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方露鱼白之色,雾气沼沼,清早间,院门大开,原是方员外那处之人前来送上梳拢礼。

    现今之世,想要梳拢一个粉头,主顾须舍得使钱送礼,送女出阁的妈妈当设酒宴,以贺大喜之事,待到夜间掌灯时分,众人围坐畅饮,酒酣淋漓,众人皆乐,而后那新郎官儿入洞房,抱得美人归,

    方员外实乃慷慨之人,瞧那王妈妈一早上嘴角皆未曾落下,便可知一二。

    底下婆子们七嘴八舌,抖落出来。方员外送来了丁香粉、百合香粉、檀香油、玫瑰膏、紫草膏等物。除却这些妆粉头油,还呈来了枣泥膏、龙须酥、西湖醋鱼等吃食。

    最为瞩目者,当属一整套头面:金步摇,翠翘生辉,珠花,鎏金耳环等金光夺目,实乃羡煞旁人。

    小阁楼中,门窗紧闭,屋内放着冰盆。李婆子瞧着姜宁晚懒懒斜倚美人榻,背靠绣着彩云的引枕,眉眼恹恹,不施粉黛、无精打采的模样,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姑娘,昨晚劝你早些歇息,你偏不听。”

    柔娘昨夜缝了一整晚的衣裳,任李婆子如何相劝皆无用。后来李婆子实在熬不住了,也懒得再去看管于她。

    不过一件被扯破了的衣裳,缝好了又能如何?莫不是还要再上身?日后跟了大主顾,这般小家子气行径,平白惹人笑话。

    “妈妈可说了何时带我去做新衣裳?”

    姜宁晚伸手揉揉眼睛,秀眉微蹙,甚是困倦。

    衣裳,又是衣裳,再瞧瞧这副惫懒模样,李婆子直皱眉头,甚是无语,却仍是如实相告:“王妈妈说了,今日乃是玉香的大喜之日,这派头啊,定是要做足了。”

    “昨个儿你的衣裳被撕坏了,她的衣裳也没落得个好。虽说她那衣裳是特意为今日见主顾所做,贵重得很,但王妈妈知你昨儿遭了委屈,遂不怪你。用过午饭后,王妈妈便会派人接你二人一道去长雀街的通衣铺里裁衣裳。”

    且见她一听新衣裳便眉开眼笑,李婆子忍不住提了一嘴:“姑娘,眼光当放长远些,准头亦要对正。现今你最紧要之事,乃是思量如何讨得张员外欢心。”

    “我如今正思忖,若不得体面新衣裳、精致首饰、馥郁浓香的粉膏头油,我何以在张员外面前露脸……”

    见她话未说完,目光游移,李婆子试探道:“昨日采买之物,莫非不足?今儿还要去?”

    姜宁晚垂首,略有羞惭,声音细如蚊蚋:“可否向妈妈通融一番?”

    “我这儿尚缺些耳饰、头饰,你瞧,今儿我这发上、耳上光秃秃的……”

    “这些王妈妈皆已为你置办过了,昨儿你亦买了些……”

    “昨个买的首饰大多孝敬给妈妈了,而妈妈送来那些皆有些旧了。绒花失了色泽,步摇式样老旧了点,不及昨日在万旺铺中相看的金镶玉步摇鲜亮,那商铺匣子里的纱堆花亦更为精巧细腻。”

    “还有你可瞧见那老板娘面上搽的玫瑰胭脂,今晨我试了昨日所买的红蓝花胭脂,觉此颜色稍逊一筹,昨个若换成玫瑰胭脂便好了,或是山榴花胭脂,亦是不错,还有那些口脂,我现觉还是嫩香色更适合我。”

    瞧见柔娘犹觉不足的模样,李婆子吸口气,昨个儿可是花了足足好几两银子呐!普通百姓田间累死累活干一年,也不过堪堪得几两银子。原以为这丫头是个温顺兔子,好使的摇钱树。

    可如今,她一分钱还未挣来,她与王妈妈却哐哐倒贴。李婆子起身,推开窗,吸口新鲜空气,方转身道:“你且等等,趁着尚早,你先小憩会儿,省得下午失了气力。我先去回王妈妈。”

    姜宁晚眼眸晶亮,甚是感激,连连点头。

    正厅里,李婆子转过游廊,心中实无多少底气。那王妈妈岂是做慈善之人?亦非好脾性的老鸨。

    在她手下,若当得她的摇钱树,自是千般哄、万般捧;若当不得,便如烂泥一坨,被踩得稀巴烂。卖到下等窑子里,日日接上几十上百之客人,三餐尽是馊粥脏馒头。

    时日一长,花柳病缠身,身上烂疮流脓。老鸨见了,捏着鼻子,嫌恶摆摆手,便是席子一卷,向外一扔了事。这柔娘今日怕是难要得银钱。

    可是实际大为不同,王四妈颇为大度,朝后一招手,便有人递上匣子,取出五两银子,这般大手笔,李婆子心里纳罕,王四妈笑着瞥她一眼,看穿她内心所想,无非是她今儿为何这般好说话,

    王四妈背靠圈被交椅,椅上垫着个竹编引枕,下铺靛蓝锦缎大坐褥。旁边黄花梨木小几之上,摆着个花鸟漆盘,盘中盛放着紫若玛瑙般的葡萄。

    她一手轻轻搭在扶手上,一手拿着把彩绣嵌珠宝翠玉团扇,慢悠悠地打着风。微眯双眸,鬓边珠翠轻轻晃动。不过一个单纯、未见过世面的丫头片子罢了,无妨,她养得起。

    近日中,李婆子前来唤正小憩的姜宁晚起身,方一进门,便瞧见她手提一藤篮,篮中似装有些昨日采买的物件,略感诧异,姜宁晚忙解释道这些尚是新的,她想拿去铺子里换了。

    这般扭捏,上不得高台盘的做派,李婆子忍不住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而后劝说:“王妈妈疼惜你得紧,一出手便是五两银子,你无需如此紧巴巴。”

    姜宁晚闻言,双眸顿时一亮,感激地笑,轻声道:“其实这银子,我还另有妙用,这银子啊,当有一部分孝敬与您。”说话间,双手交叠,眼底满是真诚。

    李婆子当即一怔,随即咳了几声,推说:“这哪使得。”

    姜宁晚却甚是坚持,道:“您精心照顾我这般时日,才得了昨日那么一根簪子。我虽出身贫寒,然亦懂知恩图报的理。日后若是得了主顾青眼,柔娘还望您提点一二。”

    李婆子顿觉通身舒畅,方才因下面子去要银钱,又见这姑娘如此小家子气、没见识,心里窝着火。但此刻,瞧着她倒算得上会做人,李婆子看她愈发顺眼。

    瞧了瞧篮子里的物件,不就是去换些胭脂水粉么。那铺子里的人与她们常打交道,好说话。李婆子便由着姜宁晚收拾起来,临走嘱咐道:“一会儿要下来用午膳。”

    午膳之时,王四妈亲力亲为,特意将姜宁晚与玉香安排于同一桌案,言称为二人解隙破冰。

    那花梨三牙式八仙桌上,螃蟹馅小饺儿甚是玲珑别致,藕粉桂糖糕软糯鲜嫩,当中更有鲫鱼豆腐汤,那鱼身两面,色泽金黄璀璨,豆腐则奶白可人,滋味可口。另有诸般圆子,诸如桂花糖圆子、糯米芝麻圆子等等,

    午膳后,王四妈差人抬了两乘雕花马车,送姜宁晚和玉香去通衣铺裁衣,几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抬起了轿子。

    这几个人明面上说是为了保护姑娘,实际是防止姑娘逃跑,姜宁晚刚来此地的第一天,便见到两个逃跑的姑娘被这几个汉子扛回来,当天夜里,就在她房间隔壁,一个姑娘撞墙而死,一个被几个人拦下,没死成,但次日清晨,到底还是咬舌自尽。

    通衣铺距此有二三里路,王四妈早先带姜宁晚去过一两回,因她容貌盛,昨儿又来过一回,且出手阔绰,通衣铺里的老板娘一眼便认出,打着扇子,欢天喜地过来,满脸堆笑:“哎哟喂,姑娘,来来来,快进来,我这儿又进了新布料,您瞧,这是妆花缎,这是团花锦……”

    姜宁晚尚未回应,身后的玉香上前,老板娘提前得了王四妈嘱咐,今儿要先为玉香挑一件,以备今晚接客之用,对姜宁晚赔笑了几句,遂让身后丫鬟去伺候她,而后自个儿引着玉香去里间试衣。

    姜宁晚手持藤篮,笑眼盈盈,伸手轻抚各色锦缎,皆为上好料子,她目光专注,半晌,侧过头来,用手指了指,露出明媚的笑道:“就这个,包起来吧。”

    “姑娘眼光恁地好,”小丫鬟满脸喜色,眼睛亮晶晶的,忙不迭将缎子小心捧起,凑到姜宁晚面前,“这是铺子里新进的孤品。您瞧这海棠红,杭罗质地,再配上姑娘这通身雪白,当真是一绝。”小丫鬟巧舌如簧,妙语连珠。

    姜宁晚似是被那小丫鬟恭维得甚是开怀,眉眼舒展,绽出笑来。末了,却忍不住咳了几声。身后那李婆子瞧了她几眼。姜宁晚以手捂唇,声音略闷:“李妈,你也来挑几样。”

    不等李婆子推拒几句,姜宁晚轻咳数声,径直上前取下蓝紫缎袄、青缎背心、软缎尖头绣鞋,道:“李妈,你且去试试,瞧瞧合不合身。”

    李婆子平日间甚少买得新衣裳,此时不免有几分意动。

    既有买卖可做,那小丫鬟亦在一旁说得兴起,眉飞色舞,两片唇上下翻飞。见李婆子瞅了几眼那衣裳,更是来了劲头,贴心地挽着李婆子的胳膊,作势要引着她去试衣。

    气氛至此,李婆子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哎哟几声,微微欠身,谢过姜宁晚。姜宁晚嘴角上扬,冲她摆手,动作轻柔,示意让她赶紧去换一身鲜亮衣裳。话语间又夹杂着几声闷咳。

    斜对面便是前几回去的商记药铺。姜宁晚咳了几声,抬头,喊住那快进屋的李婆子:“李妈,昨晚着了风寒,看样子现今还是未见好。我去斜对面抓几副原来的药。”

    李婆子停下脚步,还未等她说出“我陪你去”这四字,姜宁晚捂着嘴咳嗽几声,声音略有些闷:“李妈,我先去那处看看,待会你去付下银钱。”

    李婆子本有些迟疑,听得她这般言语,抬起头,正好看见她咳得发红的面容,稍作迟疑便放下心来。这小妮子涉世未深,什么都写在脸上,算得上乖巧,又很有几分虚荣,应当不是个敢逃跑的犟种。李婆子又看了眼外面几个抄手站立的壮汉,心更稳了。

    李婆子从袖子里摸出茄袋,掏出一两银子。姜宁晚哑着嗓,道了几声谢,便提着藤篮,闷咳着去了斜对面。

    李婆子这边欢天喜地地试新衣裳。上边里间,那玉香却满心不悦:“老板娘,这式样未免太过老气。”

    半柱香工夫,老板娘先是好声好气地与玉香言语,夸赞玉香貌美如花,甚是得体。然那玉香就是对这衣裳横竖不满意,嫌那颜色老气,式样陈旧,最后竟是嫌这铺子逼仄,老板娘也不顶事。

    这衣裳可不是你那妈妈选的?老板娘心中生了火气,却也只能强压着,好生讲道理。最后那玉香松了口:“将底下那海独一份的海棠色软缎包起来。”末了,还非得添上一句“也就这件能入眼”。老板娘一口气梗在胸口,却到底顺了客人的心。

    底下那小丫鬟方才为李婆子打扮妥当,便得了老板娘的吩咐,一时傻了眼。那海棠色软缎已然卖给了前面那位柔娘。

    候在楼梯间的玉香听闻此言,当即奔下,身后婆子紧追而来,叫苦不迭。

    这姑娘本就不乐意那柔娘抢了张员外,昨夜二人闹了不快,今日午膳时王四妈又频频提起张方二位员外的事情,更是激化这二人的不和,这下可好,这柔娘又将那软缎抢先买走,可不是戳了这小祖宗的肺管子。

    玉香正如人所料,大喝一声“那柔娘何在”,便直奔斜对面的商记药铺。李婆子手忙脚乱地系好扣子,赶忙跟上去,生怕待会儿闹出个好歹来。

    那药铺之中闹翻了天。玉香一入得铺来,便大吵大闹。那老板被烦得不行,嚯地一指右边,道:“那柔娘正在里边试药。”

    “啪”的一声,玉香撞开门扇,李婆子慌忙扑过去欲抱住玉香,两人一个没站稳,竟滚落在地。李婆子闪了老腰,疼得直叫唤。后面几个汉子亦跟进来。

    屋子里有股药香,然药在,人却不见。

    “人呢?”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瞬间,李婆子一跃而起。药铺老板被揪着衣领拽进来,几个壮汉甚是唬人。老板冷汗噌噌直冒,脑子混沌不堪。

    他只知那姑娘是个粉头,来他这处瞧了几回病。平日里瞧着乖巧怯懦,从不多言,跟在这婆子身后甚是安静。今日,偏生出了事。

    老板眼睛在屋子里乱瞟,心下思忖:能去哪儿呢?忽而,他喊出一声:“那姑娘肯定是开了小门跑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有……”

    有什么呢?有鸡鸭鹅,有药草,有柴堆……

    她一个粉头来看病,无端端跑到人家后院做甚?

    李婆子额头冒汗,神魂不定。若是王四妈晓得她把人给弄丢了,怕是会打死她。那个贱蹄子,瞎乱跑动作甚?

    此小屋子拐角处确有一小门,连通后院。众人走到后院,此处围墙低矮,杂物堆满。李婆子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火急火燎地环顾左右,瞧见一处被堆高的木柴,顿时心凉了半截。完了,完了,那小浪蹄子当真跑了。

    “定是跑不远,现在即刻去追。”

    几个汉子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个头甚高,又有些身手在身。当下麻利地翻墙去追。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李婆子却翻不过去,只能从正门奔出去。几面夹击,那下作坯子、轻贱货放着福分不享,合该做下九流腌臜之地的破烂货。

    玉香身边的婆子拽着她的手,拉着往马车上走,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这玉香先前本就一心要走,好不容易听了话,万一此刻临时起意,王四妈还不剥了她老婆子的皮,

    玉香似是被刚才几个汉子凶神恶煞的模样吓着了,一言不发,任由身边婆子拽她上马车,手腕发红生疼。

    婆子推着玉香上了马车,拉开瑞锦帘。玉香坐进车内,婆子随后也坐了上去。只见婆子扬起马鞭,车内四角铜铃微微响动,马蹄嘚嘚有声。不多时,马车速度逐渐加快,通衣铺、商记药铺的轮廓逐渐模糊不清。

    行至岔路口处,即将拐弯。

    几声闷咳自车内传出,那马车正行至一处陡石之上,车身猛地一颠,恰在此时,只听得一声瓷盘落地的碎响。

    “嘶,你怎么驾车的!快停车,我伤着脸了……”玉香以手捂着脸,猛地扯开帘幕,峨眉紧蹙,怒声喝道。

    脸?婆子下意识便减缓车速,旋即转身探入帘子之内,未及细看,一双手瞬时扼住婆子脖颈,“唔……”,不过瞬息,脖颈间忽传来一阵窒息之感,婆子力气颇大,死命拽住缠绕脖颈的衣裳,奋力抓抠、抓、蹬脚,面色惊恐。

    忽而,一个精致雕花青石砚台兜头砸下,婆子额头上登时冒出个血窟窿,鲜血汩汨流出。婆子身形摇晃几下,未几,便委顿于地。

    少顷,

    “她……她怎么样了?”玉香蜷缩在马车一角,望着头戴深蓝头巾、身着深灰棉布劲装,手持粘血砚台的姜宁晚,目光惊慌不定。

    “就算死了,也是死有余辜。这种黑心婆子,手上少不了人命官司。”

    姜宁晚甩掉砚台,保持镇静,快速执起马鞭,驱马前行。她身上所着头巾、劲装,与普通男子别无二致。衣裳与头巾是她昨晚费了一整晚的功夫缝制而成。今早混在藤篮中带出来。那衣裳里面塞着各类膏脂盒、胭脂水粉盒等等,这些物什塞在里面,能使她腰身显粗,不露破绽,

    她抹了把脸,灰黑的粉有些褪了。方才她在小屋子里乔装成男子模样,爬墙出来后便又绕了回来,那些人发现她不见的第一瞬定会乱了分寸,认定一个弱女子只会慌不择路地逃跑。在这种时候,不如搏一搏,赌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烈日高悬,姜宁晚喉咙干涩发紧。必须赶快离开此处,那些人一旦察觉受骗,便会即刻折返。她与玉香两个女子,届时仍旧寡不敌众。

    “玉香,你可是要去南边渡口?”

    “是。那儿的官员是我兄长的下属,我曾与那人有过几面之缘。”

    玉香口中的兄长,正是国公府的裴二爷,官居正二品的总兵、大将军裴铎。而所谓的玉香,实则是国公府二房太太的千金裴元淑。

    姜宁晚抿唇不语。她与玉香并不相熟,只是二人皆想逃走。昨晚二人的缠斗不和是有意设计。她扔了带字的帕子给玉香,约定今日便是出逃之机。

    她也要去往渡口。渡口来往商客众多,人多嘈杂,是隐匿的好去处。天蒙蒙亮时,便可去渡船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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