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娜知道自己犯过很多错,有的有意,有的无意。不听父母劝告非要和那个花言巧语的男人离开,最后却被拒之门外;一念之差,蝇营狗苟存活于世;脑子发晕以为遇到爱情……

    她一直声称自己没有过去,所以那些好的或是坏的,都不再和她有关。

    很多年前的盛夏,她被父母专制管教气昏了头,为了报复踏上寻求自由和真爱的不归路。后来回想,那是人生走错的第一步。

    同行的男人曾为哄她开心,摘星捧月的话信手拈来,她信以为真,误以为那就是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跟着男人风餐露宿,多日辗转来到一个古朴小镇,她是镇上少见的外地人,而男人是镇上出了名的浪荡子。好人家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男人跟着商队外出遇到和父母生闷气的露娜,她正处青涩与向往成熟之际,瑰丽的面容和浑身难掩的稚气轻而易举吸引到这颗贪婪之心。那时他感慨:“露娜,你简直就是我生命中的月亮宝石。”男人说这话时神色坦然又深情,她真以为一切如他所言。

    她在又一个盛夏诞下和男人的孩子,那是个啼哭声很响亮的孩子,常吵得她彻夜难眠,发火也没用,只会引来震天动地的哭声和隔壁房间的唾骂。她手足无措,渴望有人能施以援手或给予依靠,但男人已不再归家,他的父母也视她为无物。

    那个夏天她被排挤到站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掉了一次又一次眼泪,直到男人的妹妹看不下去劝她回家,她才恍觉自己还有地方可以去。

    回家的路何其艰难,尤其她年纪小且身无长处,没有钱更是寸步难行。走了几日失了方向,露娜在陌生城市的不知名大街上嚎啕大哭,路过的人把她当做小丑大声嘲笑。

    她又回去了。

    那扇偷跑出来的门再也不为她敞开,里面的人隔着门对她破口大骂,曾口口声声向她许诺一切的男人突然出现,站在自己的家人身后沉默着,那双深情的眼眸再不得见。

    露娜在那个午后突然明白了妈妈曾耳提面令教导的道理,她明白的太迟,又太早了。

    后来,好似过了段很痛苦的混乱日子,她遇到几个同龄人,插科打诨,嬉笑度日。交了几个男友,缩在只有巴掌大的昏暗房间里缠绵烂漫,日夜颠倒,及时享乐。直到听信其中一人的馊主意,售卖自己的身体。

    露娜已记不起那个男友甚模样,甚至连名字也有些模糊,他花她的钱还打她巴掌,豪横又无道理。被露娜赶出门时,那男友叫嚣着要她好看,隔了一周就听说帮派火拼被砍死在路口。

    那时露娜的美丽无处可藏,含情凝睇,唇若丹霞,蹙眉都让人动情。她极爱笑,男人女人愿为佳人展欢颜掷千金,私下在她面前说着各种动听讨欢心的俏皮话,大庭广众又个个如见蛇蝎唯恐避之不及说她是个不要脸的妓女。听多了,她也只笑笑不置一词,转头从这人身上挖出更多票子。

    年复一年,青涩成了风情,新人成了旧爱。老友一个二个离开,她却像是仍停留在过去的岁月,见证别离和到来。

    初春,一个周二的早晨,她在街角收到一个少年的示好,对方递给她一支蓝紫色的鸢尾花,紧张到连话都说不利落,琥珀色的眸子和她对视一眼就垂下眼极速跑开。

    她收下了那支花,后来收下了少年的心意。

    他那么爱她,满心满眼都是她,有时甚至霸道到有些无理取闹,每日每夜恨不得和她黏在一起。她贪恋这种被依赖和需要的感觉,但要说爱,她比不上他。

    他有些坏脾气,但大多因为她的不在乎,少年常抱怨她的游刃有余,自己的热忱显得笨拙可笑。怎么会呢?露娜往往选择吻上他的眼睛,笑着说她最爱他的热忱和笨拙。

    那双带笑的莹绿色眸子总让他神往。

    少年称得上穷困潦倒,身怀梦想到这个城市打拼。露娜背地笑他痴心妄想,但明面只道绝对信任。她好似也成了那种讨厌的人,但对此不置一词。那时露娜以为这又是一个来敲竹杠的家伙,甚至计数他要等多少天才会开口,可直到他的生意真的开始起色,也没问她要过一分钱。

    六月底,露娜又爱又怕的盛夏,少年抱着大捧鸢尾向她求婚,他那么容易动情,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眶掉眼泪。见她面上没有自己以为的感动,慌张地声音都颤动起来。露娜低头看着这个单膝跪地的年轻男人,仔细感受着,自己竟没有半点不愿。

    她给了肯定回答。

    年轻的男人比她想象中可靠,虽有些小毛病,但内在和外表一样出彩,对她好到像泡在蜜罐里。露娜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再一次踏入这条河流,但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她觉得可以给他一次例外。

    看到露娜一边孕吐,还要一边应付糟糕的邻居,他劝她一起搬到郊外,哪怕自己得起早贪黑。出门前他一再渴求吻别,露娜抚着肚子笑他还是个孩子,转头他就蓄起胡子,直到被她要挟才肯刮干净……

    孩子出生在秋末,露娜虽再次为照顾孩子苦恼,但有他在,一切苦都不再绝对。

    那些苦痛,好似全在昨日,已翻篇的昨日。

    直到惊天噩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人冲到家里要来看孩子。那人隔着门介绍自己是丈夫的祖母,带着礼物前来拜访。露娜能对访客保持沉默,但无法对给予孩子的祝福无动于衷。但那人打开门认出她后疯了般又打又骂,青筋暴起的手弯曲着要上来刮花她的脸。

    从各种恶毒的谩骂和诅咒中,露娜拼凑出真相,随后把人连带礼物丢了出去。

    遇到这人之前她曾感慨,自己永远在做错误决定,永远和幸福背道而驰。有人安慰她,一切皆有定数,否极泰来。直到他出现,露娜相信命运终于舍得仁慈一回。

    可惜,一切都是泡影。

    明明稍纵即逝,但还是美好到差点将她溺毙其中。

    几经挣扎,她没有勇气对摇篮里的孩子下手,匆忙间拜托老友托人把孩子送走。男人回家只见崩溃到麻木的露娜,孩子失了踪迹,她那时真是疯了,非要对着担忧自己的他说出那种扎心窝子的话,看着他和自己一样因为真相崩溃才感到好受。

    再见面时,他一脸疲态站在她城区公寓门口,浑身都是让人难过的阴郁,那双看向她总带着浓郁爱意的眼睛几乎只剩恳求。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见她,但其实只要她愿意坦诚心意,就会发现自己从未考虑搬到他再找不到的地方。

    露娜看着他没说话,动了动嘴唇想叫他名字,却被打断:“我……”他看着她想说什么,她辨认着他的神色。总怕从他口中听到指责、唾弃或者一再出现在她梦里的质问,但当这人活生生站在面前,那些焦灼、挣扎却突然飞走,她知道自己拥有绝对优势。

    “不行。”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什么都不行,眼睁睁看他神色沉下去,肉眼可见的落寞。

    “我不知道你是……”她知道他在说什么,脸上的神情冷漠到有些不近人情。

    这算什么?解释还是?她沉着脸看他。

    “他……前年去世了。”嘴比心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甚至还掩耳盗铃刻意省去称呼。

    “是嘛。”露娜想起那天闯进家的老太婆也提过这事,她该高兴的,露娜对自己说,却扯不出一个笑脸。

    话音一落,只剩下难言的煎熬。明明她想说别的,但始终开不了话头,多突兀啊,她想。

    连路过的风都察觉到那份不甘,卷着凉意钻进二人之间,惊动了痴缠的眼神。

    “你走吧。”露娜赶客,她深吸口气,明白自己做不到淡然面对这人,才刚说两句话就快掉下泪来,连忙伸手挡在眼前,肉眼可见的回避让门外的人会错意。

    “他那么对你,你还在意他?”明明知道不是这样,明明知道他没有立场说这句话,明明露娜知道是他的占有欲又出来作祟,即使今夜很克制。

    “和你有什么关系?”挡在门口的手臂那么单薄,其实挡不住他,但他没有上前一步,皱着眉头似乎仍在犹豫什么。

    他做了个决定。

    “我只想知道,你把她送去哪了?”他想借此和她好好商量,眼里的恳求几乎溢出来,足以让露娜让步。但想起今早从朋友那听到的消息,听说有户富有人家愿意收养那孩子。那孩子会过得更好,不会知道一切龌龊和不幸,健康地活着。

    “死了。”她话说得难听,一出口就后悔,但愣是顶着满是质问和愤怒的眼睛不肯退缩一步。

    他顿了顿低下头,递进来一个手提箱,她猜到那里面是钱,不肯接,直到被他强硬抓住手才罢休。

    “再见,”他看着她的眼睛,“露娜。”声音轻的露娜几乎以为是幻听。

    后来那双琥珀色眼眸时常出现在她梦里,眼睛的主人会执拗地和她十指紧扣,闭着眼求她亲吻眼睑,缠着她不让出门……

    从前他爱她甚多,后来,也许主语倒转。

    她带着自己的钱和那个箱子一起离开,几经周折到此处买下了套老旧的房子,收留了一堆人,不知道是从哪天起,这屋子成了买欢的地方。那群姑娘露出笑容等她首肯,她不置一词,最后还是做起默许一切的管理者。

    她年轻时没有走第二条路,后来回想没有不后悔,以为能借此劝诫这些人,但没人听她的,没人听一个砸钱买房子看起来存款颇丰的女人的劝解。说了两次后她保持缄默,看着她们做出决定。

    有那么一段时间,过得实在昏沉,时常梦里沉迷,梦外苦痛。她写了些信给他,笔尖一落到纸上,口吻就成了长者对他的关心。露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写的,但没收到一封来信,她想该是这些信从未寄到他手上。

    直到,他带着那个叫艾米丽的孩子找来,露娜恍若梦中,她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自己地址的信息,不过转瞬想到那些石沉大海的信,又说得通了。

    这个女孩有双漂亮的绿眼睛,比她的孩子小两岁,她想,踩在楼梯上的脚步不知为何听起来那么沉重,露娜总觉得带他们上楼梯时,两腿酸痛到都有些抬不起来。

    那时她想,他总会看开的,就像她一样。

    但昨夜!

    他说这孩子是她的!他怎么敢!

    露娜醒来时,对上了床前两人目光,那双总出现在梦中的琥珀色眼睛正一眨不眨看着她,她熟悉里面的小心翼翼和藏不住的讨好。

    “你醒了?”派洛声音轻到露娜几乎以为幻听。

    “嗯。”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意识回笼思考自己身在何处,半天才应了声。

    她刚结束一个长长的梦,脑子昏沉的厉害,几次都无法成功聚焦,视线从左飘到右,从天花板到床头柜上耷拉着脑袋的鸢尾。

    “我错了。”派洛将自己的手塞进她右手,另一只紧紧扣着两只手,模样滑稽又可怜。

    “……”露娜没回他,艾米丽有些尴尬地起身,只觉自己嘴笨地什么都说不出。

    “你……还好吗?”艾米丽半天憋出这句,听起来怯生生的,露娜扭头看来,恍若看到第一次踏入屋子的这孩子。

    “嗯……”她不知道该怎么展现自己,明明该更热情些,更温和些,但嗓子干哑到听起来那么冷淡。

    名为尴尬的鸿沟横在两人之间,没一会艾米丽找了个理由出去了。

    派洛紧紧拽着她的手,生怕她像昨晚一样,稍有不慎就飞走了。露娜却嫌热,挣扎几次没成功,扭过头不想看他。

    “我错了。”和方才一样的示弱,她一声不吭。

    派洛也觉忐忑,吞吞吐吐解释,艾米丽的生日确实是自己故意报小两岁。

    孩子被露娜送走后,他找疯了,几乎把所有地皮翻过来找了一遍。似乎看他实在可怜,那个受托的朋友心软,告诉了他下落。他安顿好孩子却不敢带着一起见露娜,生怕她再次狠下心把孩子送走。

    站在公寓门口的那个夜晚,他本想告诉她孩子找到了,但还没说出口她就摆明不想听,还故意说狠话气他。

    随后孩子跟着他一起离开,四处漂泊。走的时候他近乎偏执般下定决心一定带着艾米丽过上好日子,会给孩子双倍的爱,连同属于她的那份一起。

    但命运不总眷顾他,孩子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他既没有钱,又没有时间陪艾米丽。那么小的孩子,稍不注意就容易生病,咳嗽几天人就瘦了一圈,听话又可怜。

    认识已久的朋友说有个大赚一笔的机会,让他跟着自己去半年。派洛犹豫再三,带着艾米丽去了信上的地址。

    他气愤露娜的无动于衷,脸上甚至连欣喜都无,一念之差,说了和她当年一样的狠话,他想让她和自己一样心痛,却笨拙地只学会最糟糕的招数。

    他那么理所当然,只因知道那是她的孩子,是他们的孩子,是她欠艾米丽的。但事后才知因冲动做错了事,已错过解释的最佳时机。

    和朋友到处寻找赚钱机会的日子又回到从前的风餐露宿,甚至比那时更惨。好不容易有点余钱,一觉醒来,朋友成了小偷,他成了穷光蛋。

    派洛待在距离露娜和艾米丽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无法用双脚丈量,远到连信件都无法接收,远到明明过了约定时间,他却连回去的机会都找不到。

    风常伴他身,他品尝到一种名为孤独的存在,再带着饥饿入眠。

    机缘巧合撞大运后才知道,原来金钱真的和运气一样,当它想找你,万难皆可排。

    露娜听着他的陈词,不置一词,半天起身换衣。

    “你要去哪?”派洛紧张地看着她的动作,生怕她突然离开,像昨晚冲上楼一样。

    露娜对他口中遮掩不住的质疑有些不悦,但明白那背后代表着什么,只微微皱眉。她捧起床边的鸢尾,意思明确。

    “我和你一起。”他拄着拐杖步步紧跟,木头和木头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用跟来。”露娜看了眼这位行动不便的先生,出言阻拦,但显然以失败告终。

    后院的蓝紫色鸢尾花期不一,有的绽放正灿,有的嫩生生挂着。露娜弯腰挑了两支,捏着花枝朝屋里走。

    嬷嬷正在准备早餐,见她进来热情打了声招呼又闷头做事,旁边三三两两聚着姑娘,大家笑哈哈地一边帮忙一边聊着各种话题。艾米丽娅沉着脸坐在一旁的板凳,见露娜进来抬眼和她对视点了点头,艾米丽则局促站在原地,看起来似乎犹豫要不要靠近。

    “露娜,快看。”派洛唤了她一声,正举着洗得干净的花瓶示好,露娜看着那双熠熠生辉的琥珀色眼睛,迈着步子朝这个正咧着嘴笑的男人走去。

    这个屋子的所有人都知道有个秘密,不必言说,意会即可。她们看着彼此的眼睛,一切尽在不言中,但这次没有不懂事的酒鬼,大家默契地藏起这个大家都知晓的秘密。

    门外,爱丽丝骑着单车经过,风里传来压不住的欢笑,略一走神随即想起自己得抓紧给那位少爷送去已有批注的示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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