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柳希儿……”
“你不用再说这种话来哄骗我了，”归肃刚刚开口便被柳希儿打断，柳希儿自嘲一笑，“我也希望我只是柳希儿，但是，我不能只是柳希儿，对吗？”
她望向柳玉珍，继续说道：“我娘，是因为我而死的吗？”
“不是。”归肃回道。
柳希儿松了口气，垂下眸子笑了笑，“事到如今，这竟是唯一值得宽慰的事。”
“你们告诉我吧，我不会再生气。”
归肃和云柳相视无言，许久，归肃说道：“希儿，你可以和从前一样，不必思虑这些。”
“阿娘已经死了，”柳希儿平静说着，“我若是早一些知道，阿娘或许就不会死，我不想再稀里糊涂的活下去，不管什么，我都能接受。”
“希儿，你真的决定了？”云柳说道：“如果你不想在这里生活，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这里是我和阿娘生活过的地方，我不想离开。”柳希儿轻轻一笑，看向归肃，“归肃，你说吧。”
归肃默了默，许久，他向柳希儿道：“好。”
守灵两日，柳希儿将柳玉珍下了葬，这几日柳希儿日日缄默，不哭不闹，话虽比不上过去多，却也像是平常。
可是这样的柳希儿，才最让人担心。
云柳这几日早出晚归，去城里摆摊赚钱，只因柳希儿想要继续在这里生活。
要将那个烧毁的房屋重新修建，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
而归肃几乎是时时刻刻守着柳希儿，他想，哪怕隔着远远的，也好过她一个人。
这一日，是柳玉珍下葬的第三日。清早，柳希儿将两封信交给了归肃。
“这两封信，麻烦你帮我交给四叔和赵月。”
“信？”归肃接过信件，不明白柳希儿怎么会忽然要给他们送信。
柳希儿坦然至极，“我娘的事还没有和他们说，但我的腿伤未好，实在不方便进城，只能麻烦你了。你不必着急，今日，或是明日去送，都可以，阿娘已经下葬，我只是想让世间多一个人记得她。”
“好，我答应你。”
“多谢。”柳希儿垂着眸子，沉默良久，“归肃。”
“嗯？我在。”
柳希儿抬起头望着归肃，笑道：“没什么，我走了。”
“你要去哪儿？”鬼使神差的，归肃问道。
柳希儿背对着归肃，默了默，说道：“我想去看看我娘，我一个人就好，你不必再跟着，也不用担心。”
她转过身，莞尔一笑，“走了。”
不知为什么，归肃望着柳希儿的身影，心里酸痛得厉害，他捏着手里的两封信，喃喃道：“真的……只是如此吗？”
山野新坟，柳希儿跪坐在坟前，静静烧着纸钱，这几日她已在这里同柳玉珍说了很多话，到了现在，却是一句都说不出。
这一刻，她有着从未有过的平静和释然，她仰头望着，湛蓝的天，一望无际，她低头看着，山野田园，广袤无垠。
人间一遭，不算值得，但也不算十分可惜。
她从前想着，未至绝境，便会有前路，那时的她有阿娘，有三两友人，也从未想过真的会有到绝境的那一天。
可如今，到了要做出抉择的时候。
还会有峰回路转的机会吗？
阿娘已经死了。
至于归肃、云柳，过往种种，已无需追究。
四叔、赵月，他们有着自己的生活。
还有别的留恋吗？
没了。
她这一生，到头来竟是这样简单。
柳希儿站在弃婴塔前，望着弃婴塔。
在她的眼中，弃婴塔如过往每一年的秋末一样，寂寥，毫无生机。
只是又不一样了，她从归肃那里知道，这里已成了困住灵魂的异间地狱。
唯有她死，才能两全。
四下无人，风也寂静，秋叶早已化坟，枯枝也无气息。
弃婴塔外连野草都死寂，斑驳在塔身的只有污秽泥渍，被人砸烂的塔顶破败不堪，深处的尸骨被大火烧的乌黑，像是她们的存在一样，苟延残喘着。
柳希儿站在塔顶，望着底下的漆黑，她好像又看见了那场大火。
阴冷，令人寒颤的一场火。
幽火之下，是无数的婴孩，她们张望着，仰头等待着，伸出手迎接着。
迎接着柳希儿的坠落，迎接着她们的共死，
与同生。
身躯砸向焰心，迸发出四射的火光，似是一朵火花，猝然绽放，猝然消失。
原来身至绝境，亦可见花开。
天色骤变，角风涌起，乌云密集，仿佛有恶龙在其中隐秘，伺机引着暴雷袭击，天阴暗的像是要破裂、坍塌，黑压压的让人感受着脖颈发凉。
异样的天象让人害怕，也让人猜疑。
归肃与苍鉴望着天空心下一沉。
“看来她做出了选择。”
“是弃婴塔。”随着话音落下，归肃消失在了原地。
苍鉴轻摇了摇头，“事已定局。”
风渐渐平息，弃婴塔一片荒凉，寂静无声。
归肃一步一步缓缓靠近，每靠近一寸，便心痛一分。
他是鬼，感受得到一个人的死亡，他面前的那座弃婴塔里，有一个刚刚逝去的生命。
柳希儿死了，她的魂魄还在弃婴塔内，唯有她将弃婴塔内所有的婴孩魂魄涤荡塑造，让她们解脱，她才能从中离开。
银白色的光芒朦胧微弱，笼罩着破败的弃婴塔。
归肃站在塔前守着，等着，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微光终于熄灭，无数的魂魄从中飞出，等待已久的鬼差将她们带走，前往地府。
这里的灵魂都已经得到解脱释放，入了冥府。
除了一人。
心跳如鼓，归肃等待着，等待着塔内另一个魂魄的出现，等待良久，却无声响。
他不敢上前一步，也不敢出声或是动作，就当他想要寻找苍鉴来救人时，一道银光直冲天际，飞向明林。
归肃眼睛微睁，终是安下心来，跟随而去。
明林花床旁，归肃和苍鉴看着躺着的人，心绪复杂。
“失去情感数万年，没想到人间走一遭，体味最深的竟是哀伤。”
“我没想到，我竟也会伤了她。”归肃垂眸，半晌，才继续说道：“待她醒来，心伤可会削减几分？”
“你曾经是人，感情最为丰富复杂，应当知晓情之一字不可控制，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最是磨人。”
“那她……”归肃顿了顿，“在人间的一切，任谁都会觉得难熬。”
“但至少，姐姐还有朋友在人间，至少……待姐姐醒来，她会知晓你的心意。”苍鉴深深望着沉睡的陌栀，缓缓开口，“或许，能聊以慰藉。”
花床上的人缓缓睁开双眼，接着，她又合上双目，清泪浅流，像是一场悼念。
“陌栀。”
“姐姐。”
陌栀坐起身，望了两人一眼，没说什么话，随着花床的消散，她落到地上，踉跄了一下。
归肃和苍鉴连忙搀扶住她，却被她轻轻推开。
“我没事。”
“姐姐，你刚刚回到这具身体，还需要适应一会儿。”
“我知道。”
陌栀这样说着，手上动作却不停，苍鉴忙按下她的手，问道：“姐姐，你要去哪？”
陌栀深深看了苍鉴一眼，“冥府。”
话音刚落，人便消失在了原处。
冥府门前，还是那两只小鬼，这一次他们认出了陌栀，没敢再次阻拦，还贴心上前问好。
“大人有什么用得到小的的地方，尽管吩咐！”
陌栀脚步一顿，看向他们。
这一眼极为复杂，有着杀神的冷情，有着心死的死寂，还有着深不见底的莫大哀伤。
两只小鬼皆是一怔，腿肚子都发软，正想要找个借口离开时，陌栀开口问道：“尚未投胎的鬼魂在哪里安置？”
她顿了顿，补充道：“七日之内的。”
“无论何时死的，只要尚未投胎，都在鬼城。”大眼小鬼指着身后侧的一个方向，“不过鬼城是……”
话还没说完，陌栀便飞身前往鬼城，由不得小鬼劝阻。
大眼小鬼傻了眼，看向长矛小鬼，“外界不能随便进入鬼城啊。”
“你去跟着看着，我去禀告功曹大人。”
两人一语定下，便在门口设下结界，匆匆离开。
鬼城里住宿着等待投胎的鬼魂，投胎之前，他们都在这里生活，与活着的时候无异，有长街，有房屋，甚至还有吃食。
整个鬼城，都是一幅阴冷的热闹画面。
陌栀化出万千分身，在里面四处寻找着，询问着，几乎每一处都有她翻找的身影，每一个鬼都被她询问。
但终究没有找到。
大眼小鬼跟在陌栀后面，问道：“大人是要找鬼吗？可以去找功曹大人要簿子查。”
“你们不是去找他了么？”陌栀一边不停歇地放出分身，一边回道：“我去寻他还要费些时间。”
大眼小鬼又一次傻了眼，他虽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什么来历，但毕竟是阎王亲自护下的，所以他们恭敬些也是正常，但现在看她的模样，她的身份好像要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尊崇。
六案功曹，竟也要为她跑腿！
而另一边，长矛小鬼急匆匆找到功曹，气还没喘匀就先被呵斥了一顿。
“不守着府门，慌乱成这样，是有人打进来了吗？”
“不是、不是、”长矛小鬼指着外面，“上次来的那个，明林那个，又来了，直冲着鬼城去了！”
功曹握笔的手一顿，随即放下笔，站起身往外走，“你去请孟婆，让她去鬼城。”
功曹的神情凝重，看起来着实不好看，长矛小鬼惊慌起来，心道莫不是闯了大祸！
来不及再多思索，他连忙去了奈何桥旁，找到了正在分发汤水的孟婆。
从凡间历劫而归，本该调息休养一会儿，好让魂魄与这具妖体相契合，但陌栀醒来便到了鬼城。
这里阴气重，灵气稀薄，不适宜鬼魂之外的存在，若她还是神躯，那也无甚紧要，可她此刻只是一个妖身，又放肆自己的法力去寻觅，不多时，她已有精疲力尽之感。
功曹和孟婆赶到时，见到的就是一个法力忽明忽暗，忽强忽弱的陌栀。
功曹将鬼魂都驱散开，孟婆缓步上前，望着陌栀的背影。
“贵主，您停手吧，莫要浪费法力。”孟婆从功曹的手里拿过簿子给陌栀看，温柔的声音里夹杂了担忧与急乱，“她已经转世投胎，不在冥府了。”
“什么？”陌栀施展法力的手忽的停下，她缓缓转身，怔怔看着簿子上被划去的名字，又看着它消散，成为一个陌生的名字。
她颤着手抚上去，嘴唇轻颤，哑声道：“怎么会……”
“前尘往事已尽，贵主莫再牵挂。”孟婆温声劝道。
“今日才是第六日，回魂日都不到，你们怎么能让她去投胎！”陌栀又悲又怒，身上的灵气散开，翻涌着阴冷的鬼城，她质问着他们，想要一个结果。
“您已经醒来，她必须前往投胎。”孟婆的声音依旧温柔缓慢，慢慢抚慰着陌栀的哀怒，“您就算与她相见，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陌栀被问住了，是啊，她能做什么？
把她带走吗？像带走归肃那样么？还是让她还魂，给予她一世荣华富贵？
这些都只是一时之计，以后呢？
她不可能一直待在下界，总有一天，她须得回到她战神的位置上，那个时候，无论是归肃还是柳玉珍，都不能跟她回去，只能在下界飘荡，或者，投胎转世。
他们的分离，是注定的。
周围的气浪逐渐平息，陌栀垂眸，喃喃道：“我又能做什么呢？”
突然的大火，将两人阴阳相隔，柳玉珍就那样死去，一句话都没有给她留下。
她们之间，多少遗憾。
陌栀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滑落。
“我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一时寂静，谁也不忍心再说些什么。
过往十六年的一切，似乎都在眼前重演，陌栀看着，想着，为那时的母女温馨相依而满足，又为消散不可追回而心痛。
她做了柳玉珍十六年的女儿，一生缘分，至此缘灭。
世界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凡人柳希儿了，也不会再有一个柳玉珍。
“她死后，”孟婆缓缓开口，“日日待在望乡台。”
陌栀眼眸流转，泪光闪烁，她看向孟婆，等着她将话说完。
“她不知道贵主的身份，也不知道这只是贵主的一场劫难，身死劫消，重获新生，这些她都不知道，她只是日日夜夜待在望乡台，看着贵主。”
“那我跳下弃婴塔……”陌栀不忍再说下去，看着自己的女儿赴死，她该是怎样的难过。
“她没有看见。”孟婆说道：“在您将信件交给归肃的那一刻，柳希儿的名字就开始在生死簿上消散，也就是那时，我们将柳玉珍带走，送往轮回。”
“那她有说些什么？”
陌栀期待着，期待着柳玉珍能说些什么，柳家小屋被烧毁，柳玉珍的魂魄也已投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柳玉珍留下的东西了。
所以，哪怕有只言片语也好。
“没有。”
简简单单两个字，让陌栀如遭雷劈，怔在原地。
“没有……什么都没有吗？”她不死心地追问着。
“她不知道贵主的身份，自然也不会知道贵主可以到这里追寻。”
孟婆回想着，回想着这位特殊的客人离开前的模样。
柳玉珍看着孟婆寄过来的汤碗，看着里面的汤，停顿了好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孟婆就这样看着，也不忍出声询问，担忧因此坏了大事。
直到后面的鬼催促，柳玉珍才接过汤碗，她向望乡台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轻叹一声，便将碗里的汤喝干净，一抹前尘，重入轮回。
自此，柳玉珍彻底在世间消失。
“就这样……就这样离开了？”陌栀颤抖着，又是笑又是哭，失态到极致，她喃喃着，呼唤着，“阿娘……”
孟婆终是不忍，她上前将人揽到怀中，轻轻拍着陌栀的肩背，温声劝着，“她这一世苦了些，但功德深厚，来世……未来几世，都是极好的命格，过得安稳幸福。”
从冥府出来后，陌栀失魂落魄的回到了柳家小屋，这里的人还不知道柳希儿已经投身弃婴塔，见了她也不觉奇怪。
只有她自己知道，柳玉珍、柳希儿，已经消失在世上。
院子里的鸡鸭，火灭之后都自己跑了回来，不过如今她已将它们送给了赵月，从火里抢出来的几本书籍，也被那场大雨淋湿，晒干之后，勉强能看，她舍不得亲自扔掉，便给了乔枫。
还有她们娘俩攒了一生的银钱，也不过碎银几两，也分给了乔枫和赵月。
数算起来，都不是什么值钱的有用的东西，不过是她作为柳希儿，死之前唯一的念想罢了。
她每看到一处烧痕，每看到一处灰烬，心中的疼痛都加剧一分。
十六年的痕迹，就这样消失殆尽。
她站在院子中，看着坍塌的废墟，心念微动，屋子瞬间变回了完好的模样。
就像是，柳玉珍还活着，她们还是那样平静的生活一样。
她走进屋内，走到柳玉珍的榻前，床上还有着她的衣裳，那是柳玉珍为她缝制的新衣裳，还差一只衣袖就要做成，可是再也做不成了。
柳希儿望着衣裳出神了片刻，伸手想要去拿，手触碰到衣裳的那一瞬间，衣裳化为灰烬。
她阖上眸子，手攥得极紧。
终究是没了。
她以心念复原的这些，不过是一场幻境，消失了便是消失了，再也回不来。
除非，她使用回溯时空的力量，可回溯时空，她尝试过，知道这样做会带来什么。
原来，就算是神，也不能将遗憾弥补。
她颓然着往外走，刚刚苏醒的身体已是撑不住她这样的消耗，此刻的她就像这个幻梦做的房屋，在破灭前摇摇欲坠。
柳家小屋门口，归肃和苍鉴在那里站着，远远望着陌栀。
陌栀也看见了他们，若是从前，见到他们二人她定然是要欢喜一些。
只是现在的她，心哀如死，看着他们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她只觉得，自己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觉得，自己好累。
陌栀倒下的那一瞬间，身后的房屋也在瞬间消散，变回一片废墟。
初夏，栀子花大片大片的盛放，比起过去的清淡，这一次的花开花香更浓，灵气更盛。
陌栀坐在秋千上，摆弄着秋千架上盛开的朵朵小花。
每一朵，都是她情丝的生长。
“你醒了。”归肃远远望着陌栀，不敢靠近。
陌栀已经醒了月余，只是这一个月来她还是多眠，有时是在赏花，有时是在说话，总是会在突然间陷入沉睡。
他知道，她还未恢复好，无论是身，还是心。
“能帮我推一下秋千吗？”陌栀开口道。
归肃怔了怔，这一个月来，陌栀很少与他说话，因为对柳希儿的愧疚，归肃也不似之前般在她身边围着，只是远远望着她，偶尔与她说几句话。
这好像还是她醒来后第一次主动与他说什么。
“好。”
归肃答应着，上前轻轻推着。
两人无言一阵子，陌栀轻启唇瓣，说道：“你有话对我说。”
“我……”
“怎么了？”陌栀轻轻道：“从前的你不是这样。”
“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因为柳希儿吗？”陌栀按住归肃的手让他停下，她回头望着归肃，说道：“那是我的劫，是我的责任，无论是作为柳希儿还是陌栀，我都不曾怪过你。”
“我还是伤了你。”
“的确。”陌栀转过头去，自己轻轻晃着秋千，“我为你心伤过，不过凡是感情，付出了，便没有只有得到美好的道理。我在世间逗留，为的就是体会这些，没有伤情，又怎么显得出爱的可贵。”
“而且，我在很早之前就为你伤心过。”陌栀温声道：“苍鉴和你说过吧？我们在很早很早之前就见过，只是过去的你不知道。”
“他同我说过。你这次的劫，也是因为我。”
陌栀笑了一声，没有对归肃的话做出评价，她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知道扭转时空，逆天改命的代价，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做了这件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归肃看着陌栀站起来，转身看向自己，他们是那样相近，只隔着一个秋千，两人凝望着彼此，他听见自己缓缓问道：“为什么？”
“你不用再说这种话来哄骗我了，”归肃刚刚开口便被柳希儿打断，柳希儿自嘲一笑，“我也希望我只是柳希儿，但是，我不能只是柳希儿，对吗？”
她望向柳玉珍，继续说道：“我娘，是因为我而死的吗？”
“不是。”归肃回道。
柳希儿松了口气，垂下眸子笑了笑，“事到如今，这竟是唯一值得宽慰的事。”
“你们告诉我吧，我不会再生气。”
归肃和云柳相视无言，许久，归肃说道：“希儿，你可以和从前一样，不必思虑这些。”
“阿娘已经死了，”柳希儿平静说着，“我若是早一些知道，阿娘或许就不会死，我不想再稀里糊涂的活下去，不管什么，我都能接受。”
“希儿，你真的决定了？”云柳说道：“如果你不想在这里生活，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这里是我和阿娘生活过的地方，我不想离开。”柳希儿轻轻一笑，看向归肃，“归肃，你说吧。”
归肃默了默，许久，他向柳希儿道：“好。”
守灵两日，柳希儿将柳玉珍下了葬，这几日柳希儿日日缄默，不哭不闹，话虽比不上过去多，却也像是平常。
可是这样的柳希儿，才最让人担心。
云柳这几日早出晚归，去城里摆摊赚钱，只因柳希儿想要继续在这里生活。
要将那个烧毁的房屋重新修建，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
而归肃几乎是时时刻刻守着柳希儿，他想，哪怕隔着远远的，也好过她一个人。
这一日，是柳玉珍下葬的第三日。清早，柳希儿将两封信交给了归肃。
“这两封信，麻烦你帮我交给四叔和赵月。”
“信？”归肃接过信件，不明白柳希儿怎么会忽然要给他们送信。
柳希儿坦然至极，“我娘的事还没有和他们说，但我的腿伤未好，实在不方便进城，只能麻烦你了。你不必着急，今日，或是明日去送，都可以，阿娘已经下葬，我只是想让世间多一个人记得她。”
“好，我答应你。”
“多谢。”柳希儿垂着眸子，沉默良久，“归肃。”
“嗯？我在。”
柳希儿抬起头望着归肃，笑道：“没什么，我走了。”
“你要去哪儿？”鬼使神差的，归肃问道。
柳希儿背对着归肃，默了默，说道：“我想去看看我娘，我一个人就好，你不必再跟着，也不用担心。”
她转过身，莞尔一笑，“走了。”
不知为什么，归肃望着柳希儿的身影，心里酸痛得厉害，他捏着手里的两封信，喃喃道：“真的……只是如此吗？”
山野新坟，柳希儿跪坐在坟前，静静烧着纸钱，这几日她已在这里同柳玉珍说了很多话，到了现在，却是一句都说不出。
这一刻，她有着从未有过的平静和释然，她仰头望着，湛蓝的天，一望无际，她低头看着，山野田园，广袤无垠。
人间一遭，不算值得，但也不算十分可惜。
她从前想着，未至绝境，便会有前路，那时的她有阿娘，有三两友人，也从未想过真的会有到绝境的那一天。
可如今，到了要做出抉择的时候。
还会有峰回路转的机会吗？
阿娘已经死了。
至于归肃、云柳，过往种种，已无需追究。
四叔、赵月，他们有着自己的生活。
还有别的留恋吗？
没了。
她这一生，到头来竟是这样简单。
柳希儿站在弃婴塔前，望着弃婴塔。
在她的眼中，弃婴塔如过往每一年的秋末一样，寂寥，毫无生机。
只是又不一样了，她从归肃那里知道，这里已成了困住灵魂的异间地狱。
唯有她死，才能两全。
四下无人，风也寂静，秋叶早已化坟，枯枝也无气息。
弃婴塔外连野草都死寂，斑驳在塔身的只有污秽泥渍，被人砸烂的塔顶破败不堪，深处的尸骨被大火烧的乌黑，像是她们的存在一样，苟延残喘着。
柳希儿站在塔顶，望着底下的漆黑，她好像又看见了那场大火。
阴冷，令人寒颤的一场火。
幽火之下，是无数的婴孩，她们张望着，仰头等待着，伸出手迎接着。
迎接着柳希儿的坠落，迎接着她们的共死，
与同生。
身躯砸向焰心，迸发出四射的火光，似是一朵火花，猝然绽放，猝然消失。
原来身至绝境，亦可见花开。
天色骤变，角风涌起，乌云密集，仿佛有恶龙在其中隐秘，伺机引着暴雷袭击，天阴暗的像是要破裂、坍塌，黑压压的让人感受着脖颈发凉。
异样的天象让人害怕，也让人猜疑。
归肃与苍鉴望着天空心下一沉。
“看来她做出了选择。”
“是弃婴塔。”随着话音落下，归肃消失在了原地。
苍鉴轻摇了摇头，“事已定局。”
风渐渐平息，弃婴塔一片荒凉，寂静无声。
归肃一步一步缓缓靠近，每靠近一寸，便心痛一分。
他是鬼，感受得到一个人的死亡，他面前的那座弃婴塔里，有一个刚刚逝去的生命。
柳希儿死了，她的魂魄还在弃婴塔内，唯有她将弃婴塔内所有的婴孩魂魄涤荡塑造，让她们解脱，她才能从中离开。
银白色的光芒朦胧微弱，笼罩着破败的弃婴塔。
归肃站在塔前守着，等着，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微光终于熄灭，无数的魂魄从中飞出，等待已久的鬼差将她们带走，前往地府。
这里的灵魂都已经得到解脱释放，入了冥府。
除了一人。
心跳如鼓，归肃等待着，等待着塔内另一个魂魄的出现，等待良久，却无声响。
他不敢上前一步，也不敢出声或是动作，就当他想要寻找苍鉴来救人时，一道银光直冲天际，飞向明林。
归肃眼睛微睁，终是安下心来，跟随而去。
明林花床旁，归肃和苍鉴看着躺着的人，心绪复杂。
“失去情感数万年，没想到人间走一遭，体味最深的竟是哀伤。”
“我没想到，我竟也会伤了她。”归肃垂眸，半晌，才继续说道：“待她醒来，心伤可会削减几分？”
“你曾经是人，感情最为丰富复杂，应当知晓情之一字不可控制，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最是磨人。”
“那她……”归肃顿了顿，“在人间的一切，任谁都会觉得难熬。”
“但至少，姐姐还有朋友在人间，至少……待姐姐醒来，她会知晓你的心意。”苍鉴深深望着沉睡的陌栀，缓缓开口，“或许，能聊以慰藉。”
花床上的人缓缓睁开双眼，接着，她又合上双目，清泪浅流，像是一场悼念。
“陌栀。”
“姐姐。”
陌栀坐起身，望了两人一眼，没说什么话，随着花床的消散，她落到地上，踉跄了一下。
归肃和苍鉴连忙搀扶住她，却被她轻轻推开。
“我没事。”
“姐姐，你刚刚回到这具身体，还需要适应一会儿。”
“我知道。”
陌栀这样说着，手上动作却不停，苍鉴忙按下她的手，问道：“姐姐，你要去哪？”
陌栀深深看了苍鉴一眼，“冥府。”
话音刚落，人便消失在了原处。
冥府门前，还是那两只小鬼，这一次他们认出了陌栀，没敢再次阻拦，还贴心上前问好。
“大人有什么用得到小的的地方，尽管吩咐！”
陌栀脚步一顿，看向他们。
这一眼极为复杂，有着杀神的冷情，有着心死的死寂，还有着深不见底的莫大哀伤。
两只小鬼皆是一怔，腿肚子都发软，正想要找个借口离开时，陌栀开口问道：“尚未投胎的鬼魂在哪里安置？”
她顿了顿，补充道：“七日之内的。”
“无论何时死的，只要尚未投胎，都在鬼城。”大眼小鬼指着身后侧的一个方向，“不过鬼城是……”
话还没说完，陌栀便飞身前往鬼城，由不得小鬼劝阻。
大眼小鬼傻了眼，看向长矛小鬼，“外界不能随便进入鬼城啊。”
“你去跟着看着，我去禀告功曹大人。”
两人一语定下，便在门口设下结界，匆匆离开。
鬼城里住宿着等待投胎的鬼魂，投胎之前，他们都在这里生活，与活着的时候无异，有长街，有房屋，甚至还有吃食。
整个鬼城，都是一幅阴冷的热闹画面。
陌栀化出万千分身，在里面四处寻找着，询问着，几乎每一处都有她翻找的身影，每一个鬼都被她询问。
但终究没有找到。
大眼小鬼跟在陌栀后面，问道：“大人是要找鬼吗？可以去找功曹大人要簿子查。”
“你们不是去找他了么？”陌栀一边不停歇地放出分身，一边回道：“我去寻他还要费些时间。”
大眼小鬼又一次傻了眼，他虽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什么来历，但毕竟是阎王亲自护下的，所以他们恭敬些也是正常，但现在看她的模样，她的身份好像要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尊崇。
六案功曹，竟也要为她跑腿！
而另一边，长矛小鬼急匆匆找到功曹，气还没喘匀就先被呵斥了一顿。
“不守着府门，慌乱成这样，是有人打进来了吗？”
“不是、不是、”长矛小鬼指着外面，“上次来的那个，明林那个，又来了，直冲着鬼城去了！”
功曹握笔的手一顿，随即放下笔，站起身往外走，“你去请孟婆，让她去鬼城。”
功曹的神情凝重，看起来着实不好看，长矛小鬼惊慌起来，心道莫不是闯了大祸！
来不及再多思索，他连忙去了奈何桥旁，找到了正在分发汤水的孟婆。
从凡间历劫而归，本该调息休养一会儿，好让魂魄与这具妖体相契合，但陌栀醒来便到了鬼城。
这里阴气重，灵气稀薄，不适宜鬼魂之外的存在，若她还是神躯，那也无甚紧要，可她此刻只是一个妖身，又放肆自己的法力去寻觅，不多时，她已有精疲力尽之感。
功曹和孟婆赶到时，见到的就是一个法力忽明忽暗，忽强忽弱的陌栀。
功曹将鬼魂都驱散开，孟婆缓步上前，望着陌栀的背影。
“贵主，您停手吧，莫要浪费法力。”孟婆从功曹的手里拿过簿子给陌栀看，温柔的声音里夹杂了担忧与急乱，“她已经转世投胎，不在冥府了。”
“什么？”陌栀施展法力的手忽的停下，她缓缓转身，怔怔看着簿子上被划去的名字，又看着它消散，成为一个陌生的名字。
她颤着手抚上去，嘴唇轻颤，哑声道：“怎么会……”
“前尘往事已尽，贵主莫再牵挂。”孟婆温声劝道。
“今日才是第六日，回魂日都不到，你们怎么能让她去投胎！”陌栀又悲又怒，身上的灵气散开，翻涌着阴冷的鬼城，她质问着他们，想要一个结果。
“您已经醒来，她必须前往投胎。”孟婆的声音依旧温柔缓慢，慢慢抚慰着陌栀的哀怒，“您就算与她相见，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陌栀被问住了，是啊，她能做什么？
把她带走吗？像带走归肃那样么？还是让她还魂，给予她一世荣华富贵？
这些都只是一时之计，以后呢？
她不可能一直待在下界，总有一天，她须得回到她战神的位置上，那个时候，无论是归肃还是柳玉珍，都不能跟她回去，只能在下界飘荡，或者，投胎转世。
他们的分离，是注定的。
周围的气浪逐渐平息，陌栀垂眸，喃喃道：“我又能做什么呢？”
突然的大火，将两人阴阳相隔，柳玉珍就那样死去，一句话都没有给她留下。
她们之间，多少遗憾。
陌栀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滑落。
“我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一时寂静，谁也不忍心再说些什么。
过往十六年的一切，似乎都在眼前重演，陌栀看着，想着，为那时的母女温馨相依而满足，又为消散不可追回而心痛。
她做了柳玉珍十六年的女儿，一生缘分，至此缘灭。
世界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凡人柳希儿了，也不会再有一个柳玉珍。
“她死后，”孟婆缓缓开口，“日日待在望乡台。”
陌栀眼眸流转，泪光闪烁，她看向孟婆，等着她将话说完。
“她不知道贵主的身份，也不知道这只是贵主的一场劫难，身死劫消，重获新生，这些她都不知道，她只是日日夜夜待在望乡台，看着贵主。”
“那我跳下弃婴塔……”陌栀不忍再说下去，看着自己的女儿赴死，她该是怎样的难过。
“她没有看见。”孟婆说道：“在您将信件交给归肃的那一刻，柳希儿的名字就开始在生死簿上消散，也就是那时，我们将柳玉珍带走，送往轮回。”
“那她有说些什么？”
陌栀期待着，期待着柳玉珍能说些什么，柳家小屋被烧毁，柳玉珍的魂魄也已投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柳玉珍留下的东西了。
所以，哪怕有只言片语也好。
“没有。”
简简单单两个字，让陌栀如遭雷劈，怔在原地。
“没有……什么都没有吗？”她不死心地追问着。
“她不知道贵主的身份，自然也不会知道贵主可以到这里追寻。”
孟婆回想着，回想着这位特殊的客人离开前的模样。
柳玉珍看着孟婆寄过来的汤碗，看着里面的汤，停顿了好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孟婆就这样看着，也不忍出声询问，担忧因此坏了大事。
直到后面的鬼催促，柳玉珍才接过汤碗，她向望乡台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轻叹一声，便将碗里的汤喝干净，一抹前尘，重入轮回。
自此，柳玉珍彻底在世间消失。
“就这样……就这样离开了？”陌栀颤抖着，又是笑又是哭，失态到极致，她喃喃着，呼唤着，“阿娘……”
孟婆终是不忍，她上前将人揽到怀中，轻轻拍着陌栀的肩背，温声劝着，“她这一世苦了些，但功德深厚，来世……未来几世，都是极好的命格，过得安稳幸福。”
从冥府出来后，陌栀失魂落魄的回到了柳家小屋，这里的人还不知道柳希儿已经投身弃婴塔，见了她也不觉奇怪。
只有她自己知道，柳玉珍、柳希儿，已经消失在世上。
院子里的鸡鸭，火灭之后都自己跑了回来，不过如今她已将它们送给了赵月，从火里抢出来的几本书籍，也被那场大雨淋湿，晒干之后，勉强能看，她舍不得亲自扔掉，便给了乔枫。
还有她们娘俩攒了一生的银钱，也不过碎银几两，也分给了乔枫和赵月。
数算起来，都不是什么值钱的有用的东西，不过是她作为柳希儿，死之前唯一的念想罢了。
她每看到一处烧痕，每看到一处灰烬，心中的疼痛都加剧一分。
十六年的痕迹，就这样消失殆尽。
她站在院子中，看着坍塌的废墟，心念微动，屋子瞬间变回了完好的模样。
就像是，柳玉珍还活着，她们还是那样平静的生活一样。
她走进屋内，走到柳玉珍的榻前，床上还有着她的衣裳，那是柳玉珍为她缝制的新衣裳，还差一只衣袖就要做成，可是再也做不成了。
柳希儿望着衣裳出神了片刻，伸手想要去拿，手触碰到衣裳的那一瞬间，衣裳化为灰烬。
她阖上眸子，手攥得极紧。
终究是没了。
她以心念复原的这些，不过是一场幻境，消失了便是消失了，再也回不来。
除非，她使用回溯时空的力量，可回溯时空，她尝试过，知道这样做会带来什么。
原来，就算是神，也不能将遗憾弥补。
她颓然着往外走，刚刚苏醒的身体已是撑不住她这样的消耗，此刻的她就像这个幻梦做的房屋，在破灭前摇摇欲坠。
柳家小屋门口，归肃和苍鉴在那里站着，远远望着陌栀。
陌栀也看见了他们，若是从前，见到他们二人她定然是要欢喜一些。
只是现在的她，心哀如死，看着他们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她只觉得，自己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觉得，自己好累。
陌栀倒下的那一瞬间，身后的房屋也在瞬间消散，变回一片废墟。
初夏，栀子花大片大片的盛放，比起过去的清淡，这一次的花开花香更浓，灵气更盛。
陌栀坐在秋千上，摆弄着秋千架上盛开的朵朵小花。
每一朵，都是她情丝的生长。
“你醒了。”归肃远远望着陌栀，不敢靠近。
陌栀已经醒了月余，只是这一个月来她还是多眠，有时是在赏花，有时是在说话，总是会在突然间陷入沉睡。
他知道，她还未恢复好，无论是身，还是心。
“能帮我推一下秋千吗？”陌栀开口道。
归肃怔了怔，这一个月来，陌栀很少与他说话，因为对柳希儿的愧疚，归肃也不似之前般在她身边围着，只是远远望着她，偶尔与她说几句话。
这好像还是她醒来后第一次主动与他说什么。
“好。”
归肃答应着，上前轻轻推着。
两人无言一阵子，陌栀轻启唇瓣，说道：“你有话对我说。”
“我……”
“怎么了？”陌栀轻轻道：“从前的你不是这样。”
“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因为柳希儿吗？”陌栀按住归肃的手让他停下，她回头望着归肃，说道：“那是我的劫，是我的责任，无论是作为柳希儿还是陌栀，我都不曾怪过你。”
“我还是伤了你。”
“的确。”陌栀转过头去，自己轻轻晃着秋千，“我为你心伤过，不过凡是感情，付出了，便没有只有得到美好的道理。我在世间逗留，为的就是体会这些，没有伤情，又怎么显得出爱的可贵。”
“而且，我在很早之前就为你伤心过。”陌栀温声道：“苍鉴和你说过吧？我们在很早很早之前就见过，只是过去的你不知道。”
“他同我说过。你这次的劫，也是因为我。”
陌栀笑了一声，没有对归肃的话做出评价，她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知道扭转时空，逆天改命的代价，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做了这件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归肃看着陌栀站起来，转身看向自己，他们是那样相近，只隔着一个秋千，两人凝望着彼此，他听见自己缓缓问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