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允知道傅莽就在她身后站着。

    “怎么会这样?”她开口,嗓子哑哑的。

    “相国的人顺着我查出了她,以为她手中掌握了郑家翻案的证据,我最近又诸事繁忙,这才让他们得了手。”傅莽语气平静,竭力克制的平静。

    “什么时候?”

    “今早疾风来时发觉的,据仵作说,毒是昨日下的,大概,是在午时。”

    别允长大了嘴巴,瞳孔瞪得巨大。

    昨日午时,不正是她来的那个时候。

    “疾风说,他来的时候,飞鸿躺在院中,手边散落了一地的香囊。是疾风将她带进来,又将香囊悉数收好。”

    别允无力脱垂在她身边。

    香囊是她准备的。

    记得有一回见面时,飞鸿与她说起,她身上的香味很好闻,比那些椒香麝香云云不知好闻多少。

    彼时她笑着回她,想要就直说,香囊而已,我多得是,回头多拿些给你。

    揪心的痛!

    眼泪一边擦,一边往下掉,擦的跟不上掉的。

    难怪,难怪昨日她不让自己进门,原来当时屋中不只她一人。

    她催自己走的时候,是真的很着急,因为她生怕凶手一怒之下,顺道杀了自己灭口。

    原来自己朝门中与她喊话的时候,她正抵在门后。

    原来她那一句中气十足的‘劳你挂心’,竟是遗言。

    别允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答应好的,说要助你脱离奴籍。你不在了,我的诺言还有什么意义?

    你说你喜欢木樨香,我带来了,你怎么不起来用?

    你特意在院中植了一颗木樨,它还没有开始长大。你起来啊,起来等等它!

    “那个东西,真的存在吗?”她忽而发问。

    “什么?”

    “替郑家翻案的证据。”

    别允看着飞鸿死气沉沉的脸,想起之前,她口口声声说,不愿再为世仇而活。可现在,她还是因世仇丧生了。

    她在心里对飞鸿说,看啊,飞鸿,并非是你想放手,就能放得开的!

    傅莽沉吟片刻,说道:“根本不存在什么证据。当年压倒郑家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的父亲被诬陷当街杖杀老翁。当事人都已不在人事,他们以为的证据,不过是相府买卖老翁的账册。”

    “账册在你们手上?”

    “在,我亲自从人牙手上拿的。只不过,这东西就算拿上朝堂,也算不得证据。”

    “那给我吧!”

    她的声音清冷无调,像留存了千年的云,东飘西荡够了,忽有一日降下尘世,一半变成深秋的雨,一半化作寒冷的霜。

    “好!”他满口答应,没有一丝犹豫。

    傅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想马上答应下来。

    后来,飞鸿被他们合力埋葬在丁香母亲的坟旁,坟后是袅袅炊烟,坟前满地青黄。

    别允亲手给她刻的碑,上面写,安平人氏雁雁之墓。

    别允想,以前做飞鸿仙子的时候,她应该是不快乐的。否则以她先前的身份,何至于屋中那样简陋。

    正是不喜,因此做飞鸿仙子时所拥有的一切,她统统没有带走。

    所以,她替她换回雁雁这个名字。

    “雁雁,你自由了!”她哽咽着,对着墓碑呢喃道。

    回去路上,她对傅莽说:“日后,若有涉及到为郑家翻案的一切消息,请世子务必知会我。”

    她想着,既然答应好的承诺没有机会实现了,她总该为郑雁做些什么。

    不如,就替她走完这段,未完之路!

    羊肠道上,两人一马。

    日上中天,热气蒸腾,破晓前降下的霜早化了,马儿从枯草上踏过,往前方的通衢大道行去。

    一转眼过去七日,到了飞鸿头七那日,十月初一,是民间送寒衣的日子。

    也是今日,短暂地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别允出门前,收到了长生托人从宫中送来的口信。

    有两句话,一是说,身体已好大半,行动无碍。另外一句,是他今日要陪皇后回府一趟。

    窗外北风呼号,如泣如诉,声声如故人。

    相府西园,树下正烧着一件白衣,火尽,雪停。

    同一场雪,乱葬岗的烟灰纷纷扬扬,雪都被熏成灰色,生人的呜咽与风声的哀嚎混作一体。

    不知是谁立在此处的魂幡,随风飘扬而起,麻钱纸漫天乱飞。

    孟朝颜扶起哭得梨花带雨的瑾夫人。

    “夫人,您所做的,已经足够多了。想来,我师祖泉下有灵,也会欣慰的”,孟朝颜声声恳切,“不如,就放手吧,原谅他们,也是放过您自己。”

    瑾夫人手指深深嵌入血肉,咬牙说道:“我绝不原谅!”

    绝不原谅!

    “我要她偿命”,说着,她眼泪如珠而下,“我要她失去一切,我要相府深陷泥潭,奸相佞臣连根拔起,平我父生前身后,所有遗恨。”

    女子身处一片枯槁的乱葬岗,眼前所见,却是百里一族白骨露野,血流成河。

    次日,别允入宫请安。

    在昌宁殿外,她见到了多日未见的长生。

    长生一身银甲,看着比之前稳重许多,只是面色颇为苍白,一看就是大病未愈的模样。

    只这一眼,便叫皇后瞧出端倪。

    她笑道:“阿允啊,舅母听说,这长生,原是你从俳优馆里带出来的。我们阿允的眼光,可真不一般呢!”

    别允亦是浅浅一笑,这皇后,明明心里讨厌她讨厌得紧,偏嘴上还要叫得这般亲昵,也不知她,憋屈不憋屈。

    于是她也故作亲昵,回她道:“舅母说笑了,长生入了北宫,就是您的人,要说眼光好,也是舅母,目光如炬。”

    皇后听完,不禁仰天大笑,直将眼泪都要笑出来。

    别允一忍再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斟酌着说道:“听闻那日,长生胸口的箭只离心半寸,阿允当真怕极。还好那日有长生挡住了,若不然,阿允便是千刀万剐,也难辞其咎。”

    百里皇后冷笑一声。

    “阿允这样说,便是见外了。那日你惊了马,想来也吓得不轻,舅母怎么忍心怪你呢!”

    当日回宫的时候,皇后本已气极,怒气冲冲地问禁卫军要人。

    结果被告知是清平公主的马惊了,失误之下射出的。

    公主失误,受伤的,只有她手下一名叫不上名字的随从,便注定这事不会有人追究责任。

    皇后心有怨气,偏无处可发。

    别允不吝奉承,“就算舅母自己不怪,阿允也要自己责怪自己的。”

    最后,直至她走,都未见到清和。

    想以前,哪回她来宫中二人碰不到?这月以来,竟是一次都没有碰到过。

    她带着一身疲惫上了马车,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忽然发了疯般地想念傅莽。

    “世子在何处?”她问紫苑道。

    紫苑回她:“公主,世子昨日便回了侯府。听闻侯爷上面,原还有一位兄长,只天妒英才,早不在了。”

    兄长?那不就是他的伯父。既是他的伯父,自己也该去一趟的。

    这样想着,她又在心里怨他道,既要回府给自己伯父送寒衣,怎么都不与她知会一声?

    若叫旁人听了,还以为她这新妇做得多不合意呢,连夫婿家祭祀都不去。

    车至侯府门前,一门房连忙小跑下来。

    “奴婢给清平公主请安!”

    她进门,没走两步,就见傅莽迎了出来。

    “世子回来拜见侯爷,怎也不告知我?”她质道。

    傅莽微微一愣,躬身道:“都是傅某的不对,还望公主莫要见怪!”

    “公主既有此心,便随我来”,他边引路,边与她解释,“公主有所不知,今日,是我家大伯的忌日,往年这几日,都是我与家父二人行祭,在大伯的排位下,一跪便是三日。我担心公主。”

    说着,他看向别允。他担心让她受累,所以才没有邀她一道回来。

    别允恍然,眼神忽闪道:“既然成婚了,我自然该来。”

    她心想着,其实早该来的,只因他未提过,她也就没有提起。

    安定侯府的祠堂,与前院风格迥异。

    别允先是经过空旷的练武场,而后,一幢黑白肃目的房屋跃然出现在眼前。

    她踏上漆黑的砖石,穿过门外飘扬的白幡,一种莫名的敬意悠悠然从心底升起。

    门中跪着脊背挺直的一男子,是她这新妇的君舅,安定侯爷。

    此前她未多看,今日一见,便觉出,傅莽这一身天然风流的态度,多半是随了这雍容尔雅的君舅。

    侯爷即使是跪着,身姿也如青松般挺拔,如幽兰不屈。

    她接过傅莽递来的香,走到那一排排铺开的排位前跪下,将香举过头顶敬上,俯身磕三个头,而后起身步至香炉前将香稳稳插上。

    做完这一切,抬头时,她看见了立在最前面的那个排位,上面赫然刻着,家兄傅朗之位。

    傅朗。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这是我的长兄,云升,来,你也与公主一起上一炷香。”

    云升?别允狐疑着看向傅莽,从未听他说过自己的表字叫云升啊。

    傅莽也十分疑惑,但他知道父亲肯定是在叫他,于是又上前敬香,别允身旁跪下。

    就听侯爷接着说道:“这表字,是前两日刚刚想好的。你觉得怎么样,大兄?”

    安定侯话说一半,停顿了好一会儿,傅莽都要以为,父亲是在问他,以为这表字如何。

    幸而他没有立时接话,才听到了后面那‘大兄’二字,顿时了然,父亲是在问大伯的意见。

    “大兄,嫂嫂,咱们傅家的小子成家了,结的,是皇家的亲,荣华长公主的独女,清平公主。相貌姝丽,玉洁冰清,是个相当好的女子。”

    别允听君舅提及自己,连忙又行一道大礼,复抬首,见那傅朗的牌位旁紧挨着另一人的,上书,长嫂何杳之位。

    她谦恭地见礼道:“阿允见过大伯,见过大伯母,见过傅家诸位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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