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天穹居民区

    就在同一天,清晨,一切如常。1001像三年来的每天一样,早起上班。而在醒来前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红蓝二色交替频闪。突然,血腥的稠红停顿了三秒又转为宁静的淡蓝,直至他醒来,而他转头就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起身佩戴好胸前的铜制名牌,上面刻着一行小字:1001-B,代表着他是委员会计划培养的第二批次第1001个新生儿。而在评级中,他被判定为居民,佩戴铜制名牌。

    1001随后拉开窗帘,天穹屏幕上的蔚蓝天空与几缕云彩令他一整天神清气爽。天穹的半径约两公里,高近千米,由近万个三角形面板彼此锁定相扣而成,可从内部望去却看不见一丝拼缝的痕迹,听说其测地线穹顶架构最早能追溯到战前建筑师富勒的狂热梦想。

    他像往常一样唤出“阿尔法+” ,阿尔法+是超脑“阿尔法”的备份,每个居民都配有一份,作为个性化的人工智能助手。他想收听晨间新闻里的科技进展,尽管这与他没太大关系。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漫长的雪花噪点,这是他16年来首次遇到的故障,他带着疑惑机械性地重试了几次便放弃了,转而取出今日配给的1000ml纯水,他看了眼瓶底显示的黄色数字“98.9%”便无奈地用吸管饮尽。

    黄色代表含有合规浓度的放射性物质,饮用不会直接死亡,有专家预测A-C批次的居民平均年龄大概在40岁左右。而红色,则代表含有高危放射性物质,尤其是铀。

    尽管净化实验室能去除铯与碘,但想要根除大量的锶,钚,铀仍是一件难事,所以那些难以彻底净化的半成品水只能被存入地上储水箱,作为二类用水。而在他年幼的时候,仍能见到显示绿色数字的纯净水,听说那是从极地前哨深处开采上来的百年陈冰,不过后来北极前哨不久便出了事故,南极前哨也相继失联,至今毫无音讯。

    他突然想起什么,便勉强从书柜上方够下一张小型木制相框,相框上是落灰的极光照片,落款是“愿极光指引你”。他小时候就发现自己有时能看见星空,不论白天黑夜,甚至眼前被天花板或核尘埃阻挡,可无人相信。为此他曾定期去眼科复查,最后甚至要被介绍去精神科。可有一次在天文科普书籍签售上,他将自己的特异功能讲给了作者,作者是一个游历各地的探险家,名叫叶新。他听罢高兴地搂着他,那胡子硬渣直挠得他痒痒。

    作者蹲下轻触他的肩膀说:“有些东西,大家未曾看见,并不代表它不存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等待与充满希望。”正当1001陷入回忆时,一只蝴蝶扑棱着翅膀,从相框背后飞出。蝴蝶翅膀晶莹剔透,闪耀着蓝荧色光芒。

    整理好心情,1001推门而出,开始今天的送水工作。他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抵达最近的仓库,可今天在核对订单时阿尔法+一直显示无响应,不过他仍领取了四箱纯净水,就像往常一样,骑往研究院。

    地点:天穹研究院

    天穹中部的一片广场显得格外宁静自然,广场被三层大楼从四面围住,带有古典气质的石砖残骸上镶嵌着高新建筑材料,石砖残骸上的孔洞与焦黑色,暗示着其经历的暴雨与战火,高新材料从混凝土渐变为彩釉玻璃又幻化为金属板材,呼应着使用者的内部活动。草坪正中间屹立着一尊雕像,那是自天穹建设前就存在的时代烙印,也是他在午饭时常来晒太阳的地方,不过那已经是独属于学生时代的记忆了。

    1001向正在晒太阳的保安问好,保安看到了六年的老朋友来了,喜不自胜把帽子从脸上摘下来,从躺椅跑下来拍着他的肩:“小伙子长高了啊,我记得刚见你第一面的时候,你才到我腰这呢。”

    1001看着保安皮肤上若隐若现的斑点,担忧地问道:“叔,医生那边怎么说,你这战争期间遗留下来的辐射病能解决吗?”

    保安摊手笑了起来:“本来就是偶然捡回来的一条命,活到哪算哪吧。”

    1001与保安道别后,就拎起一箱水前往院子左侧三楼,其间的人工智能部,掌握着战前人类所有的智慧遗产,并基于此继续着高新技术的研究与突破,同时也为其他各个部门提供技术迭代与工具更新。部门旗下最有名的科室应当属于“阿尔法实验室”,阿尔法在测试版时期就协助建设了天穹,此后更是不断迭代,为天穹提供全局管理,并协助委员会分析与决策。而他当年在毕业答辩上写就的人工智能方向的论文并未获得部门的认可,因此也只能落得印有“居民”的铜质名牌。

    1001刚穿过走廊走向前台,就看见不断有人影从各个科室的门缝中出现又消失。一路上每个人都是神色匆匆,其中两个年轻科学家紧张地交头接耳道:“阿尔法怎么突然保持沉默了?真是十多年来头一回见……”他像是想起什么,在交付完物资后就询问起了工作人员阿尔法+故障的事情,而工作人员也答复道今天阿尔法+已经出现了大范围崩溃的现象,目前只能等待恢复。看着工作人员不得不在显示屏上手动处理待办事项,他也不作打扰了。

    完成配送后,1001穿过中间连廊来到研究院的右侧,他自连廊左望,另一边与研究院完全对称的就是承载着他这短暂十来年最开心时光的学院,他在那里完成了学业,也遇见了如父亲般的教授。而回过头来,余光却扫过三楼一间贴上封条的,门口堆满杂物碎片的小房间,这略显破败的姿态在象征着尖端与严谨的研究院间则显得格格不入。来不及多想,也可能是太久没经过中间连廊对角落有些忽略,他下至右侧一二楼,到达生物工程部。相比于人工智能部,生物部就显得相对悠闲了。可以说,这是每个公民的生命起点,所有在天穹中新出生的婴儿,都是接受了生物部的基因定向设计才被放入人造子宫孕育的,而新生儿的数量以及发展方向,都由天穹委员会直接决定。待到6岁时,大家就会被植入芯片,并继承人类知识的总和,按计划定向培养。

    1001看向远处处于整个天穹中心的高塔,那就是天穹大厦,也是天穹委员会的所在地。他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太阳穴,无奈地笑了笑。人类迄今为止仍未破解许多生物之谜,因此工程中往往存在小概率失误,而他就属于小概率失误。

    因为无法兼植入芯片,从而在一出生就注定与同龄人拉开了近两个世纪井喷的科学知识,进而只能在隔壁的教学区开展文科方面的研究,之后的科技研发也就无从谈起了。因此他也只能从事些配送工作,而这些工作还是阿尔法从无人机的工作量中调配出来的,为了维持民众心理健康总值的合格,避免让民众长时间在虚拟现实游戏中陷入心理虚无。

    想到这,1001想起了王教授。王教授不仅是他的博士导师,也扮演了他父亲的角色:“我与你一样,无法植入芯片,但我仍对世界饱含好奇心,不断提出着问题。”王教授作为幸存者,曾一度在阿尔法的开发中扮演塑造其灵魂的角色,不过后来他便退居了二线,从事教学事务,现在正在养老院疗养,治疗辐射病。

    1001拎着最后的一箱水来到了院子左侧,其中一楼与地下室属于净化科技部,这个部门由沃特博士带头,研究核污水净化,专攻针对高危放射性元素的解决方案,是天穹无可取代的重要生命线。可就这样一个生产纯净水的部门,为什么需要专员配送呢?但他还是按照规定,在前台进行交付。

    这时后面有声音传来:怎么沃特教授三天两头地消失,明明内部严重缺水,还不出来主持工作……”一个白发科学家说,“要是科林还活着就好了……”另一个老科学家附和道。沃特教授是净化科技实验室的领头人,1001想起了这一点,而且他还属于挺过战乱的幸存者,至于科林是谁他就不认识了。

    虽然阿尔法+瘫痪,1001也照样完成了日常工作,搁平时除此之外也不会有别的任务委派给他,他便起身准备去养老院看望王教授。而这时,早晨的那只蝴蝶不知何时钻入的他的胸口,正从他的衣缝处飞出。他看着蝴蝶朝着地下室消失,他如同这三年来近千名科研人员一般,准备忽略心中不寻常的念头并办好手中的事务,而他的脚已迈出半步,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被蝴蝶吸引过去。

    一念之间,他走下了地下室。

    从地下室沿着右侧的楼梯下去,就能看见右侧通向净化车间的大门,而左侧则胡乱堆砌着些杂物。没人在乎左侧,大家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理所应当地,重复着右侧的路径。

    可蝴蝶飞向了左侧,它蓝荧色的微光照亮了堆积的水桶与拖把,照亮了一人宽衣架上的潮湿床单与几件单衣,照亮了褪下的墙皮,发霉的内壁,与向上蔓延的水渍。在水桶拖把与床单间留有一道狭窄蜿蜒的小道,1001掀起床单,在地下室的霉味儿间前行。而后一颗蘑菇被蓝荧色的光照亮了,紧接着是第二颗,三颗…直到右侧楼梯一整个倾斜的下表面,全都长满了蘑菇。

    最后蝴蝶停在一盏老式电灯上,1001伸手按动开关,顿时柔和的灯光照亮了楼梯间下方,这里竟有一间小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床与凌乱的被褥,墙壁那一侧架设有螺钉加固的木质书桌与书架,上面摆满了一摞摞记载着数据的草稿纸。而在楼梯间最深处,那里有一处遮光窗帘,1001掀开窗帘,里面赫然出现一面单向显示玻璃,透过玻璃能看见净化车间的水箱内部情况,里面就像一个游泳池,流动的光影游走于游泳池底部,而从里面看向此处大概率也是与周围无异的贴面材料,不过是有点暗罢了。

    这时1001感到异样。他转过身去,却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她看起来像是住在这的工作人员,那工作人员立刻上前翻他的衣裤口袋,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书桌。她的帽子与工作服虽然老旧略有褶皱,却清洗得干净带有香气,那种香气不像是属于家庭清洁系统的味道,倒让他想起了学生时代靠在草坪雕像旁晒太阳享受午餐的时光。那时的他总是盯着天穹屏幕上的飞鸟与蓝天,他明知道那不是真的,却仍陶醉于虚假的幻想。他也曾幻想过天穹外的景象,漫天飞舞的核尘埃是否真如大雪一般看似浪漫却含有致死的放射量,当阳光穿过核尘埃,一切是否真如末日般的黄昏。

    “你是第一个注意到这里存在的人。”她的声音略显清脆,听起来与1001年龄相仿。一股莫名其妙的羞耻涌上他的脸颊,在老式台灯微弱的灯光下,照亮了险些被发现的微红。

    1001疑惑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在这吗?”

    她反问道:“你一个配送员跑到地下室楼梯间角落,的确可疑。”

    1001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配送员。”

    她回答说:“我是这的清洁工,已经工作三年了,我也看着你送水送了三年。”

    1001突然想起来,问道:“你怎么不住在委员会统一分配的住宅里?”

    她显得很不耐烦:“你问我?我每天听着台阶上脚步的靠近与远去,门的开启与关闭,唯一的光还来源于那玻璃小窗。这三年来,我过得就像一只蘑菇。”

    1001正试图帮她上诉系统,就企图朝她胸前的名牌的身份号码看去,可灯光微弱却无法看清。这时她猛地扯紧衣衫,眼中的敌意喷涌而出:“你在看什么!”在狭小的楼梯间挨上一记不断回荡着的怒斥,1001被吓得头顶到了楼梯间斜面,顿时痛得嚎叫连连,而一个个蘑菇与碎渣也被震落在床上。

    在摆出习惯性的道歉姿态后1001就后悔了,明明她自己身上也没什么料,却还是摆出一副身怀壁玉的模样。明明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就算看一眼也没造成经济层面的损失和法律层面的违反,顶多是道德上的不高尚,但也不下流,因为他实际上什么也没做,而且也没证据。他有凝视世界上任何地方的自由,而且任何人也有凝视他的权利,如今流露出歉意反倒将模糊的误会变为铁板钉钉的道德审判。如果是一个神经大条或本就无赖的人可能不会注意到这微妙,倘若注意到了,反倒可能因此更为兴奋或上头。可1001不一样,哪怕他本意无害,可仍为打扰到他人而抱有一丝愧疚。面对模棱两可,可进可退的局面,倘若一个道歉就能迅速了结此事而没有实质的赔偿,或者赔偿在接受范围内,那么他宁愿不分青红皂白地先道个歉,然后继续埋头过自己的生活。

    可1001很确定,他没错,而且不必怕她,可他已习惯性地先认错了,真不爽。

    而出乎意料的是,清洁工并没有很纠结于他的眼神或者弄脏了床,反倒疑惑地打断了他漫长的发呆,问起了他作为配送员,知不知道储水室在哪。1001不太理解地指着窗帘说:“不就在那吗?”而清洁工无奈地解释:“就这一个游泳池的当量,都不够全天穹十万人每人喝一口。”随后清洁工又问起了纯水的供应链等问题,可1001只知道家附近的一个仓库。

    见1001只是一个普通的居民,清洁工也失去了对他的兴趣,而1001却询问起了她的编号,她只是回答自己不喜欢编号,可以叫她V,但别试图来这找她。而1001却不放弃,尝试着邀请V一起玩虚拟现实游戏—乐园,V也看似不太情愿地同意了,并想现场注册ID为V,可这时二人才想起来阿尔法+瘫痪了。于是1001担心起了王教授,养老院是否也面临着系统紊乱的情况,于是1001便快速辞别的V并准备前去看望王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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