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燕见这老媪未经公主应允,竟打算直接离去,正想斥她不尊礼法,却被别允出言打断。

    “站住!”

    “左右这驾已经惊过了,你倒也不用那么着急。”她语气不紧不慢,那宫人心里却如临大敌。

    红燕不知公主要做什么,也不认识这瑾夫人,她只知道,住在那里的都是戴罪之人,便好心出言提醒。

    “公主不知,这长门宫是个脏污之地,晦气得很,咱还是离远些的好。”

    可别允已经认出眼前之人,哪里肯走。

    那时舅舅还未即位,她与百里皇后同是太子良娣,自己去潜邸时见过她,只是后来,她就被禁足长乐宫,直到离宫,再未相见。

    她望着站在前面的女人,忍不住在心里问道,你为何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宫禁时间还早,不如,就由我送这位回长门宫吧!今日宫中守卫松懈,恰巧我身边有人手,左右,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别允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如是说道。

    在底下人听来,却暗含不容反驳的意味。

    饶是如此,那老媪仍是怯懦开口。

    “此等小事,怎敢劳公主大驾,若是等会儿这贱人发起疯来吓到公主,便是奴婢万死也不足惜!”

    别允见她唯唯诺诺一脸虚伪笑容的样子,心中的不耐瞬时发酵到顶峰。

    她本就疲惫,可这老妇还顾左右而言他,打着算盘想让她快些走,不要沾手这女人的事。

    可她今日铁了心,非沾不可。

    她不再理会那老媪,闭上眼眸,语气凛然,说道:“动身!”

    侍卫们立即起辇,带着那女人往长门宫走去,老媪见拦不住了,也只好默默跟上。

    别允右手支着,缓缓按着晴明穴,回想幼时关于瑾夫人的事情。

    在她的印象里,舅舅与这瑾夫人感情甚笃。

    幼时舅舅教自己书写,自己坚持不下来,便总是藉口手酸、口渴之类,逃到外面去。

    舅舅见之无奈,便会说,太傅家的千金如何如何精于书画,日后要请她来教导自己。

    后来,他果真将太傅千金带过来,那人便是瑾夫人。

    太小些的记忆,多的记不得,只有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犹记得自己初见瑾夫人时,还曾惊叹,天底下最淡雅脱俗的女子,便该是这副模样!

    那时自己满心以为舅舅日后定会立这位夫人做皇后,没想到再次相见,她竟这般凄惨!

    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原因,才会让备受宠爱的瑾夫人沦落至此?

    凝神间,长门宫已到了。

    侍卫上前打开宫门,庭中杂草丛生,她提步往里走去。

    见状,老媪赶忙跑上前,跪在别允脚下,将她拦在宫门口,言辞恳切。

    “公主啊,您可千万不能进这里面。冷宫可不是您这种天潢贵胄该来的地方,回头圣上要是怪罪下来,可怎么得了啊,老奴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别允面色平平,俯视她片刻,后抬头道:“你果真是怕圣上怪罪吗?若如此,你尽管放心,我保你一个脑袋也不会少。”

    说完,她抬脚绕开那挡在身前的石头,踏入这十六年来从未涉足过的宫殿。

    别允虽不知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明白,事出反常,其必有妖。

    想到此,她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斗志来,浑身上下像在燃烧般发热。

    真想看看,会怪罪下来的那人,究竟是皇帝呢,还是百里皇后。

    左右惹出天大的麻烦,皇帝和太后也会保她,毕竟眼下对他们来说,一时找不到其他人来替代自己这颗棋子。

    踏入宫门那一刻,她眼中的世界黯然失色。

    整个院子灰扑扑的,就好像春信将这地方遗忘了。

    说是宫殿,在别允看来,也就比在云梦时,丁香跟她娘住的地方好上那么丁点,起码,这里有房顶。

    院中仅有一颗枯树,孤零零地支撑着,唯一有点春意的东西,还是进门处那一从杂草。

    别允一行人刚进来,殿中管事的姑姑便要上前诘责,但见来者不善,登时换张笑脸,客客气气。

    “不知几位,是从哪宫来的?可是带了娘娘的旨意?”

    “听姑姑如此说,我倒不知,该带什么旨意?”

    见眼前女子面色柔和,言辞犀利,掌事姑姑眼中笑容瞬间淡去。

    红燕与她看了长乐宫的腰牌,说道:“我主子只是顺道送这位回寝殿。”

    那管事眼观鼻鼻观心,连忙恭恭敬敬上前替众人引路。

    没走两步路,便到了她所谓的厢房。

    别允侧身去扶她进房,红燕站在门口,将想要一同入内的老媪与管事拦在门外。

    笑说道:“姑姑们尽管去忙你们的事情便是。”

    管事支支吾吾还想说什么,老媪赶紧拦住她,笑着与红燕点头哈腰,拽着管事连连往外走。

    管事不大乐意了,板着脸训斥她:“你又是作甚?莫非是半道换了主子?”

    老媪不答,一个劲拽着她往外。

    待离了侍卫的视线,冲管事连连摆手,又是皱眉又是抿嘴:“我的老妹妹哎,回头可别怪我不救你!俗话说得好,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这位可是太后跟前的红人,清平公主,咱可犯不上跟人诤的!”

    说过,又语重心长地感慨道:“就为着那几两糊口银,咱在冷宫待了多少年?冷宫日子不好过啊!娘娘都多少年没关心过这位了,回头咱将消息传给娘娘,也算咱办了事儿。”

    闻言,那管事也不再回驳,拉着老媪,一边走一边说:“走,我屋里还有过年买的饴糖,给我家孙子买多了剩的。”

    另一头,待二人离开后,红燕不放心留公主一个应付那‘疯子’,便想进入屋里陪着。

    这屋实在小,除一桌一榻,再容不下其他。

    瑾夫人一进屋,便缩到了那张小塌的角落里,用手抱着头,将自己埋着,活像只鹌鹑。

    别允唤她瑾夫人,她没有反应,与她说话,她也不予答复。

    不禁想着,难道她真的神志不清了?

    红燕想要帮忙,便走上前,拍了拍瑾夫人。

    可这不经意的一拍,竟将瑾夫人吓得不轻。

    她哆哆嗦嗦从塌上滚了下来,抱着头缩到墙角,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喊着,“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别允和红燕也被她这举动吓得一颤。

    别允挥挥手,示意红燕站到她身后,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走到瑾夫人身边,轻声安抚她:“没事的,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别害怕,没事的!”

    “瑾夫人,我是阿允呀,您还记得我对不对,我是阿允,阿允!”

    女人没有反应,别允继续唤她:“瑾夫人,我是荣华的女儿,阿允,您还记得我对不对?”

    这时,女人才试探着缓缓将头抬起来,偷瞄着她,喃喃道:“阿允?你是小阿允?”

    “对,是我,阿允!”

    谁知,女人听她这样说,竟连滚带爬过来,将她抱住,“小阿允,原来你还活着呀!”

    哭着哭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直起身子道:“她们不是说,要将你送去前线和亲?”

    说到这儿,她面上万分焦急,催促别允道:“快走,快走,阿允,去找皇太后,让太后带你出宫去。快走啊,小阿允!”

    别允怔在原地,泪流满面地将瑾夫人拥入怀里。

    和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红燕见那瑾夫人浑身又脏又臭,还离清平公主那么近,本欲上前阻拦,却见清平公主毫不嫌弃回抱她,便没有上前打扰。

    别允转过脸来,对红燕说道:“劳你去帮我请个太医,再打点水,拿身干净衣物过来,行吗?”

    红燕本想劝她,长门宫的人是没有资格就医的,但公主语气中的乞求让她无法开口,还是应下。

    出门吩咐人去取水,自己则专门跑了一趟太医所。

    侍卫将木桶抬进来放下,这狭窄的房间顷刻便被占满。

    婢女们走进屋里想服侍瑾夫人沐浴,但刚刚伸手搀上瑾夫人的胳膊,便被她惊慌甩开。

    她胡乱挥舞着手臂,像只受了伤的蝴蝶,在空中跌跌撞撞,摇摇欲坠。

    “本宫没有疯,本宫没有疯,你们放开本宫,你们放本宫出去!”

    随行的宫女们目瞪口呆,别允则看得心里发凉,叫她们把衣裳放下,到门外去候着。

    她压抑住心底翻涌的心绪,缓缓走上前,尽力让自己语气显得温和,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瑾夫人?阿允知道,您没有疯。阿允会带您出去的,但咱出门之前,得先沐浴,干干净净地出门,对不对?”

    瑾夫人好似对别允不抗拒,安静下来,乖乖地随她处置。

    沐浴时,别允才发现,瑾夫人身上到处都是化脓了的疮。

    想来,冬日严寒,必定是此处没有炭火取暖,也没有药物止疮,才导致这些伤口一日比一日严重。

    别允看得眼泪直往下掉,叫人换了好几桶水,才将人洗干净。

    太医令那边,见来的是太后宫里的婢女,安排了年轻有为的杨太医随她走一趟。

    杨太医跟着红燕一路走来,直到到了门口,才确信是要给冷宫中的人医治。

    他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红燕,红燕立即开口说道:“清平公主心气不顺,在此地暂歇一会儿,杨太医可要好好给公主诊治!”

    杨太医拱手称是。

    入了放中,别允站在她身后替她绞头发,太医在前面若无其事地诊脉。

    片刻之后,杨太医开口道:“启禀公主,此乃心气郁结,气血亏空之兆。”

    别允抿嘴一笑,这不是巧了麽,跟她上回在安定侯府诊出来的症状差不多,这下,也不用担心病案要怎么写了。

    犹疑片刻,她又问:“那她神志不清,又是何原因?”

    “神志不清?”杨太医疑惑地看了看清平公主,复又掀起瑾夫人的眼皮望了片刻。

    “此病在心,心志受了磋磨,生了郁气,郁气凝滞,循环往复。只能开些平心静气的药,佐以疏肝解郁,慢慢调养,或可恢复。”

    “吾尝听闻,医者有德,不会将患者病情外泄。”她盯着杨太医一字一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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