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散落的暮色像是颜料在墨水中融化,再寻不到踪迹,食客被辘辘饥肠推进餐馆,两人周围渐渐热闹了起来。

    暨衍做决定很温吞,和樊振东一起点菜却反常地利落。

    也实在没什么困难的,暨衍负责划定范围,选着顺眼的菜品挨个问樊振东的意见,樊振东负责缩减选项,不用挑最喜欢的,只需要将不喜欢的划去。

    这是他们一同吃饭时建立的默契,次数多了,暨衍能摸清樊振东的喜好,有时会“越俎代庖”直接替樊振东做减法。

    “我来拍照!”等菜上齐,樊振东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机,先是正对着桌上琳琅精致的餐品照了几张,接着悄悄将手机斜了斜,让暨衍的手挤进屏幕。

    偷拍的事情他从没做过,手比脑快地拍完后反而是照相的人先害羞起来,耳后的皮肤止不住发烫。

    “要我帮你拍一张吗?”暨衍看着他低着头发愣,以为樊振东记录下食物之后还意犹未尽,便主动问道。

    “啊?……啊好。”樊振东回过神,说着就把手机往对面递。

    “我照完发给你吧。”暨衍摇了摇自己的手机。

    樊振东在那边笑得轻松,暨衍在这边拍得紧张。

    她害怕樊振东发觉自己的心思,在心中拉扯了几个来回才攒出的隐蔽的心思——主动提议用她的手机拍是为了能让照片留一份在自己这里,偷偷地,像是把糖果藏进箱底,不让任何人发现。

    餐厅晚上请了当地的乐队,乐队成员还没来得凑齐整,只有乐队主唱在试唱,嗓音很温柔,浪漫婉转的旋律在餐厅上空徘徊,让攥着并不熟悉的刀叉望着餐盘思考如何下手的樊振东又记起之前对暨衍邀请的拒绝来。

    “你月底的演唱会,我非常想去的。”樊振东睁着清亮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跟暨衍解释。

    “哦?那我给你张票?”暨衍知道樊振东没法到场,却故意逗着他玩。

    樊振东为难地挠了挠后脑勺,眉尾向下耷拉,皱着脸打开手机日历当真盘算起时间来。

    “我说得玩儿的,你先训练。”暨衍伸过手替樊振东按下锁屏键。

    “我之前说好要去听你的演唱会的。”

    暨衍才想起,听音乐会那次,樊振东郑重其事的承诺。

    她自己都忘记的事情,没想到他还记得。

    “要不你给我打张欠条?”暨衍随口说着,一转头,看见老板向着他们这桌走来,眉眼中嵌着些许焦急,俨然有话要跟自己讲。

    “小姐,请问您是否愿意帮我一个忙?”老板弯腰俯身,声音很低,三言两语交代清楚来意,

    “那边的客人一会儿要向女友求婚,需要乐队的音乐配合,但钢琴手今晚无法按时出席,请问您是否愿意代为弹奏一曲?”

    说完,他虚指了指靠近餐厅中央的餐席,暨衍顺着看过去,刚好与褐发蓝眸的德国男士对上视线,他一双深海般的眼睛里溢出让人难以忽视的期盼。

    “曲子不冷门,是Ed Sheeran的《Perfect》。”老板见暨衍没有当即拒绝,加码道,“如果您愿意帮忙,那么您今天在店里的花销可以免单。”

    《Perfect》不算难,她之前也弹过,何不干脆成人之美?

    “等一下。”樊振东先于暨衍打断老板的话,警惕发问,“您为什么这么肯定她会弹钢琴?”

    刚要开口答应的暨衍微愣,目光落回樊振东的面孔,他刚刚脸上的笑意全被收了回去,余下的是显而易见的戒备,好像在护野狼面前的羊崽。

    老板眉梢挑了挑,叹了一口气,“我以为暨衍会弹钢琴是一件不需要额外确认的事情。”

    “您认识我?”暨衍手一抖,在心里颤颤巍巍任侥幸心理发酵,认出她就算了可千万不要认出樊振东来,不然传到国内去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不讲道理的怀疑臆测。

    自从看了KY cpf的磕糖视频,暨衍感觉网友们看到两株植物就会认为是致橡树的故事,看到一株植物和一颗石头就觉得是木石情缘,看到两颗石头就坚信它们是矢志不渝地相守终生。啊!多么感天动地的爱情。

    太可怕了。

    “或许您要比自己想象中更出名。”最近一段时间,暨衍的歌是华语歌听众绕不过的一站,更遑论暨衍代言了知名茶饮品牌,他浏览国内网页时了解市场动态时常常见到。实际上,暨衍刚进店他已然将她认出了。

    “我同样认识这位先生,樊振东。”

    暨衍听到自己的心脏猛跳了一下,然后不动了。

    完蛋,钟佳大概要提刀来见她了。

    老板看暨衍的眼神愈渐悲壮,不由得感觉好笑,说道:“暨小姐大可放心,我不常用国内的社交软件。”

    言下之意,并不会将他们的聚餐发到国内的平台上。

    “希望您说到做到。”樊振东神色平静,目光却灼灼。

    即将求婚的男士名叫Niclas,女士名叫Karle。《Perfect》这首歌明显对于这对情侣有着特殊意义,在暨衍刚刚弹起前奏,就见Karle惊喜地朝乐队看过来。

    Niclas缓缓站起身,来到Karle面前,拿出戒指,单膝跪了下去。

    暨衍听不懂德语,但正是这种语言上的隔离,让她止不住去想象男士话里会有什么内容——也许是他们的过往,也许是他们的未来,也许只是一句简单而炙热的“我很爱你”。

    “Well I found a woman stronger than anyone l know

    这个女人是我所知最坚强的人

    She shares my dreams I hope that someday I'll share her home

    你进入我的梦境我希望有一天能给你一个家

    l found a love to carry more than just my secrets

    我意识到原来爱可以承载很多不仅是我的秘密”

    在Niclas心目中最坚强的女孩Karle,听他说完心中埋藏已久的秘密,眼眶湿润地点头,伸出左手,看着他将戒指套上自己中指的第三指节。

    在未来,他们会做同一个梦,经营一个家。

    Niclas和Karle在众人的掌声中拥吻,继而Niclas将准备的玫瑰花和Karle一同送给观众,以表对于大家见证的感谢,同时分享这一刻的幸福和喜悦。

    暨衍回到座位,正看到一朵白玫瑰被小心地竖在玻璃杯旁,花萼卡在杯口,以防它滑落。

    樊振东笑着歪歪头:“看来是见者有份。”

    “但是我没有。”暨衍一耸肩,当时她还在弹琴,没来得及收。

    “咱们有一朵就够了。”

    两人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樊振东担心暨衍的安全,执意送她回酒店。

    暨衍下出租车时,让樊振东稍等,自己跑上楼,几分钟后又风风火火地冲了下来,生怕司机会不耐烦。

    她把物件放进樊振东手心:“之前那个不是坏了?我又去求了一个。”

    樊振东摊开手掌,才看清暨衍给他的东西——平安符。

    “希望你能一直平平安安的,少受伤。”暨衍嘱咐道。

    樊振东敛起眼睫,望着平安符出神,直到隐隐约约感到手背上的热意。暨衍瞄了一眼已经微微皱起眉的司机师傅,拍拍他的手:“收起来,快走吧。”

    “等等,”樊振东飞快地将什么东西插进暨衍的口袋,还没等暨衍低头去看就挥挥手,“走了!咱们回国见!”

    暨衍看着出租车掩进浓浓夜色,低声道:“回国见。”

    留在暨衍大衣口袋里的是那支白玫瑰。

    纯洁的,干净的,内敛的,含蓄的,暗涌着难以发觉的热烈和真挚。

    抽出花枝,一张便签纸浅浅露出一角,字迹被夜的昏暗模糊,暨衍借着远处酒店门厅溢出玻璃门的灯光,看清纸上的内容——“欠条:樊振东欠暨衍听演唱会一次。签名:樊振东。”

    有头有尾,就连标点都仔仔细细地写就,一个不落。

    暨衍眨了眨眼睛,指腹捋过便签纸折痕,上面还残余着餐馆香薰的味道,香气滑过暨衍的鼻腔、口腔、胸腔、心脏,落满她的半副身躯。

    当天晚上樊振东发微博为自己的德国行作结,附的图片有五张,一张国乒队合影,一张自己站在领奖台上接过奖杯时的抓拍,一张和男双搭档林高远的合照,一张美食图,最后一张上只有一朵白玫瑰。

    @樊振东:很开心能获得巡回赛德国站的冠军……继续加油!

    出去吃饭的时候刚好遇上了一个德国男孩儿在求婚,喜提白玫瑰一朵。

    @林高远回复@樊振东:继续加油!还有……玫瑰花你没带回来?我没见着。

    @樊振东回复@林高远:带回去干嘛?送给你啊?

    @许昕回复@樊振东:你小子撇下我原来是去吃独食的!

    @樊振东回复@许昕:给昕哥带了面包,快来房间拿!

    @程靖淇回复@樊振东:恭喜夺冠!!!一个人点这么多啊,悠着点吃小胖,不能再重了。

    @樊振东回复@程靖淇:求求我,说不定下次可以带着你嘿嘿。

    *********

    暨衍的第一场演唱会选择在广州举办,她的家乡,立着她音乐旅程的起点指示牌。

    场馆在黄埔,距暨衍家很近,暨泽跟暨衍提到过有不少熟人也要买票去看,暨衍思量片刻,干脆留了二十张前排票,告诉暨泽到时可以直接领人去坐。

    票号很散,被暨泽带来的观众并没有坐在一处,暨衍走上台后抢先被如山海般的歌迷攫住视线,同大家问好之后才往留票的区域瞥去,暨泽的座位在中间偏右,他的左侧是暨衍的爷爷奶奶,另一侧是樊叔叔和陈阿姨……

    暨衍一晃神。

    等等!樊振东的爸爸妈妈怎么也来了?还笑着和看过去的自己招手!

    暨樊两家关系最近的时候在谢荇去世前,此后因为暨泽工作忙,人又内向,两家的联络就稀少了许多。

    暨衍怎么想,都觉得暨泽不像会是主动发出邀请的人。

    还没等暨衍将因果缕清,粉丝们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就将她拉回先前制定的流程里,把纷杂的念头抵在头脑角落,让即将演唱的歌曲占据自己的全幅心神。

    暨衍的第一支歌依旧是《彼方来信》,这是歌迷们意料之中的,他们非常默契地没有跟唱,而是静默着,捏紧手掌去听,这首歌缀着太过沉重的怀缅之情,任何人都不应该试图去与暨衍共享。

    除了暨泽。

    他坐在台下,紧紧望着台上的女儿,暨衍藏在每一句歌词中的思念他都可以完完整整地感同身受,又不仅仅是透骨的思念,还有暨衍十几年来的执拗着不肯卸下的痛苦,两者像是虚妄的海市蜃楼,困在沙漠深处的人明知终是一场空,还是将其看作一丝缥缈的生机,拖着疲乏不堪的身体,蹒蹒跚跚地,往前爬。

    这种认知扼住暨泽的喉咙,让他红了眼眶。

    前半场演唱会以《明日,彼方,我》作为结尾,暨衍在曲末同在《歌手》的舞台上一样,说:“这首歌献给在座的各位,还有在赛场上拼搏的运动员们。”

    仿佛从来没有被歌曲之后的争议影响,暨衍不躲不避地,再一次向观众摊开自己的写作初心。

    既然她自己的起点从未改变,那么曲解和指责就与她无关,是否能让听众满意固然重要,但是忠于创作忠于自己同样应该是检验作品价值的基石。

    策划组准备的中场互动是摄像随即抽取观众向暨衍提问,说是提问,其实只要不太过火,什么都可以表达。

    比如,小姑娘拿着自己做的手账本,介绍自己喜欢上暨衍后的一点一滴;

    再比如,一个壮汉激动地满脸通红,因为紧张不自觉捏起嗓子,尖叫着:“暨衍我爱你,你能嫁给我吗?”;

    又比如,摄像师刚好捕捉到了正坐在前排专程来听暨衍演唱会的陈筱舟,她刚从欧洲回来,神色中带着疲倦但依旧兴致勃勃地提出暨衍跟自己合唱《旧生》的要求,她趁机实践自己提前准备的和声,赢得了全场观众的喝彩。

    最后一次定格。

    当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暨衍先是一愣,接着听到脑中铮得一声响,先前被点燃的热血倏地被冷冻成冰,然后被打破,碎碴一路往深渊坠去。

    周俊。

    为了方便话筒传递,摄像师选择的大多是前排区域的观众,暨衍僵住的脑袋转了又转,才反应过来他坐的就是自己留给暨泽的位置之一。

    暨衍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在镜头里的人流露出颇有深意的目光,刚要张口说话的那一瞬间,打断道:“麻烦摄像老师,换一位歌迷吧。”

    全场哗然。

    暨衍轻轻阖了阖眼睛。

    在这个环节前,钟佳就仔细叮嘱过暨衍,让她一定注意言辞,虽然知道她对自己的歌迷怀着满腔善意,但网络上的戾气骇人,她现在的万众瞩目,又何尝不是一种众矢之的,要是被抓到把柄,少不了被扒一层皮。

    暨衍知道不应该这么鲁莽直接,至少应该在明面上保持对周俊的友善。

    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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