护之意坚定。

    浑身黑衣的凶手瞧见她斜斜反握匕首,就知道她并不常使用冷兵器,忍不住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就凭你?”

    符叶微微眯眼。

    并非被激怒,而是疑惑,眼前的妖怪高壮,头发很久没打理已经窜到肩窝,一绺绺垂着,眼尾狭长,嘴唇泛白,很是妖异的长相。她绝没见过,却莫名眼熟。

    凶手舌尖碾过牙齿,饱含恶意:“解决了别人,我再来找你玩。”

    他高举双手,五指成爪,土黄妖力迸发,散落在地的花枝全部腾空,齐齐将修剪出的斜尖对准在场的三人。

    幽香湿润的花雨中,露水如急雨敲打光洁瓷砖,弯钩般的尖刺破空,划出如有实质的沙沙声,一息千里。

    符叶条件反射用胳膊挡在脸前,同时,锁链哗啦啦缠绕,在她前方不远处凝成巨型的屏障。

    “这到底——”计宋的大呼小叫戛然而止。

    因为无事发生。

    迅疾飞出的花枝穿透他们,拍到墙面簌簌落下,他将危急时刻跳到温浊玉头顶释放金色光盾的桃木剑收回,蹭蹭发痒的鼻尖。

    “到底什么妖力,真古怪。”

    温浊玉完全没注意到这插曲,面带忧愁:“贝三思没有明显的外伤,但就是没有反应,醒不过来,现在怎么办?”

    计宋没有半分迟疑。

    命令喻观寒和符叶先去追逃往三楼的凶手,目前英雨是最危险的,他们会在安置好贝三思后,追赶上来。

    *

    英雨的血迹稀稀落落,蜿蜒到四楼,也就是超星电影院所在的楼层。

    等待区的桌椅显然被混乱人群冲击过,人仰马翻,就连爆米花机都没能幸免,裹着焦糖的爆米花被踩瘪,黏糊糊扒着地面。

    喻观寒的手电筒往观影厅长廊里照照,印花地毯无穷尽般延伸至深处,衬得走廊幽深可怖。

    更棘手的是,血迹从地毯边缘逐渐深浓,英雨似乎曾在这绊过一跤,随后被拖拽进去,只留下血痕。

    喻观寒轻声问:“要进去看看吗?”

    “嗯。”

    符叶回答的同时,切实感受到自己的裤脚被拉扯,似乎是……似乎是想把她往回拉。

    可脚底又什么都没有,随着她试探迈步,拉扯感彻底消失。

    妖管局进来六个人,此刻只剩他们俩。虽说喻观寒也有古怪,没有影子,但确实是他本人,不分开要安全很多,想到这,符叶追赶喻观寒的脚步,前往距离检票口最近的一号厅。

    黑暗中,铁门发出沉重的吱嘎声。

    足足两秒后,头皮发麻的符叶才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人类的尸体,拥簇着挤在狭小通道的人类尸体,密密麻麻,高矮错落望不到队尾。

    他们仿佛还活着,意识不到致命的伤口,顶着青白的面色微笑站着。

    可细细瞧去,又不闻呼吸声,连胸膛都无起伏。

    再也无法拥有感知的他们,被随意驱赶到没有光亮的黑漆漆通道,安静等待打开铁门的访客,然后,将访客也留在地狱里。

    “你先走……”

    “快走……”

    喻观寒用背抵住门,急促呼吸,在潮水般的疯狂撞击中,勉力用链条一圈圈缠绕门把手。

    捏紧匕首的符叶咬咬牙,转身就跑。

    她帮不到忙,就该尽力保全自己,免得喻观寒分神,刚冲出观影区,又听身后的喻观寒喊她去三楼。

    “嘭——”

    门后的尸体不知疲倦地推搡着铁门,门把手被死死缠绕并没带给喻观寒安全感,因为另一边的门框正在开裂,甚至有乌黑的鲜血从门缝中往外涌。

    可想而知,最靠近铁门内侧的尸体被挤压成什么模样。

    喻观寒在心里默默计数,数过三声,不再抵抗门后的推力,提气向符叶消失的方向狂奔。

    铁门爆开。

    尸体争先恐后地外涌,有些被前排绊倒,干脆贴地爬行,有的被踩在脚底,面颊无数次磕到地面,五官都快被砸平,依旧执拗地站起身,向喻观寒的方向追。

    拉开距离的喻观寒回身,手腕翻飞。

    墙面、地面、甚至是射灯旁,都出现拳头大的洞口,锁链如蛇般哗啦啦往外飞,织成一张钢铁的网,拦住想要往外冲的尸体。

    蓝色焰火熊熊燃起。

    只是……血肉被烤焦的怪味,火焰炙烤下无法挪动的抽搐躯体,不免让他冷漠的眼底生出悲悯。

    他也曾是人类,难以避免物伤其类。凄凉死去,还要被控制着做游尸,任谁都要不甘心的。

    指骨修长的手指微弯,火焰也逐渐缩小直至熄灭,仅留链条织成的网留在原地。

    观影厅走廊的深处,慵懒倚着墙面的黑衣人无奈扯起嘴角,形如新月的双眼皮落寞垂下,轻声呢喃。

    “善良也没用。”

    “善良也是要死的。”

    *

    三楼,某家餐馆的后厨。

    随着喻观寒跑进来,符叶将后厨的门闸栓好,颇有些后怕地蹲下身,想想又摸出手机,在自己的鞋边照来照去。

    喻观寒纳闷:“你在看什么?”

    “嘘……”

    最开始,光影毫无变化。

    直到难以言喻的某一刻,她似乎被冬季的浪潮浇透,薄纱褪去,头脑清明的同时,鞋边也出现一团拳头大的黑影。

    似乎有人以地面为纸,细细勾勒出黑影的轮廓,那黑影越来越清晰,随后塑型成葫芦状,阴影末端拉成细细的尾巴。

    符叶耐心等待着,直到——黑影的颜色也褪去,泼上浓郁的紫。

    一只紫色的,长毛的,看起来像是刷碗用的海绵布的胖老鼠,吱吱叫着,在她脚边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瞧符叶久久不言语,喻观寒好奇站在她身边,也盯着手电筒发散出的光看。只是什么都没看见,他心底忐忑,忍不住用气音问符叶到底看见了什么。

    “老鼠。”

    “老鼠?”

    “老鼠!!”这声尖叫是紫色老鼠发出来的。

    紫色长毛的老鼠顿时支起身子,扒住符叶的鞋面,豆豆眼也掩不住激动:“符叶!你终于能看见我啦!”

    “你是……”

    “我是毛斯啊!就是在你对面蹲牢子,你还给我买盒饭的毛斯啊!”

    如果符叶的知识储备多一些,那么她会在毛斯道出姓名的那分钟,就知道他是只老鼠。

    她又纳闷:“你怎么在这?”

    “嗨,这说来就话长了……但我长话短说。”

    他欠妖管局的几万罚款,潜逃过,也耍无赖过,就是没能力偿还。

    这样的妖怪妖管局见得多,通常应对办法就是给他们介绍合适的兼职,于是毛斯来到超星电影院,成为一名夜班工作人员。

    每天的工作内容也很简单,那就是瞄着监控,注意电影结束后,有没有顾客停留在观影厅不走。

    有时电影夜场结束太晚,保洁阿姨又下班,他就可以借着收拾场地的由头,混点顾客不要的爆米花和可乐。偶尔电影院有活动,还可以捡顾客看完的电影票去参与抽奖,混点纸巾湿巾,也算挺自在的工作。

    直到今晚,凶杀案发生,他是第一个注意到的工作人员,那也是他第一次使用广播,手指抖得掰三次才打开开关。

    “太瘆人了……”电影院乱成一锅粥,随后电力消失。

    毛斯甩甩尾巴,眼见着凶手杀掉人类,保命要紧,他赶紧化成原型,贴着地面灰溜溜跑到一楼旋转门,却被拦在那里。整栋建筑都被封闭,根本逃不出去。

    符叶疑惑:“封闭?可我们是从一楼的旋转门走进来的。”

    “这里只能进,出不去。”

    就这样,老鼠缩在旋转门里,不敢乱动,直到符叶走进来,他连忙跟上符叶的脚步。

    符叶沉默着侧头,看顺势蹲下来的喻观寒,注视他幽光中深棕的瞳仁。意料之中的,喻观寒的声音轻柔。

    “你为什么自言自语?”

    “你进了门就开始自言自语。”老鼠尖利的声音与喻观寒的尾音重叠。

    毛斯眼睁睁瞧着符叶在昏暗无光的一楼沉默站上半分钟,才慢吞吞打开手电筒,但又很快关掉,仿佛只是为了验证手电筒功能。

    她突然的喊叫使本就吓破胆的老鼠原地蹦起,紫色长毛炸开。

    符叶开始在一楼走来走去,夜视能力极佳的她完全不需要借助任何照明设备,隔着玻璃弯腰细瞧商铺展示柜里的模特,挺直的鼻尖与展柜内的模糊五官齐平。

    紫色海胆往她的脚边缩缩,细声细气询问:“符叶,你在看什么呀?”

    但符叶视他如无物,反而用沉着冷静的语气迎着空气说道:“没错,英雨是走在温浊玉身后的。”

    老鼠汪的一声,吓得想哭。随后,他不断去拉扯符叶的裤脚,尤其是发现符叶想进观影厅,他的牙差点崩掉,也没拽回符叶,死犟。

    “你是说,你看见的我,是一个人进来的。”

    “嗯嗯。”

    “可我们是六个人,你看不见我身边蹲着的人吗?”

    “谁呀?”老鼠茫然转两圈,“这里就只有你和我啊。”

    毛骨悚然之感愈演愈烈,令人脊背生寒,符叶忍不住站起身,深呼吸排解慌乱的闷滞气息,再次闻到,空气里淡淡的棉花糖味。

    “佳期如梦……梦……”

    符叶再次将光源对准老鼠,恰好瞧见随着动作顺势亮起的手机屏幕,她的动作瞬间僵硬。

    凌晨02:14分。

    如果没有记错,她在一楼大厅尝试手电筒时,也是这一分钟。换句话说,这栋楼的时间没有变过。

    可为什么她能看见毛斯,喻观寒却看不见呢?

    “你有手机吗,你的时间是几点?”

    毛斯飞快变回人形,也没站起身来,匍匐着摸出手机,答道:“两点十四。”

    “嘭——”

    饭店后厨的铁门突然被大力冲撞,符叶抬头,只见半扇玻璃窗外,密密麻麻的,都是青白人脸。

    “嘭嘭——”

    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似乎下一秒就会被撞碎。

    符叶咽唾沫,警告自己要冷静,随后看向背对她的喻观寒,他正全心神戒备着门外。

    “喻观寒。”

    “看看你的时间是几点。”

    他沉默着侧过半张脸,虽然纳闷,还是在数十双恶意微笑的目光中,快速掏出手机垂眼瞧。

    “两点十二。”

    符叶咬住嘴唇,抬手去摸喻观寒的肩,毫不意外地摸空,心也跟着疾速坠落。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根本救不下英雨。

    为什么花枝全部穿透而过,为什么电梯的倒影只有她自己。

    因为他们六个人,正处在不同的时间里。而门外的青白人脸,围堵的根本不是她,而是独处在凌晨02:12分的喻观寒。

    凶手在逐个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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