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可以离开水吗?”

    忙完议事堂的事,梓灵难得抽空来寒潭看九渊。

    她坐在岸边,白皙的腿轻晃在水面,素白的裙摆随着动作微微浸透了些水渍。

    九渊游过去,面上有些抑郁的神色。

    “灵儿。”

    他轻轻唤了一声,将头枕在梓灵腿膝处。

    分明是一个极好看的人,凄惨的月光落在身上,却无端给他渡了层寂寞和委屈。

    梓灵拍了拍他的头,轻轻笑着,“冥大人说等你把化形术修炼好,就可以化形了。”

    九渊闻言,许久不语。

    冰蓝色的眸子轻轻闭上,只静静挨着梓灵他就心满意足了。

    梓灵也没说话,重生至今,他们几乎没怎么和平相处过。好不容易忙完宗门里的琐事,能有片刻歇息时间,梓灵也没什么心思刻意跟九渊争吵。

    更何况,看着九渊这幅模样,她也与他吵不起来。

    不是梓灵还有多喜欢九渊,只是……人鱼这种东西梓灵着实罕见。

    从前之间书中记载里看过,如今出现在眼前,稀奇的不得了,梓灵只觉得自己得到件称手的灵宠。

    寒潭四周寂静无声,梓灵觉得识海宁静,便入定修行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梓灵只觉得自己被猛地一拽,随后便是寒气和冷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梓灵瞬间回神,倒吸一口凉气。

    睁眼就见九渊正将自己抱在怀里。

    蓝色的眸子里似有灵光在闪烁,总给梓灵一种他很悲伤的错觉。

    “你干什么!”梓灵稍稍有些愠怒。

    九渊没说话,拥着她将头枕在她颈窝。

    变成鱼后九渊的体温也变成了温凉,但是在水里,梓灵还是能感受到他不同于寒潭水的温度。

    “又怎么了?变成鱼难不成话也不会说了?”

    梓灵轻轻推了推九渊,想把他推开。但九渊哪里肯,又拥紧了几分。

    “我很想你……”

    九渊的话说的近乎乞求。

    梓灵无语道,“你不是每天都在见我?想我还是想鬼呢?”

    梓灵不耐烦地将人推开,气道,“我说玉泽仙尊,你是鱼,不怕冷,我是人啊。你说把我拽下来就把我拽下来?”

    话罢,梓灵没好气地往岸上游。

    从前九渊受伤,梓灵总是陪在他身边形影不离。分明就是小伤,无关紧要,梓灵却心疼的不得了。

    反观如今,慕蓝烟一把修罗火险将他烧死,他昏沉里只想着再见梓灵一面,可睁开眼,床前榻侧连梓灵的一丝影子都看不到。

    九渊眸子里蓄上雾气,薄唇轻颤,扯住梓灵的一片衣角,乞求道:“你能不能……留下来……多陪陪我……”

    梓灵的心微不可察地一滞,随后一抹轻笑从唇角泄出,“仙尊怕不是病糊涂了,怎会提如此荒唐的要求?”

    梓灵很讨厌九渊这幅模样,她心里的九渊应当是月华满身,霁月风光的模样,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委曲求全。

    这样的九渊总给梓灵一种仿佛做错了事,只要够可怜就可以得到原谅一般。可是受害人凭什么要原谅施/暴者?

    他有什么资格得到原谅吗?

    如果只要可怜地说“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很想你”“陪陪我吧”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术就可以得到原谅,那么还要天道法规做什么?

    梓灵背对着他说,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竹林的影子被月光映在梓灵身上,落下一层层斑驳黑影,九渊看不清梓灵的神色。

    他的心一片焦急,可越急眼睛就看的就越乱。

    “你别走……”

    “求你了。”

    九渊紧紧攥住那一片衣角。

    低垂下的眸子满是悲伤和痛苦,却在眼底深深藏着一丝期待的乞求。

    “仙尊若是觉得无人照看你,大可娶位贤良淑德的妻子,这样仙尊便不会觉得孤单了。”

    九渊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盯着梓灵。

    “灵儿?!你知道的,我喜欢你,我只要你……”

    九渊苍白地解释。

    “哦。我知道呀。只要我,要我帮你献祭?助你飞升。”

    梓灵对这件事似乎已经麻木,如今竟然能若无其事地将从前悲惨的经历不动声色地说出口。

    “对了,我听说浮生宫近日正在为仙尊筹办婚事,这次选的似乎是灵云门外门的一个女弟子。仙尊若是觉得不错,明日我派人以仙尊的名义将那位仙子请来给仙尊过目如何?”

    梓灵用灵力割断被九渊攥着的裙角,游上岸后,她用灵力将周身的水汽烘干,言笑晏晏地述说着今日刚拿到的一手消息。

    九渊摇头,往后退了两步。

    “你不要……”

    “不要。不要她来。灵儿……”

    梓灵睨了他一眼,觉得心累。

    她今日本无意与他争吵的,许是近日诸事繁多,压力有些大,积压在心底的负面情绪被九渊轻轻一挑就全出来了。

    梓灵往外走,不再管九渊。

    梓灵刚走,一颗颗珍珠就从九渊眼眶里砸出来,掉进水里,发出“叮咚”的声响。

    小狐狸不会水,趴在岸边,耷拉着脑袋发出“呜呜”的声音,焦急地去唤九渊,急的它恨不得马上说出人话。

    鲛人的泪都是由心头血凝结出来的,心头血的凝结极其消耗精神力和灵力。九渊鲛皇血脉刚刚觉醒,体内灵气薄弱,这个时候去哭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但他似乎被遗忘在了这口寒潭,独自一个人在角落,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

    从前唯一一个在意自己的人,如今也要远他而去。

    九渊不禁去想,他与梓灵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这般田地的。

    是因为贪欲吗?

    他想要飞升,想要得到更高的修为,想要去到所有人都向往的“天界”。

    他想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

    是这样的吗?真的是这样的吗?

    九渊的眸子猩红一片。

    不!

    不是。

    明明不是这样的……

    眼泪一颗颗砸进砸进水里,九渊的思绪飘远,想到了从前。

    ——

    “渊儿,马上就可以见到你父亲了。你一定要听话,这样父亲才会喜欢你。”貌美的妇人着一袭冰蓝色仙衣,黑发简单挽成髻,在尾部插着两根簪子。

    四岁的小九渊不明白自己娘亲口中为什么总念叨一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人。“父亲……”父亲是什么?

    小九渊不明白,但小九渊知道,这个叫“父亲”的人一定是对母亲非常重要的存在。

    妇人带着小九渊来到一处仙宫,不知怎么了,母亲和高台上的男人争执了许多,最后一头撞死在鎏金的仙柱上。

    血,满是血。

    母亲的血飞的很远,掉进了小九渊的眼睛。

    小九渊的世界变得血红一片。

    高台上的男人带着嫌恶,命人将妇人的尸体清理掉。

    小九渊去拦,不让别人动他娘亲,可是无论他怎么哭喊,那满身是血的妇人都不再回应他分毫。

    “轰”地一声,天好像塌了下来。

    后来,高台上的男人说了两句体己话,说小九渊一个小孩子,出去了只能饿死,所以那男人大发善心,将九渊送到了一处破烂的房子。

    在那里好多弟子都欺负他,那些弟子做了错事,便将错处推到小九渊身上,仙长从来不听小九渊的辩驳,总说他“怙恶不悛”,罚他跪在山门下,三天三夜不给吃的。

    小九渊很努力,仙长不教他修炼,他便躲在角落,偷偷看其他弟子如何打坐,如何结印,如何筑基……

    后来有一日,四岁的小九渊突然结出金丹,引来了金丹期的雷劫!

    小九渊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过了雷劫后他已经半生不死了,却被之前的那个冰冷的男人再次叫去仙宫。

    这次小九渊知道仙宫叫什么名字。

    浮生宫,出自“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小九渊很喜欢这个诗,却不喜欢说话的那个僧人,因为自己的娘亲就是在遇到一个僧人之后,才来这里的。

    那个男人依旧冰冷的可怕,小九渊站在台阶下,局促不安地揪着衣角。

    “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看了他半天,才吐出一口气道。

    小九渊抬头,害怕道,“九渊……”

    “哦。想起来。”

    男人怀里半搂着个美人,美人将葡萄剥开,喂给男人吃。男人笑的很好看,可转头一看小九渊,就又变成了一副冰冷的要吃人的模样。

    “从今日起你就住在浮生宫,日后都由浮生宫的长老负责你的修炼。听明白了吗?”男人打量着台下站着的小九渊,眉宇间一些不耐烦。

    小九渊害怕地躲避男人的目光,低声道,“明、明白了……”

    男人似乎对他的表现极为不悦,听不清是骂了句什么,只说,“日后在人前人后都要称我师尊,别丢了我浮生宫的脸面。你娘死了,本座念你孤苦伶仃将你收为内门弟子,但你别真把自己当成本座的孩子,本座至今尚未娶妻,你的存在若污了本座的名声,本座可绝不手软。”

    男人狠厉地威胁,小九渊吓得哆嗦。

    黑色的眸子里盈着泪,光影透过泪水折射出来,竟无端给人一种蓝色的错觉。他不敢哭,不敢流泪,只低着头应“是”。

    九渊这些年顶着“玉泽仙尊”的美名,不知给浮生宫添了多少光彩。或许在外人看来,他光鲜亮丽,风华无边,可事实上,他在浮生宫没有一丝话语权。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人生,控制不了未来,连自己的新婚妻子都是别人安排好送进来的。

    九渊的背脊发冷,靠在寒潭边想着往事。

    他体内其实有一种蛊。

    当年他修炼天赋逐渐显露出来,眼看着浮生宫宫主和诸位长老已经压制不住他了。他们怕九渊修为超过他们后会对他们进行报复,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种蛊,只要九渊不听他们的话,这种蛊毒便会发作,不死不休。

    九渊想过无数次去与他们抗衡,去与蛊毒抗衡,却全然无用……

    除了被蛊毒折磨的不得不服软以外,九渊做不了任何事。

    九渊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别人。

    他的世界从来只有自己一个人,他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

    前世,他娶梓灵无非是宗门的安排,他那是根本不知道梓灵是被宗门长老作为“祭品”替他娶回来的。

    初见梓灵时,他觉得梓灵与他很相似。同样的孤独、落寞,梓灵不敢与人相处,因为她的存在会给别人带来“厄运”,正如九渊不敢与别人相处,他的存在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

    九渊那时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所以九渊尽力地对梓灵好,只希望她能开心。

    九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心的,可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日,他与梓灵一起下山,梓灵见到从自己身边走过的轿辇——十里红妆,凤冠霞帔。

    迎亲的新郎高马红妆,望向花轿里的人儿时,满是珍重。

    梓灵说,当初她嫁于九渊时,九渊甚至都没来迎亲,梓灵说她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婚礼。

    九渊当然遂了她的意,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九渊一点也不少梓灵的。他爱着的人,自然要自己亲自去迎娶。

    可是……

    就在大婚当日,浮生宫十数位长老将他扣押在浮生宫的大殿。

    他们说什么,说九渊修的是无情道,是不能动情的。浮生宫有位很厉害的玄师,玄师说那日是他飞升的好时机,只要在婚宴上杀了梓灵,他就可以顺利飞升成神。

    九渊当然没有同意。

    怎么可以为了飞升杀了自己最珍重的人呢?

    九渊做不到。

    可是浮生宫的人早就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他们将九渊体内的蛊毒激发出来,试图以剧烈的痛楚逼迫他屈服。九渊不肯,被蛊毒折磨的想死也不肯。

    这时,那个男人又来了。

    那个男人,他名义上的“师尊”,血缘上的“父亲”,自从四岁那年见过他之后,九渊再没见过他,他就好像从浮生宫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男人踩着他的背,不咸不淡地说,“杀她一人换你飞升,还是杀了她整个宗门逼你飞升?你自选吧。”

    男人的话冰冷的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九渊不敢相信有人会恶毒到这种地步。

    “你不敢!”仙剑宗怎么说也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仙门,九渊料定他不敢动仙剑宗。

    男人对他的质疑毫不在意,轻轻拍了拍手,淡漠道,“那就从,仙剑宗的宗主开始吧。”

    两个弟子压着仙剑宗的大长老进来,男人话音刚落,两名弟子便用琴弦割断了大长老的脖子。

    血柱飞了一米多高,远远地溅在男人衣角,男人嫌恶道,“真脏。”

    九渊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男人。

    “仙剑宗共计十二万三千九百一十二名弟子,把他带到仙剑宗,一个个杀,杀到他同意为止。”

    男人看也没看九渊一眼,冷冷吩咐过后转身便要离开。

    泪禁不住从眼角滚落,一滴滴砸在白玉铺成的地板。在男人彻底离开之前,九渊攥住他的衣摆,“我做……我做还不行吗……”

    眸子红的快要溢出血来。

    男人似乎被他的话愉悦到,低声笑了起来,“你会是一个好仙尊的。”

    男人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九渊的脸,看到九渊满手是血的攥住自己的衣摆,又不高兴地“啧”了一声,“又要换衣服了。”

    男人走后,九渊撕心裂肺地吼声从浮生宫的大殿传出来。

    可是他除了无能的怒吼,什么也做不了。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他一事无成,一败涂地,竟然还妄想着拯救别人?!

    长剑刺入梓灵心口的时候,他的心也要碎了。他永远忘不了梓灵满是不解和惊愕的眼神。

    “灵儿……”

    九渊低唤一声,满是压抑的痛苦,他将自己沉入水底,想要寻求片刻冷静。

    寒潭的水寒气彻骨,九渊冷的厉害。

    鱼尾蜷起,九渊将自己躲进寒潭水底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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