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郁苍苍，白露凝为霜。
暑气消尽的杭州城迎来一件大事，朝廷三品大员荀方已的尸身今日将被运回杭州。
天蒙蒙亮时分，路上已有不少人披麻戴孝地在城门外驻足远眺。路边一懵懂小童趴在娘亲怀里玩娘亲鬓边纯白的素花。
愈来愈响的马蹄踢踏声打破寂静，遥遥看到两匹瘦马拉着一方陈旧棺木，赶车人扶着摇摇晃晃的引魂幡驾车匆匆驶来。
“老大人——！”荀园老管家呜咽一声，蹒跚扑上去，抱着棺木，嘴巴大张却失了声。盼望许久的人回来了，等候的人们却揪心不已，一声老雁悲鸣，掀起路两旁层层哀恸声浪。
一丝晨光照入杭州城，街巷水雾漫散，路旁柳树已褪了罗衣，秋风拂过，枯黄的柳叶四散飘零，留下干枯硬枝颤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载着灵柩的马车轧过青石板路缓缓前行，行至城里的桥上，四匹快马载着几个宦官打扮的人纵马驰来，车后默默跟着的百姓纷乱避开，一位老妇来不及躲闪，被推搡得倒在地上，眼看着几匹跋扈的马没有停下的意思，老妇吓得神情恍惚，蜷缩在破马车旁凄凄厉厉得喊起了“荀大人”，马蹄在老妇肘边停下，马上的几位像见到丑角扮丑一样指着老妇放肆大笑起来。
头戴斗笠脚蹬马靴的女冠打马进杭州城，入眼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她一蹬马肚，反手抽剑挽了个剑花，剑锋擦过其中一个平坦白嫩的脖颈，许是被利落制住的人感到刺痛，他扯开公鸭嗓急急嚷道：“本官可是当朝皇后身边二等近臣，我看谁敢放肆？！”
女冠一双略狭长的眼睛如深秋的江面，月上中天照入水中霎时寒光四起，似是怒极反笑，血色浅淡的唇翘起一点弧度。
“嗤，没有根的东西如何做的了皇后面首，贫道今日就替皇后处置你这不入流的下贱东西。”声音低沉清冷。
她轻挑出言，手下动作未停，反拧宦官一臂，“大人好骑术，贫道着实……”话留了个尾巴，抽剑斩落的手臂被不知道哪里蹿出的黑狗叼走了，公鸭嗓还来不及叫喊出来，疼得抽搐了两下晕死过去。
“好！”围观人群爆出一声叫好，老妇被年轻人搀扶着站起身，向荀为霜道谢，荀园老管家带人拨开人堆，顾不得整理仪容便向这位女冠行礼。
“为霜姑娘！您终于回来了！”
这位女冠是离家十年的荀老爷孙女，荀为霜，她一身道袍看不出原本是白还是灰，迎风两捋碎发贴到线条利落的下巴上，腰间的酒葫芦倒是干净，见管家要行礼，眉心微簇，忙下马搀扶，“荀伯，不必行此大礼。”
马上其余几人见同伴晕死过去，互相使眼色，一个身薄肩削的人尚且镇定，下马拱手道：“想必这位便是荀家姑娘，咱家是李泉，皇后命我等护送荀大人棺椁归乡，路途辛劳，今日迟了片刻，万望姑娘见谅。”
荀为霜未答话，她沉默凝视那个装着祖父尸身只能称作“箱子”的棺木，直至视线模糊变形，垂眸滑落一滴清光，她回头看向那三个的宦臣，一个腰缀翡翠琉璃佩，一个头冠宫廷司珍坊孤品墨玉簪，一个脚踏镶银坡跟马靴，方才说话的便是这位。
祖父未及弱冠便高中探花入朝为官，做地方父母官为治水患熬瞎了一只眼睛，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待迁至大理寺卿，为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虽因谏言常被皇帝驳斥，但怎样也不应以一方朽木放置尊体。
攥紧的拳似是沾上晨露，指节泛着冷白，“见谅？大人怕是不懂我荀家规矩，我祖父清廉鲜奢，从不搜刮民脂民膏，也不阿谀媚上，摇尾讨赏”，荀为霜顿了顿，斜眼上下打量了几下宦官们，待细碎的讨论声从人堆传出才又道：“荀家五代人，从没有荀家人寥寥草草地进杭州城，何况是本该衣锦还乡的祖父，大人，这笔账，该算在谁头上？”
账算谁头上？李泉冷汗直流，上面拨下来的荀大人遗体安置费用也就五两银子，他倒是想捞油水奈何捞不到什么，当然当着杭州城百姓和荀姑娘的面可不能这么说，他强装镇定，讨好笑道：“荀姑娘，荀大人为启朝百姓竭心尽力，自然该荣归故里，皇上和皇后娘娘吩咐过下人妥善安置荀大人仙体，想来是下面的人偷工减料，请荀姑娘放心……”
见荀为霜修长的手又摸向剑柄，双唇紧抿，无甚血色的脸上黑沉微垂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李泉拱手退后一步，话锋一转：“我等拜服荀大人德行，愿以多年攒下的积蓄为荀大人置办最好的棺椁！”
荀为霜翻身上马，示意荀伯和拉棺椁的车夫继续上路，身下白马焦躁地来回踱步，她一拉缰绳，居高临下看着抖得像鹌鹑的李泉，“置办棺椁倒是不必，祖父丧事还请李大人记得携各位大人来我荀园吃两盏茶再回京复命。”
未抬头回话，余光见马蹄踏过前方石板路，李泉才恍然松一口气，身后两个穿金带玉的凑过来，“李泉，她说置办棺椁就不必了，意思是咱们不用献上体己了吗？”
李泉不耐烦的翻一白眼，“你真当是叫你去喝茶的？皇上和娘娘留得脏屁股咱们不擦谁擦？惹得这姑奶奶不高兴了你就等着人头分家吧！”
“那刘柳如何交代，复命的时候要说他被斩了胳膊吗？”
李泉皱眉，压低声音凑近说：“皇后娘娘有意找一官家姑娘替嫡长公主和亲，依我看，人选多半是荀为霜，她看着是位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办砸了事儿，皇后娘娘迁怒可也是要掉脑袋的，不如把刘柳私下处置了，复命时就说刘柳途中突发恶疾，找不到大夫一命呜呼，这样荀家那儿不得罪，后面如若有事，皇后娘娘也不怪罪。”
几人看了一眼失血过多的刘柳，又对视一眼，正欲转头支使几个百姓过来，一桶汤了鸡的热水兜头淋下，鸡毛鸡血沾染一身，还没把脸上的鸡毛扒开，围上来的百姓又抛起烂菜叶来，李泉顾不得掩护平日精贵保养的皮相，扔下抱头傻愣在原地的两个公公上马就跑。过了许久，一场闹剧才结束，刘柳躺在地上彻底没了气息。
另一边荀大人的棺椁刚进荀园，荀为霜便撑不住连夜奔波疲惫的身体倒下了。荀伯请了大夫看，大夫看后拟了一方补气养血药方，嘱咐道：“姑娘身体底子好，但连日劳累导致气血两亏，再来许是荀大人去世的缘故，姑娘忧思过甚，需宽慰姑娘养好精神。”
荀伯拂掉眼角的泪，连称是。
荀家本就人丁单薄，到了荀老爷这一代只有荀老爷一个，荀为霜父母在荀为霜两岁时便逝世了，得益于荀老爷生前惜才，荀老爷的丧事由刚回府的三位门生操办。
待荀为霜醒来，已到了荀老爷的头七。她醒来未惊动其他人，独自去灵前守了一夜，出来时面色苍白，惊得荀伯又叫来大夫仔细查问。
丧事办至出殡前一天下午，三位门生聚在荀园响水亭商量出殡事宜。
响水亭在荀老爷书房西侧假山之上，假山四周只有一条静水，一圈竹林，以及一座若隐若现的雕栏小桥。
“谢兄，昨日可是没歇息好？”
见谢不流倚在柱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阁铭钺唇角一勾，也倚在柱子上，余光瞥向谢不流，压低声音说，“荀老爷尊驾仙去，荀府不少人有了新去处，谢兄可有下一步打算？”
谢不流抬眸觑他一眼，闭眼抬头正对夕阳道：“师尊为人热诚，多年来资助我等读书科考，又以身教育我等品德，此后仙去，自是要承接师尊遗志。阁兄今日问我，可是已找到心仪去处？”
阁铭钺一噎，哂笑一声道：“谢兄身怀大才，自是与我这凡尘俗物不同，如今启朝外有强敌环伺各方势力渗透，内有毒妇干政朝廷局势混乱，乱世出枭雄，脱离荀府，谢兄想必定能一飞冲天，闯出一条康庄大道。”
凉亭一角动静大了些，稍年长的门生贺兰放下笔，轻揉眉心，后笑盈盈地从石桌边起身，“两位师弟，来日方长，何不先商讨师尊出殡事宜。”
阁铭钺一番话说出口心里像卸下一块石头，谢不流也不恼，淡色眼瞳在夕阳照射下仿若沉静剔透的琥珀，他起身拍了拍沾染些许灰尘的粗布袖袍，朝贺兰行一礼，贺兰拱手回礼，见谢不流没有反应，顺着他的视线望见落日余晖攀过假山山石，穿过摇乱翠绿的竹影，照在一抹被陈旧菱花格窗框住的碧色上。
贺兰出神的说，“你刚入荀园，约莫不曾见过，那是师尊的孙女，为霜，十岁便被送去锦城为安澜公主伴读，公主半月前刚刚薨逝，死讯刚至，师尊又出事了。”
“荀为霜，是个好名字。”也不知谢不流是否听到后面的话，半晌只蹦出这几个字。
“嗤，假正经。”阁铭钺拿起笔戏谑道，唇边浅浅梨涡显现些许少年影子，贺兰失笑，低头安静坐在阁铭钺边上整理宾客礼单。
忽有北风拂过，拨乱古朴墙面上细碎的竹影，荀为霜在窗边不知靠了多久，一截修长的手腕虚虚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手中酒壶空空，抬手想叫人添酒，暮色四合，响水亭中三个门生已经离开，几尾锦鲤不知游到何处，连水中竹叶的轮廓都看不太分明，顿觉无趣。
“姑娘，不能再喝了，老爷生前最记挂姑娘，如若姑娘喝出好歹，奴婢将来如何与老爷交代！”一位老嬷嬷大着胆子夺下酒壶，凄凄哭道。
“云鸿姑姑，今日是几月几了？”
荀为霜额前碎发被风吹进清冷的眼睛里，眼睫垂下，一双睡凤眼便只剩眼尾红晕氤氲出似醉未醉的迷蒙，未触地的脚在窗边微微晃荡，她似是思索般将头发拢到耳后，不等云鸿姑姑答便抬头又道，“八月廿五，沅心已经下葬十天了。”
秦沅心，是启朝第一位和亲的安澜公主，也是陪伴她十年的人。
云鸿姑姑静默坐在窗边，她知道荀为霜这句话闷在心中良久，若说安澜公主的死讯如利剑，时间便像钝刀，荀老爷头七晚上，姑娘在灵柩旁跪着，也不多言，只安静的流眼泪。听说安澜公主死后未有全尸，只在锦城山腰寻了一处风水宝地立衣冠冢，见不到故人面，内心难免愈发痛苦。
“沅心是八月初领和亲旨的，短短五日，她像丰厚嫁妆的附属品，被草草塞进了和亲的队伍。”
夜风微凉，几片竹叶簌簌飘零，荀为霜伸出手，一片竹叶在指尖稍许流转又随风飞离。
“八月十五，西江两侧是成片的芦苇，她说和亲是公主的使命，却在到达启朝边境时甩开了看守她的姑姑，和我躺在芦苇中看月亮，只要和她在一起，西江的月亮于我而言与锦城山上看到的并无不同，她却说，西江的月亮是她见过最明亮的。”
荀为霜缓缓抬头，目光所及只有零星几颗暗8淡星星，她寞然道：“姑姑，夜太黑了，我们放两个水灯吧。”
云鸿不知从哪找来两只小腿高的水灯，一个青鱼样式，一个莲花样式，书房昏暗，荀为霜已不在窗边，她坐在书桌旁一盏小灯下，执笔在两张字条上写下两首词，风吹得烛火跃动，她停笔，用笔挽起披散的青丝，回来后一直沉静的冷美人儿看到水灯嘴角竟漾开一抹笑，云鸿不识字，也不知道荀为霜在开心什么，见荀为霜把字条塞进水灯走出书房，云鸿安静跟上去。
今年荀园的红枫落得早，静静流淌的活水运来几片枫叶，水灯被轻轻推入水中，荡开圈圈涟漪。
夜逐渐深了，荀为霜撑着头靠躺在水边巨石上，香风掠过，两眼迷蒙，青鱼被风拨弄，莲花下的倒影像水中有一只发光的鱼在莲花下嬉戏，一如那年中元节锦城中心热闹的池子……
暑气消尽的杭州城迎来一件大事，朝廷三品大员荀方已的尸身今日将被运回杭州。
天蒙蒙亮时分，路上已有不少人披麻戴孝地在城门外驻足远眺。路边一懵懂小童趴在娘亲怀里玩娘亲鬓边纯白的素花。
愈来愈响的马蹄踢踏声打破寂静，遥遥看到两匹瘦马拉着一方陈旧棺木，赶车人扶着摇摇晃晃的引魂幡驾车匆匆驶来。
“老大人——！”荀园老管家呜咽一声，蹒跚扑上去，抱着棺木，嘴巴大张却失了声。盼望许久的人回来了，等候的人们却揪心不已，一声老雁悲鸣，掀起路两旁层层哀恸声浪。
一丝晨光照入杭州城，街巷水雾漫散，路旁柳树已褪了罗衣，秋风拂过，枯黄的柳叶四散飘零，留下干枯硬枝颤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载着灵柩的马车轧过青石板路缓缓前行，行至城里的桥上，四匹快马载着几个宦官打扮的人纵马驰来，车后默默跟着的百姓纷乱避开，一位老妇来不及躲闪，被推搡得倒在地上，眼看着几匹跋扈的马没有停下的意思，老妇吓得神情恍惚，蜷缩在破马车旁凄凄厉厉得喊起了“荀大人”，马蹄在老妇肘边停下，马上的几位像见到丑角扮丑一样指着老妇放肆大笑起来。
头戴斗笠脚蹬马靴的女冠打马进杭州城，入眼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她一蹬马肚，反手抽剑挽了个剑花，剑锋擦过其中一个平坦白嫩的脖颈，许是被利落制住的人感到刺痛，他扯开公鸭嗓急急嚷道：“本官可是当朝皇后身边二等近臣，我看谁敢放肆？！”
女冠一双略狭长的眼睛如深秋的江面，月上中天照入水中霎时寒光四起，似是怒极反笑，血色浅淡的唇翘起一点弧度。
“嗤，没有根的东西如何做的了皇后面首，贫道今日就替皇后处置你这不入流的下贱东西。”声音低沉清冷。
她轻挑出言，手下动作未停，反拧宦官一臂，“大人好骑术，贫道着实……”话留了个尾巴，抽剑斩落的手臂被不知道哪里蹿出的黑狗叼走了，公鸭嗓还来不及叫喊出来，疼得抽搐了两下晕死过去。
“好！”围观人群爆出一声叫好，老妇被年轻人搀扶着站起身，向荀为霜道谢，荀园老管家带人拨开人堆，顾不得整理仪容便向这位女冠行礼。
“为霜姑娘！您终于回来了！”
这位女冠是离家十年的荀老爷孙女，荀为霜，她一身道袍看不出原本是白还是灰，迎风两捋碎发贴到线条利落的下巴上，腰间的酒葫芦倒是干净，见管家要行礼，眉心微簇，忙下马搀扶，“荀伯，不必行此大礼。”
马上其余几人见同伴晕死过去，互相使眼色，一个身薄肩削的人尚且镇定，下马拱手道：“想必这位便是荀家姑娘，咱家是李泉，皇后命我等护送荀大人棺椁归乡，路途辛劳，今日迟了片刻，万望姑娘见谅。”
荀为霜未答话，她沉默凝视那个装着祖父尸身只能称作“箱子”的棺木，直至视线模糊变形，垂眸滑落一滴清光，她回头看向那三个的宦臣，一个腰缀翡翠琉璃佩，一个头冠宫廷司珍坊孤品墨玉簪，一个脚踏镶银坡跟马靴，方才说话的便是这位。
祖父未及弱冠便高中探花入朝为官，做地方父母官为治水患熬瞎了一只眼睛，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待迁至大理寺卿，为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虽因谏言常被皇帝驳斥，但怎样也不应以一方朽木放置尊体。
攥紧的拳似是沾上晨露，指节泛着冷白，“见谅？大人怕是不懂我荀家规矩，我祖父清廉鲜奢，从不搜刮民脂民膏，也不阿谀媚上，摇尾讨赏”，荀为霜顿了顿，斜眼上下打量了几下宦官们，待细碎的讨论声从人堆传出才又道：“荀家五代人，从没有荀家人寥寥草草地进杭州城，何况是本该衣锦还乡的祖父，大人，这笔账，该算在谁头上？”
账算谁头上？李泉冷汗直流，上面拨下来的荀大人遗体安置费用也就五两银子，他倒是想捞油水奈何捞不到什么，当然当着杭州城百姓和荀姑娘的面可不能这么说，他强装镇定，讨好笑道：“荀姑娘，荀大人为启朝百姓竭心尽力，自然该荣归故里，皇上和皇后娘娘吩咐过下人妥善安置荀大人仙体，想来是下面的人偷工减料，请荀姑娘放心……”
见荀为霜修长的手又摸向剑柄，双唇紧抿，无甚血色的脸上黑沉微垂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李泉拱手退后一步，话锋一转：“我等拜服荀大人德行，愿以多年攒下的积蓄为荀大人置办最好的棺椁！”
荀为霜翻身上马，示意荀伯和拉棺椁的车夫继续上路，身下白马焦躁地来回踱步，她一拉缰绳，居高临下看着抖得像鹌鹑的李泉，“置办棺椁倒是不必，祖父丧事还请李大人记得携各位大人来我荀园吃两盏茶再回京复命。”
未抬头回话，余光见马蹄踏过前方石板路，李泉才恍然松一口气，身后两个穿金带玉的凑过来，“李泉，她说置办棺椁就不必了，意思是咱们不用献上体己了吗？”
李泉不耐烦的翻一白眼，“你真当是叫你去喝茶的？皇上和娘娘留得脏屁股咱们不擦谁擦？惹得这姑奶奶不高兴了你就等着人头分家吧！”
“那刘柳如何交代，复命的时候要说他被斩了胳膊吗？”
李泉皱眉，压低声音凑近说：“皇后娘娘有意找一官家姑娘替嫡长公主和亲，依我看，人选多半是荀为霜，她看着是位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办砸了事儿，皇后娘娘迁怒可也是要掉脑袋的，不如把刘柳私下处置了，复命时就说刘柳途中突发恶疾，找不到大夫一命呜呼，这样荀家那儿不得罪，后面如若有事，皇后娘娘也不怪罪。”
几人看了一眼失血过多的刘柳，又对视一眼，正欲转头支使几个百姓过来，一桶汤了鸡的热水兜头淋下，鸡毛鸡血沾染一身，还没把脸上的鸡毛扒开，围上来的百姓又抛起烂菜叶来，李泉顾不得掩护平日精贵保养的皮相，扔下抱头傻愣在原地的两个公公上马就跑。过了许久，一场闹剧才结束，刘柳躺在地上彻底没了气息。
另一边荀大人的棺椁刚进荀园，荀为霜便撑不住连夜奔波疲惫的身体倒下了。荀伯请了大夫看，大夫看后拟了一方补气养血药方，嘱咐道：“姑娘身体底子好，但连日劳累导致气血两亏，再来许是荀大人去世的缘故，姑娘忧思过甚，需宽慰姑娘养好精神。”
荀伯拂掉眼角的泪，连称是。
荀家本就人丁单薄，到了荀老爷这一代只有荀老爷一个，荀为霜父母在荀为霜两岁时便逝世了，得益于荀老爷生前惜才，荀老爷的丧事由刚回府的三位门生操办。
待荀为霜醒来，已到了荀老爷的头七。她醒来未惊动其他人，独自去灵前守了一夜，出来时面色苍白，惊得荀伯又叫来大夫仔细查问。
丧事办至出殡前一天下午，三位门生聚在荀园响水亭商量出殡事宜。
响水亭在荀老爷书房西侧假山之上，假山四周只有一条静水，一圈竹林，以及一座若隐若现的雕栏小桥。
“谢兄，昨日可是没歇息好？”
见谢不流倚在柱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阁铭钺唇角一勾，也倚在柱子上，余光瞥向谢不流，压低声音说，“荀老爷尊驾仙去，荀府不少人有了新去处，谢兄可有下一步打算？”
谢不流抬眸觑他一眼，闭眼抬头正对夕阳道：“师尊为人热诚，多年来资助我等读书科考，又以身教育我等品德，此后仙去，自是要承接师尊遗志。阁兄今日问我，可是已找到心仪去处？”
阁铭钺一噎，哂笑一声道：“谢兄身怀大才，自是与我这凡尘俗物不同，如今启朝外有强敌环伺各方势力渗透，内有毒妇干政朝廷局势混乱，乱世出枭雄，脱离荀府，谢兄想必定能一飞冲天，闯出一条康庄大道。”
凉亭一角动静大了些，稍年长的门生贺兰放下笔，轻揉眉心，后笑盈盈地从石桌边起身，“两位师弟，来日方长，何不先商讨师尊出殡事宜。”
阁铭钺一番话说出口心里像卸下一块石头，谢不流也不恼，淡色眼瞳在夕阳照射下仿若沉静剔透的琥珀，他起身拍了拍沾染些许灰尘的粗布袖袍，朝贺兰行一礼，贺兰拱手回礼，见谢不流没有反应，顺着他的视线望见落日余晖攀过假山山石，穿过摇乱翠绿的竹影，照在一抹被陈旧菱花格窗框住的碧色上。
贺兰出神的说，“你刚入荀园，约莫不曾见过，那是师尊的孙女，为霜，十岁便被送去锦城为安澜公主伴读，公主半月前刚刚薨逝，死讯刚至，师尊又出事了。”
“荀为霜，是个好名字。”也不知谢不流是否听到后面的话，半晌只蹦出这几个字。
“嗤，假正经。”阁铭钺拿起笔戏谑道，唇边浅浅梨涡显现些许少年影子，贺兰失笑，低头安静坐在阁铭钺边上整理宾客礼单。
忽有北风拂过，拨乱古朴墙面上细碎的竹影，荀为霜在窗边不知靠了多久，一截修长的手腕虚虚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手中酒壶空空，抬手想叫人添酒，暮色四合，响水亭中三个门生已经离开，几尾锦鲤不知游到何处，连水中竹叶的轮廓都看不太分明，顿觉无趣。
“姑娘，不能再喝了，老爷生前最记挂姑娘，如若姑娘喝出好歹，奴婢将来如何与老爷交代！”一位老嬷嬷大着胆子夺下酒壶，凄凄哭道。
“云鸿姑姑，今日是几月几了？”
荀为霜额前碎发被风吹进清冷的眼睛里，眼睫垂下，一双睡凤眼便只剩眼尾红晕氤氲出似醉未醉的迷蒙，未触地的脚在窗边微微晃荡，她似是思索般将头发拢到耳后，不等云鸿姑姑答便抬头又道，“八月廿五，沅心已经下葬十天了。”
秦沅心，是启朝第一位和亲的安澜公主，也是陪伴她十年的人。
云鸿姑姑静默坐在窗边，她知道荀为霜这句话闷在心中良久，若说安澜公主的死讯如利剑，时间便像钝刀，荀老爷头七晚上，姑娘在灵柩旁跪着，也不多言，只安静的流眼泪。听说安澜公主死后未有全尸，只在锦城山腰寻了一处风水宝地立衣冠冢，见不到故人面，内心难免愈发痛苦。
“沅心是八月初领和亲旨的，短短五日，她像丰厚嫁妆的附属品，被草草塞进了和亲的队伍。”
夜风微凉，几片竹叶簌簌飘零，荀为霜伸出手，一片竹叶在指尖稍许流转又随风飞离。
“八月十五，西江两侧是成片的芦苇，她说和亲是公主的使命，却在到达启朝边境时甩开了看守她的姑姑，和我躺在芦苇中看月亮，只要和她在一起，西江的月亮于我而言与锦城山上看到的并无不同，她却说，西江的月亮是她见过最明亮的。”
荀为霜缓缓抬头，目光所及只有零星几颗暗8淡星星，她寞然道：“姑姑，夜太黑了，我们放两个水灯吧。”
云鸿不知从哪找来两只小腿高的水灯，一个青鱼样式，一个莲花样式，书房昏暗，荀为霜已不在窗边，她坐在书桌旁一盏小灯下，执笔在两张字条上写下两首词，风吹得烛火跃动，她停笔，用笔挽起披散的青丝，回来后一直沉静的冷美人儿看到水灯嘴角竟漾开一抹笑，云鸿不识字，也不知道荀为霜在开心什么，见荀为霜把字条塞进水灯走出书房，云鸿安静跟上去。
今年荀园的红枫落得早，静静流淌的活水运来几片枫叶，水灯被轻轻推入水中，荡开圈圈涟漪。
夜逐渐深了，荀为霜撑着头靠躺在水边巨石上，香风掠过，两眼迷蒙，青鱼被风拨弄，莲花下的倒影像水中有一只发光的鱼在莲花下嬉戏，一如那年中元节锦城中心热闹的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