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父亲大人死对头的福,藤原梨央今天放学后也没办法按时回家。

    周三,一周的周中,向来事多赶趟。身为部员,照例要参加固定的戏剧部部活;担任学生会财务,又要按时整理学生会财款项目。

    所幸都是熟练工种。一切干净利落地结束,梨央飞快收拾好物理作业,准备离校。

    按照原定计划,清单中列有最后一项未勾掉的任务——尽早回家,在吃晚饭之前,抓紧时间整理竞赛经验分享ppt。

    应物理竞赛教师组的邀请,三周后她会以往届优秀竞赛生的身份,参与一年级的物理竞赛辅导会,不能缺席。

    然而偏不凑巧。

    ppt整理计划撞上一些意外,差点落空。

    前脚刚关闭教室里所有电器设备,后脚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槛,一条短信接踵而至。

    这个时间点收到消息,虽然暂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肯定是发生了些什么。

    点开短信之前,梨央眉头一皱。

    根据过往数不清的经验,心里多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完蛋。

    估计家中又突发紧急事故,今天也要她放学后先别踏进家门。

    麻烦平息之前,她必须在外面避开风头,以免一回家就撞见那几位虽然完全没打过照面,却仍对她充满了威胁的危险分子。

    短短半个月时间,这究竟是第几次了?

    四次,五次,亦或者六七八次?

    溯源的记忆隐隐约约,模糊得她快忘记哪天才是不幸的开始。算了,事到如今,不存在任何刨根问底的必要。有什么意义呢?

    反正进退维谷的事实已成定局。

    不过人总是心怀侥幸。南墙不撞不会死心。梨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说不定只是自己想七想八,虚惊一场,其实所谓的“大事”只存在于想象。所以不要慌,不要慌。

    她怀抱着直觉错误的期望。

    她逐字逐句看清短信内容。

    然后,她在原地愣了片刻。

    落日余晖从窗外打进来,映照着屏幕。握住手机的掌心微晃,视野中立即划开一块虚糊的白色,强烈刺眼。

    「梨央,我和父亲现在有些急事要处理。你先别回家,在学校待一会。一个小时后我视情况给你发消息——From 哥哥」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短短几句话,仅仅几十个字,梨央堪堪迈出教室的左脚又缩了回去。沿原路退回到座位,放下作业本,坐下。四周空无一人,她一个人独占了高二B班整间教室。

    出不了校门回不了家,只能被迫留校枯坐一个小时。梨央无精打采地趴在课桌上。手里握着按动签字笔,面前摊开物理练习册。

    书,是看不进去一个字的。题,是填不了一个空的。

    笔帽弹簧不停地按下,弹起,再按下。一连串哒哒哒的声响短促尖锐,像机枪打出的子弹在扫射一整个连队的敌人。物理作业一小时前是第三十四页,一小时后,还是第三十四页。

    一个人捱着属实难混日子。她弹拨笔夹,百无聊赖地撑起下颌,望向黑板墙上的挂钟。

    时间接近下午六点。

    冰帝学园高等部的学生几乎走空。整栋高中二年级的教学楼,从一楼到四楼,从走廊一头到另一头,每间教室都显得太过空寂。

    穿堂而出的只有风声,没有人声。

    在风声中,梨央掐着点,低头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毫无动静。

    别说一条信息,哪怕一个字母、一个标点,也丝毫没有迸到她的眼前。

    因此她得出第一条结论——

    哥哥食言了。

    继而推出第二条断语——

    今天的情况比前几次要更为棘手。

    很明显,对家这次找上门来气势汹汹。家里有一场硬仗正在打。

    基于上述推断,接下来引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今天晚上回家,她该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怎样的言行,才能既显得对家中变故茫然不解,又能让父亲和哥哥不被烦扰,在困顿中得以平复情绪?

    还是说,这条路今时今日已然行不通了?

    形势在一天天恶化,她不能再继续装聋作哑,不能再独自置身事外。

    父亲掩饰隐瞒,哥哥闭口不言,她假装一无所知。三个人每天在同一屋檐下各演各的,主打一个表面无事发生,气氛和谐稳定。半个月来一直如此。但这是正确的解决方式吗?

    她到底可以做些什么?

    即使表明自己早就了解事实,那又如何?难道能实质性地为家人搭把手?有哪些是她力所能及,可以帮助扭转局势的操作?

    灵魂七连问,梨央感到很头痛。

    “哎……”

    她尝试了,她努力了。她发现脑子一片空白,大脑皮层逐渐光滑,摸索不出任何思路。

    叹息就是她本次短暂思考的最终结局。

    -

    “藤原,这道压轴题的第三问不太对。”

    “你好像掉进了出题人的陷阱。”

    有人插嘴进来,把她乱飞的思绪剪断。

    “第三问电场场强不能沿用第二问的答案,应该重新计算。”

    后方是那人娓娓道来的声音:“题目没有指明两者关联,不能单凭顺序,惯性判定其因果。否则,承接第三问的第五问根本做不出来。”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她身后看不见的地方,轻微晃动了一下。

    一截浅灰色、类似于张开的细长指节的投影倏尔飘浮过来,像飞掠鼓翅的蝴蝶,从上至下笼住她的腕骨。

    草稿本上的摩擦声戛然而止。

    他的论述十拿九稳,在阳光下轻轻落于她的笔尖上。她的笔尖刹那一顿,在纸面间默默停在他的影子里。

    这声音,听着好耳熟。

    梨央从书本中仰起脸,下意识转身。

    不速之客站在座位旁开两步的位置。紧缚着绒质运动护腕的手,正握住她背后的木质椅把。

    “怎么这样惊讶地看着我?”

    迹部景吾松散地扬起唇角,食指在她肩侧的椅杠上轻轻点了点。

    “觉得我有哪里讲错了么?”

    他笑着朝她摊开掌心,“既然如此,那麻烦藤原你给我一支笔。如果你不着急回家,我们两个人可以抽几分钟一起讨论一下。”

    他就伫立在她身旁。日色于他脚下聚合伏地,铺作陪衬。

    大概才下网球场,冲了凉,额前的紫灰色碎发还润着湿气,一绺绺耷下来。光晕滴坠于他的发梢,紫色水雾似地一笔,收尾在眼角那颗泪痣上。

    挑眉下视她的目光也因此混入云霞的浓丽。

    “诶,会……会长,下午好!”

    “都快六点了。这么晚的时间,会长你训练完竟然还专程来我们教室跑一趟。”

    梨央手忙脚乱地搁置作业,试图站起身以示礼貌。

    “是突然下达了什么校务,要让我们班级尽快完成吗?”

    差点吓她一跳。

    会长怎么走路静悄悄都不带出声的。

    “一些私事而已,不是公事,藤原你别太一本正经。”

    迹部景吾抬手做出坐下的手势,隔着几寸距离的空气,虚按住她似站非站的姿势。

    “还有,我之前不是和你提过,非正式场合不用叫我会长,直接叫名字,更不要加敬称。”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从椅背上撤回手,用玩笑话的语气揶揄:“以往难得见面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聊天还挺随意自在。怎么?上了高中成了同学,我的名字反而难以启齿了?”

    ……

    难题来得就是如此猝不及防。

    梨央沉默了一瞬。

    几次讪讪地开口,但始终发不出声音。她放弃挣扎,低下头勉强笑了起来,假装收拾文具,企图蒙混过关。

    “会长,不喜欢这个称呼吗?”

    她轻声反问。

    轻声,是以退为进。反问,是不正面回答,将难题抛还给对方,主动权抓回自己手里的一种策略。

    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讲不出所以然,有些原因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

    高中之前长待美国,一年到头和他说上的话屈指可数,还是看在她母亲的挚友——瑛子阿姨的份上才有交流,见面能聊,分开就忘。

    像一个处于圈子边缘半熟夹生,贴有【迹部君】标签的NPC,称朋友谈不上,论路人又可惜。

    普普通通的关系,再进一步就要打破平衡感了。因为不甚在意,倒可以做到平常对待。

    直至回国到冰帝上高中,进入学生会,和他接触的频率大幅上升,来往更频繁,故而觉得“迹部君”该弃之不用,需要随其他成员大流叫“会长”。

    迹部瑛子阿姨多年对她照拂,不好再和她同学校读书的儿子不咸不淡相处。

    这个称呼拉开的距离明显让她舒适得多。既不过于亲近,又不冷淡生疏,体现尊敬礼貌,拿捏很有分寸。

    可能非外放型的人,生来就这副德性。

    清晰划定边界是不可或缺的刚需。

    幸好,会长似乎对这等小事并不计较。

    中间空出片刻时长,微妙的寂静,他同样不发一言。

    游移的眼光藏着探究,像瞄准镜定点,光线漫射干扰下也能精准追寻她手上的动作。

    他看着她把笔尺拢成一堆,塞进笔袋。

    拉链声滑过如同终止的信号。他挪开瞄准点,低低地“嗯”了一声。忽而又收拢住,显得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单音节。

    “顺口一提,没别的意思,”他表明无所谓的态度,妥协让步,“既然习惯了改不过来,那就随你喜欢吧。”

    又取出臂间夹着的一本笔记,递给梨央。

    “慈郎明天要请两天假,来不了学校。他让我把下午忘还你的化学笔记带给你。”

    迹部景吾一字不漏地转述:“顺便,他还让我感谢你一声。你帮他整理的化学重点很管用,上周期中考试他进步了15名,得空请你吃饭。”

    “好的,谢谢会长。”

    梨央双手接过,抚平笔记本边角的褶皱。

    “芥川同学也太客气了。都是同班同学,相互学习,共同进步,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她谦逊推功:“主要还是芥川同学自己聪明嘛,学得快。我只不过做了一点微小的辅助而已,不值得芥川同学破费。”

    即便众生平等的口号震天响,人与人的出厂设置有时也并不公平。某些幸运儿的脑子,出生即开光,灵活程度甚至达到老天爷绑着塞饭吃的优越等级。

    比如她的后桌芥川慈郎同学,每天顶一副半梦半醒的惺忪睡眼,走哪睡哪,有几块草地都快睡得秃噜皮了,仍然是网球部实力第二无可撼动,稍微一学,成绩中游稳稳当当。

    至于排在芥川之上实力第一的会长……则又更胜一筹。

    网球,学生会,成绩,钢琴,以及身为大财团独子无可避免的公司经营学习,但凡经他手,过他眼的,无一项是他不擅长,不精通的。

    各种宴会小聚上,世家长辈们的交口赞誉中,他像“无可挑剔”的金身塑像,一个“完美继承人”的标准代称。

    天赋这东西,还真是相当霸道。

    “藤原,话不能这么说。”

    迹部景吾并不赞同,顺着她的言词,一通夸奖又把她的功劳浓墨重彩地添回一笔。

    “越是重要战役,辅助的关键性越不可或缺,”他说,“慈郎一顿饭换你半本书知识,是他这家伙赚了。应得的谢意,你无须谦虚。”

    迹部景吾侧头,望了望她后面略显凌乱的课桌,眉眼仍盛着笑意,“要不是你坐他前桌,不然哪有这些便宜让他捡着。”

    听着真情实感,不掺假话。看着发自内心,不像演的。

    会长对她助人上进的行为,帮扶同学的能力给予高度认同和赞扬。

    不得了。

    会长的作风向来雷厉风行,高标准严把关,她是很少听见他直白夸人的。何况这种无足轻重,连路过的蚂蚁也懒得丢一个正眼的杂活。

    来的路上遇见好事了吗?

    会长看起来心情不错,连带她也跟着沾光。

    梨央语气轻快:“既然会长大人您都开了这个尊口,一锤定音,那我就不矫情了。”

    她配合地重重点头,坦然领受迹部景吾的情,“感谢会长的肯定,我下次一定再接再厉,继续努力,尽好班级学习委员的职责的。”

    有点场面话,但与会长一样,所说所想确切一致。在其位谋其政,兢兢业业肩负每种角色赋予的职责,从来是她的处世信条之一。

    笔记本用笔袋压在手边。梨央拿起笔,上翻一页新的草稿纸。另一只手伸进课桌内摁亮手机。趁翻页间隙,她悄摸看了一眼。

    又过去五分钟,依然无事发生。

    看来还要继续在家门外苟着。

    ok,fine。

    梨央被磨得心如止水,实在生不出情绪。

    哥哥不发话,再急她也没有办法。

    于是,她以一种“事已至此先做题吧”的摆烂心态,心平气和地按照迹部景吾方才的建议,划掉第三问答案,单开一行,进入解题循环。

    “藤原,还不回家吗?”

    迹部景吾观望门外的走廊,好心提醒:“等会校卫要来清查教室锁门了。”

    笔端再度停滞在计算中程。

    “……我暂时还不想回去,”她随便找一个借口,“会长你先走吧,不用在意我,这道题不做完我没心思回家。”

    手指翻来覆去地搓捻页角,无意识用力。“呲”一声,纸张轻微撕裂,她的指间黏上些许白色碎屑。

    迹部景吾若有若无地偏动视线,从她手背上扫过。

    “那你自己离校的时候注意安全,”他颔首,“今天整理的款项如有疑问,可以随时与我沟通。”

    “好的,我会的,谢谢会长。”

    以此作结。

    梨央的注意力重新转回物理题。

    迹部景吾向教室外迈步。

    在阴影消逝接入夕暮的分界处,他的步速逐渐减缓,临踏出门最后一两米,终于彻底停下。

    似乎考虑着什么,他放弃径直离开的选项,背过身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

    蓦然,他掉转方向,三两步折返回她身边。

    “藤原,我有话想和你谈。”

    迹部景吾略微倾身。

    覆有薄茧的关节屈起,敲在她课桌上,迅速泛起两声沉稳的敲击。

    “我观察了很久,”他笃定道,“总觉得你最近这段时间心不在焉。好像心里压着事情,你不太高兴。”

    “是碰到难处了么?不介意的话,不妨和我讲一讲。”

    流风从他的方向荡过来。

    夏季的傍晚天气闷热,他身上的气息却很清爽,夹杂些微玫瑰甜味,携风一道降下,淡薄地包裹住她所处的区域。

    他温和的声音也一道包裹住她的耳廓。

    “无论任何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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