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你在喊谁啊?”

    老人拍了拍孩子的手,让他先回家,孩子懵懵懂懂却还是照做了,老人又喊了一声,“将军。”

    归肃赫然,怔道:“你认识我?”

    “真的是归肃归将军。”老人眼含热泪,颤颤巍巍上前,“将军,八十一年前,就是您救了我啊。”

    八十一年前,正是日盈国与天川国交战的时候,那两年归肃杀过太多人,也救过太多人,他对眼前的老人,并没有什么印象。

    “你是……日盈国的人?”

    “是啊,将军!”老人情绪激动,颤巍着上前要跪下,归肃急忙拦住,“老人家!”

    归肃战死的消息当时必然传遍了都城,就算有人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归肃还是那副年轻模样,任谁见了都会猜到其中的怪异。

    “将军,是您回来看我们了吗?”

    老人望着归肃,几近泣声。

    “是,你们……现在过得还好吗?”

    “好。好!”大概是下意识的想让归肃安心,也大概是事实如此,老人并没有考虑很多,只是向归肃说着自己的生活很好,感激着归肃当年对少年的他的救命之恩。

    救人者为长,死在当年相貌不变,被救者为幼,存活至今垂垂老矣。

    这世间,竟是如此变化无常。

    老人又说了几句,两人将老人安抚好送回去,归肃看着四世同堂的一家人,他默了默,对陌栀说道:“我今天叫你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

    “带我进宫。”

    皇宫内一片死气沉沉,怪病席卷了皇宫,除了皇帝,无人例外。

    楚琅坐在椅子上看着满桌堆积的文书奏折,朝政已经荒废了三日,事实上,从一个月前开始,朝政便很难正常进行下去了。

    楚琅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而他却无能为力,不能保护自己的子民。

    “这就是大朝现在的皇帝,楚琅。”陌栀和归肃隐身站在楚琅前面,看着这因忧愁而憔悴不堪的帝王。

    “我们没有让他染病。”

    “你是想试探他?”

    “我总要确认百姓在这好不好过,总要知道,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归肃上前一步现出身形,问道:“用你的命去换他们的命,你愿意吗?不必喊人,没人能进来。”

    楚琅面色憔悴但帝王威严仍在,他用警惕打量的目光看着突然出现的人,又深知他现在喊人也无用,片刻后,他沉声开口问道:“你是谁?”

    “我问你,用你的命去换所有染病的人恢复正常活着,你愿意吗?”

    楚琅皱眉道:“你怎么让孤相信?”

    归肃隔空扇了楚琅一巴掌,楚琅震怒之余,发现那被掌风扇过的地方出现了极深的伤口,血流不止,痛疼难耐。

    “是你做的?”他恨道。

    “是。”归肃说道:“我也可以让它消失。”

    话毕,楚琅身上的伤痕在瞬间消失,痛楚也不再,只有那腥红告示着刚刚的一切不是假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问你,用你的命去换所有染病的人恢复正常活着,你愿意吗?”归肃没有回答,又一次问道。

    “孤为什么要相信你?”楚琅审视着归肃,脸上看不出心思。

    “我可以现在就放过所有人,只要你死。”

    “孤做过什么,让你恨成这样?”楚琅想了很久,也猜不出归肃的身份和这样做的因由。

    “没什么,你只管说,愿还是不愿。”

    “孤从不受人威胁。”

    “好,那你就等着看这座城成为死城吧,就从,”归肃看了看四周,冲楚琅浅笑道:“你的皇宫开始吧。”

    只是一瞬,话音刚落的一瞬,皇宫里哀声四起,哪怕楚琅在此处都能听到外面的哀嚎,那声音让人害怕,让人战栗,让人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躲起来!

    “够了!”

    归肃看向楚琅,问道:“怎么?反悔了?”

    “你、”楚琅指着归肃,咬牙道:“你先让他们都恢复正常!”

    归肃挑了挑眉,说道:“当然可以。”

    他打了一个响指,一时间,皇宫里安静下来,也只是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便是欢呼的声音。

    “我照做了。”归肃笑道。

    楚琅死死盯着归肃,良久,他说道:“一言九鼎。孤是,希望你也是。”

    一语话毕,楚琅从一侧抽出剑向自己的脖颈上挥去,没有丝毫的犹豫。

    而另一边的归肃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看着楚勒抽剑割喉。陌栀见归肃毫无动作不禁微微皱眉,眼见那剑落到了楚琅的身上,归肃叹了口气,“当啷”一声,剑从楚琅的手中脱落。

    就差那么一点点,再晚一刹就伤到了要害,此刻楚琅的脖子上已经见了血。

    也只有归肃这样征战多年的将军,才能不靠其他的力量就能把控好其中的分寸。

    “好好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

    楚琅急忙问道:“你到底是谁?”

    只是没有人会回答他。

    宫外,陌栀看着归肃的背影,抬了抬手,终究还是没有放上去,她放下手,温声询问:“你还好吗?”

    归肃没有回话,她也没有再问,两个人就那样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陌栀听到归肃吐出一口气,她看向他,他整个人都松下许多。

    “这么多年了……”归肃笑了笑,“终于……”

    “你……”

    “我没事,”归肃冲陌栀笑着摇了摇头,“他们知道我放弃了复仇,一定会很生气。”

    陌栀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说道:“我会帮你。”

    归肃怔然看向陌栀,继而浅笑,他问:“你为什么相信我,肯帮我?”

    “你刚刚做的已经足够让我相信。”

    “不是这个,我是说之前。”

    为什么相信他不会做出极端的事,为什么帮他去找解决办法,为什么带他来皇宫。

    还有最初的时候,为什么肯带他离开。

    “为什么么……哪有这样多为什么……”不经意间,陌栀的余光瞥见了宫门,她像是看见了携着阳光飘飞的蝴蝶从中飞出,飞过了她漫长的记忆和生命来到眼前,不由自主的,她说道:“归肃。”

    她的声音很轻,很缓,像是佛堂里木鱼的最后一声,像是沉香燃尽的最后一瞬,像是檀木珠落地滚动的最后一刻,一声,就这一声,落到了归肃的心里,又或者是和以往的每一声一起印到了归肃的心里。

    归肃听到自己喃喃开口,“嗯。”

    “你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陌栀看着归肃,目光里像是有着隔了千年万年的千言万语,归肃能看到她的期待、她的疑惑、她的害怕、她的喜悦、畏惧、悲伤等等数不尽的千万种情绪。

    这一眼太沉重了,看得归肃恍惚,让他想要拥抱住眼前的人,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温声安慰着她。

    归肃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这一动,让他惊醒。

    “什么选择?”他不自然地别开目光,问道。

    陌栀太想要知道答案了,没有注意到归肃的异常,或者说注意到了也不在乎,她只想知道答案。

    “你知道你的父母因何而死,知道姐姐为何受苦,知道日盈国最后究竟是因为什么灭国,你既然知道是谁害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效忠,为什么还要保护他们?”

    归肃目光微动,过往的记忆如洪水般汹涌而来,想要将他拖拽进那无限深渊,他看见了亲友惨死、看见了百姓流离失所。

    是啊,为什么?

    他之前也不懂。

    而现在,他看着陌栀,如妙语佛经一样缓缓开口道:“我所忠者,非君非臣,是自己;我所护者,非君非臣,是百姓。”

    所有的泥沼在瞬间消退,像是听到九天之上的钟声,像是听到人间潺潺的泉流,像是万花开遍春不败,像是星伴明月待日升。

    “所以,你也因此放过了楚琅、放过了承天、放过了大朝。”陌栀抬头看着归肃,眸光明亮湿润,“是吗?”

    归肃的声音温润清朗,漫过荒芜的山岗,在贫瘠之中生了一棵芽。

    “是。”

    病症消失,承天内一片欢呼雀跃,但还是有人担心怪病会卷土重来,陌栀同帝鸿皞壬一同进了公主府,将病症消失的事告诉了楚瑾,并希望借皇家宣告病症不会再犯,也表明了恐见圣面的想法。

    具体的情况两人并没有多说,帝鸿皞壬简单说了些,只说是有妖魔作祟,如今妖魔消失,病症也不会再有。

    事实上,也大差不差。

    楚瑾赞叹了一番,又赏赐了一箱珠宝黄金,然后状似不经意的看到手上的镯子,说道:“这镯子,也该物归原主了。”

    “公主若是喜欢便留着吧。”陌栀说道。

    “那怎么能行,这是你兄长给你的。”话是这么说,但楚瑾没有丝毫要取下来给陌栀的意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主之尊能留它是它的荣幸,”陌栀说道:“只是有一事还要麻烦公主。”

    “什么事,你只管说。”

    “今明两日的荣安街不许任何人出行。”

    楚瑾正把玩着镯子,闻此一言抬起头来看向陌栀,问道:“哦?这是为什么?”

    “荣安街近日积攒了许多脏东西,还需要清除干净。”

    两人会些奇异术法楚瑾有所了解,便也没多想答应了两人。

    “她一定会派人盯着的。”

    荣安街上,帝鸿皞壬说道。

    “盯吧,总归不怕看,只怕吓到普通百姓,也怕旁生事端。”陌栀在客栈门口驻足,没有进去。

    帝鸿皞壬察觉后回头,问道:“怎么不进来,还有别的事吗?”

    “我……”陌栀声音轻轻的,看着荣安街的尽头,“我想到处走走。”

    “在担心吗?”帝鸿皞壬走下台阶,同陌栀并排站着,也看向荣安街的尽头,街上有着重获新生后的热闹与冷清。

    “你去看看他吧,力排众议,还都是他生前死后都追随他的弟兄们,他现在应该不好过。”

    陌栀望向帝鸿皞壬,点了点头,“好。”

    已近秋末,破庙前的几棵树都已经落光了叶子,地上的落叶也枯黄破碎,如同这庙宇一样败落,让人难免心生寂寥萧瑟。

    “你怪我吗?”

    “你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我虽长你一岁,但有几时能左右你的决定。”

    “对不起。”

    于坚叹了口气,说道:“阿肃,你太累了,我没有怪过你,我相信弟兄们也不会怪你。”

    他继续道:“我曾答应过父亲,护着你一辈子,却一直借你的势狐假虎威,临了,还亲眼看着你死在我眼前。而现在,还要由你做这些为难的决定。归肃,如果要说对不起,应该是我对不起你。”

    “于坚,我……”

    “你忘了,结拜的时候我们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所以你不要再说什么对不起我的胡话。走吧,你现在肉体凡胎,在外面坐了一天一夜了,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我跟你一起进去,不管什么我替你挡着就是了。”

    正说着,于坚忽然神色一变,藏匿起来,“有人来了。”

    于坚方一消失,归肃便看见了从坡下走来的人。

    “归肃。”

    大概是因为有了□□的缘故,归肃长出了些胡茬,因着一天一夜未眠,发丝也乱了些,看起来有些狼狈和憔悴。

    陌栀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归肃,还是在几十年前。

    归肃让自己扯出一个笑,坐在地上微微仰着头望向陌栀,“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陌栀坐到归肃的身旁,看着远处的人间烟火。

    归肃轻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好看。”

    陌栀闻言看向归肃,那张脸还是好看的,因着添了些脆弱柔化了他沙场多年的凌厉。

    陌栀就这样看着,也不说话,归肃有些不自然,别过脸去问道:“还有多久?”

    陌栀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还没细想便被归肃的话牵动思绪到了别的地方,“明天,苍鉴和观南应该明天就会到。”

    “明天……”归肃说道:“这么快。”

    “如果他们的怨念不重,还可以再入轮回。”

    “谢谢。”

    两人就这样坐着,陌栀看着归肃颓然的模样,不由得想起过往,她心下一沉,心口闷得难受。

    “人世困苦繁多,却也不乏喜乐美好,来时路虽是悲戚,但将来未必不会有喜人之处,归肃,莫要自苦,你的结局不该如此。”

    “将来么……”归肃面色平静,眼眸却是忧郁。

    也不知为什么,见到归肃这般模样,陌栀难得生了急切,她眉头微颦,语气认真,不容有疑,“信我。”

    这两个字震的归肃一怔,他看向陌栀,眼神复杂。

    或许,还有别的选择……

    又是一阵无言,陌栀站起身,“我跟你进去看看吧,也好知道明天该如何进行。”

    归肃回头望了一眼破庙,又看向陌栀,“嗯。”

    行至门前,归肃的手停留在半空,陌栀温声道:“总要面对的,进去吧。”

    归肃的手紧了紧,叹了一声,将门推开。

    “小心!”

    迎面而来的邪气直攻两人,归肃眼疾手快将陌栀推开,对庙内喊道:“都给我住手!”

    但事到如今,哪还有听他的,纷纷向前横冲直撞,袭击着两人。

    “你不是说要带我们报仇的吗?你为什么放过了他们!”

    怨声四起,那些鬼魂已经疯魔,“你还想瞒着我们!”它们疯了一样往庙外跑,向承天跑。

    上一次陌栀在这扇门上下了咒,确保了只要不打开大门,里面的鬼魂就绝不会出来,加上于坚在门口一直守着,本以为无事,却没想到鬼魂如此失控。

    两人都没有想到这个结果,陌栀神色一冷,抬手便要将逃离的鬼魂捏的粉碎。

    归肃见过陌栀杀鬼的样子,急忙喊道:“等等!”

    陌栀一怔,满是不解看向归肃,“它们已经没救了。”

    “他们只是被仇恨蒙蔽,我会劝说他们,如果还是不行,我会亲自把他们交给你。”

    陌栀皱眉犹豫,却在看向归肃的时候看见了他眼中的肯求,她放下手,说道:“好,但是现在便要全部抓捕回来,我绝不允许它们逃散害人。”

    “好。”

    另一边,突然出现的怪异让街上的人群惊慌四处逃跑,帝鸿皞壬打开窗户向外看,暗叫一声不好。

    他自楼上飞身而下,将在人身上纠缠的鬼魂全都拽了下来,撑起结界护住人群,“都快找地方躲起来!”

    无需他说,百姓都急忙的逃回了家中,他化出玄灵枪便要刺向那些恶鬼,却被一道银色光箭挡了回来。

    那光箭射来的力道控制的很好,刚刚好能将他挡回,又不至于伤到他。

    但能挡下他的杀招已是不易,把握分寸如此精确更是困难,他落地站稳,竖立着长枪,看向那银光来的方向。

    “陌栀?”帝鸿皞壬一惊,既惊于陌栀有如此神通,又惊于她要护下这群恶鬼。

    不过在他看到陌栀身后随之而来的人的时候,后面的惊讶也消散了。

    陌栀窄袖中窜出一条夹杂黑线的银色绳索,像是一条长蛇不断延伸向前,灵活如同活物,绳索在空中围起来一个大圈,几乎围起了整个承天。

    那绳索散发着肃穆的光,像是自远古而来。巨大的光圈不断缩小,鬼魂也在不断凝聚到一处,它们想要突破,却因为畏惧后退。

    不多久,绳索已经缩小到长街道路大小,所有鬼魂都聚在了这街道上,锁在这百尺圆圈内。

    归肃看着此刻变得暗红乌气的鬼群,觉得这要比之前的冷冷鬼火都要让人彻骨寒。

    他上前望着他们,“放下吧,去转世投胎,不要再执迷于怨恨当中。”

    那鬼群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再也没有之前那样对归肃的话言听计从,反而因为归肃的话更加狂躁。

    陌栀将归肃往后拉了一下,让他离乾元索远一点,“它们已经疯了,你出现只会更加刺激它们。”

    “都是我,是我害了他们。”

    “之前要不是你为它们护着魂魄,它们早就魂飞魄散,你没有对不起它们的地方。”帝鸿皞壬这几天知道了归肃的事,见他便有一种对落魄人才的惋惜,也不再像之前一样怀疑警惕。

    陌栀对帝鸿皞壬说道:“沥泉的水还要些时间才能到这,这段时间你在这守着。”

    “好,你这个……”帝鸿皞壬指着捆住鬼魂的绳索向陌栀问道:“能坚持多久?”

    “不知道,它很久没被用过了,上一次还断成了几段,刚修复没多久。”

    帝鸿皞壬反应了好一会,怔然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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