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不解学者成天到底在计算什么,可又了解他闷罐子的脾气,就借着酒劲趴在桌子上自顾自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算式。而学者也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低落,也一反常态地没有阻止他碰自己的手稿。尽管是醉醺状态,老吴也是有分寸地在不打乱桌上纸张排布的情况下,捻起一叠看了起来,在眼神迷离涣散间,那些字符犹如漫天飞舞的核尘埃,他站在冰天雪地间,雪连着核尘埃落满了他的睫毛。

    “喝一口吧。”漫天风雪中,学者递来那半瓶酒。此刻地下室的桌子,手稿,巨型球环模型,书墙均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头顶高耸入云的双螺旋楼梯,楼梯为深色镀纹铁片所制,台阶之间均留有缝隙。每隔十级台阶便有一个休息平台,双螺旋楼梯间交叉有凌乱的钢铁支柱,互相拉扯,互为支撑。远眺整个楼梯,如同一个巨大的DNA结构。

    而顺着双螺旋楼梯一直向天上望去,只见一整个太阳系悬浮眼前,九大行星沿着散发微光的轨道静默前进。仔细看行星的背后仿佛还有更大的星球轮廓,层层叠叠,若隐若现。无数的星闪烁其间,每一颗星都如同一个人一生扑朔迷离的命运。

    老吴被这巨大的景象深深震撼住,他刚想沿着楼梯攀上去看得更清楚,就被学者拦了下来:“楼梯无限,真理无穷。”

    学者指向最远的那颗星,顿时那颗星被无限放大,所有的银河都疾速退后,直到整片星空都被它全部占据。那是一颗蓝星,土地看起来略少,而且连成一片的大陆更少,外观看起来与地球类似,实则比地球要小一圈。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计算的目标,在群星的背后,我猜测有着另一颗能替代地球的星球,那便是第二地球。而第二地球的确切坐标也是硅晶智能一直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学者望着天说到。

    老吴看着那遥远的蓝星,面对那陌生又熟悉的词汇,他不禁喃喃道:“硅晶?”那早就抛在脑后的,战前时代的记忆开始点点复现。

    在第三次世界大战前夕,整个世界的问题已经积累到了不可调和的阶段,人类如同被绑在了注定通往焚毁的传送带上,不论如何挣扎,进程无法阻断。而在老吴的童年生活日常中,常常会闪过一些品牌的名字,而“硅晶”作为规模最大,实力最雄厚的公司,自然也早就渗透进了每个人生活的点点滴滴。

    硅晶智能的范围极广极深,小到日用生活,大到尖端科技,都被硅晶把持着第一话语权。老吴依稀记得,在那时人口密度极度爆炸的时候,硅晶智能也开展了星际业务,即为在地球之外进行开垦基建,其中最赚钱最稳妥的业务线就在月球分部。

    你只要在月球挥上三年锄头,就能住上百平大平层,还能享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蔬菜和纯净水。老吴还记得那时广为流传着一个口号,叫:月球建设九百天,吃喝玩乐五十年。

    可被派遣至月球的门槛是如此之高,老吴连初审都没有通过,就被刷下来了。他看着一个个标有代表硅晶的橙黄色印记的航天飞船飞向太空,自知此生无望,就老老实实地去找了份工作开始打工了。可奇怪的是,没过多久世界大战就爆发了,而硅晶智能就像是被打了声招呼一样,提前销声匿迹。而再往后,老吴所担心的就是生存问题,硅晶也被堆叠在了层层记忆之下。

    老吴开口问向学者:“你之前是替硅晶寻找第二地球是吗?”

    学者点头道:“没错,我在学校的专业就是数学,还没解几道题,就被大学老师引荐给了硅晶。还没毕业我就有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就,寻找第二地球。而透过层层银河,我也在光年之外估算出了一个类地行星的存在。虽然具体位置不太准确,但可以确定在那一片区域存在着第二地球。可就当我非常感兴趣地企图就此深究下去时,组织让我赶紧登上月球研究所,投入星际航行的相关运算,以及各种长途旅行的事宜。”

    学者抿了口酒,意味深长地看着老吴:“星际航行太过于遥远,所以以当时的情况来看不可能有人能熬到活着见到第二地球。于是硅晶智能就此立了两个绝密项目,一个是‘上载意识’,一个是‘永恒生命’。上载意识项目的核心在于通过攻克大脑皮层间构筑意识的量子态,来实现对人体意识的复刻,以达到在数字世界不灭不死。而永恒生命则是通过生物干预,包括基因改造,器官更替,以及培养专人,从中提取干细胞,注入自己体内,以延缓衰老,延长寿命。”

    学者低下了头,眼神充满着痛苦:“其实在那时,我已经猜到了,硅晶智能会选择不遗余力地为自己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哪怕代价是其他所有人。为此他们甚至还着手打造强人工智能‘超脑’,并把最底层的目的设为‘为达第二地球,不惜一切代价’。我为了不成为公司的牺牲品,就从月球偷偷跑回来了,而在逃出来前,我甚至还听说,超脑为硅晶制定了一个长达几代人的远征计划,大概思路是先毁灭再重塑。”

    只是一个瞬间,行星与楼梯都消失不见,二人又回到了地下室那里。听到这,老吴立马想起了昏黄沙漠间那闪烁蓝荧色光芒的硕大圆球—“天穹”。而学者也轻抚身旁计算机的核心组件,组件上刻有硅晶的标志,学者也介绍着,组件内部装有他之前在公司内部研究的核心内容,而他也只把这个组件偷偷带出来跑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担心硅晶会为此找上门来,可如今也许是他想多了,他的研究成果可能早就被绕过或超过顶替了。

    看到标志,老吴突然想起了什么,就把随身携带的老式U盘拿出来,这上面也刻有一模一样的印记,那是代表着硅晶。老吴突然明白,那天晚上大家在混乱中逃出天穹,老吴也在慌乱中抱错了尸体。本该把老李带走却把那个前来视察工友伤势的热心白衣科学家给带了出来,而他就是老吴透过窗缝看见的那个在半夜翻找东西的科学家。

    于是老吴赶紧让学者看看U盘,学者将其接入电脑,在漫长的浏览后学者说道:“这是一个纯理论的数学模型,可以将混沌中的任何一个微小单元提取出来。举例来讲,利用这个模型,可以精准地定位一杯热水中的一个水分子并将它提取出来。极端地说,在浩瀚的宇宙中,我们也可以定位到任何的一颗尘埃。”

    学者说完后老吴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我们可以拿它净化污水吗?”

    学者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可以,不过需要超脑辅助实现量产化,不然一杯水你得提炼一辈子。”学者又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到:“这个数学模型应该不止可以应用在污水提纯,也许大概与第二地球的旅程有关,没有这个U盘,短期内他们可能会因为无法精确定位坐标而无法启程。”

    而二人不知道的是,在U盘接入电脑的一瞬间,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悄然睁开,打量着这片新区域。

    此后老吴在参与烂尾楼拾荒工作之余,便与学者一同研究污水净化,争取尽早实现水资源的纯净化。可学者的兴趣重心始终在第二地球上,老吴与学者都尝试在一片混沌中分离出一个细若微尘的目标。学者缺乏高精尖设备,于宇宙中寻找第二地球如同在沙漠中拿着放大镜找一颗沙粒。而老吴本身只是一名普通工程师,虽然有数理基础但也只够完成普通生产操作。

    面对随便一个演算步骤足有一页纸的复杂系统,老吴也只能对着页码发愣。这种大脑因陷入过于复杂情况从而宕机的感觉,让他想起战前年代午后逛公园的日子。他躺在公司中庭的迷你草坪上,对着透过层层叶片间的阳光发呆,视线企图跟踪着穿梭其间的小昆虫,以此消磨时间。很奇怪,在那样一个高科技公司,拥有着绝对纯净的空气净化系统,仍会放一只小昆虫混入其中。时至今日,老吴回味起来仍对此啧啧称奇,觉得那只小虫一定有着极其曲折的经历,并具有万里挑一的运气。

    此后,老吴时常带着吴想来到学者这,而平日身处同龄人中寡言少语的吴想,第一次面对巨大的球环模型,却直指着最核心的巨大球体说:“这是太阳。”而那时学者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撩开自己油腻邋遢的灰白色头发,指着吴想说:“我要收他为徒。”

    自此,老吴也就默许吴想跟在学者后面潜心学习自然科学,并且也时而带他参加点群体活动,毕竟身处废墟,总有缺少关键资源的一天。若常年游离于组织之外,则很难抵御突如其来的风险。

    就在这书墙迷阵中,学者与吴想,一老一小,以纸为船,以笔为桨,泛舟于光年之外,一点点拨开飘浮的微尘。在墙角摆了十个大木箱,每将第二地球的坐标缩小一个量级,就有一个木箱被填满。

    起初,瘦小的吴想还需要小梯子才能爬到上方,从砖头间抽走大部头的书,十个木箱也崭新锃亮。后来,书墙迷阵与砖头被一排排铁质书架替代,新砌的白腻子砖墙将这里与地下室彻底隔开。木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郑重的档案袋与书柜。巨型的球环模型也被顶上添置的探照灯照亮,照亮了球面上落满的勤恳岁月。

    研究的方向从遥远的第二地球变为了迫在眉睫的污水净化,那遥远的蓝星已多年没被人抬头眺望过,十个不复存在的木箱的填满日期也如芝诺的乌龟。此处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研究所。

    长桌与椅子上也留有多年使用留下的暗沉印记,印记极短极克制,使用者好像只允许自己一半的身体倚靠在桌椅上,仿佛时刻对抗战斗着。而这几年也陆续有许多人来过又离开。光头的鄙夷,维奥莱特的牵挂,钟信的鼓励,老吴的守望,沙哥与摸鱼三人组的说笑……

    那些昔日的友人随着命运的箭矢四散不归,眼前的年轻少年正跪拜在黑白遗像前,稚嫩的脸上却蒙有早熟的灰,此刻他正眼神涣散地望着遗像,但并没有聚焦遗像上的学者,而是在凝望遗像的背后。

    遗像前的吴想起身直立,回忆着学者去世前几天时,对他传授的最后一课—“无尽荒原”。

    吴想在研究所中度过一年又一年,现如今,他也遇到了自己的瓶颈。他的左手边是巨型球环模型,左边的手稿记载着更精细量级的坐标范围,可他再也无法再进一步。他将锁定的区域划分为一百乘以一百的一万个网格,而其中一个网格就是第二地球的所在位置,而每个网格内部的参数又看起来如此相似。若是要通过枚举法,哪怕算一辈子推进一步研究的希望都很渺茫。

    而在右手边是一系列的化学试剂瓶与改自U盘中内容的提纯装置,经过研发与迭代,吴想可以通过佩戴虚拟现实眼镜与手套,对可视化的目标牵引并改变其运动轨迹。虽然吴想可以看见被标为红色的目标污染物,可他一次只能锁定一个原子核,且牵引过程极其漫长。在将目标牵引至收集区的过程中,任何的走神都将造成目标丢失,前功尽弃。而在一瓶水样中,可能含有上万个放射性污染物,提纯代价太过于高昂。吴想也尝试过改进U盘中的系统,可其中内容太过于艰深浩繁,他也迟迟找不到突破的方法。

    而一天下午,吴想与学者如平时一样进行着研究工作。突然,学者毫无预兆地扔下手中的纸笔,抬头上望,凝视着第二地球的方向。

    良久,学者开口道:“我要死了。”

    吴想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一跳,笑着反问道:“老师你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这么晦气的话?”

    而学者也抽出半瓶白酒,独自饮了两口,将它递给吴想:“喝两口,这是钥匙。”吴想虽然内心不情愿,可还是将瓶口凑上了嘴边。顿时,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七窍,呛得吴想连连咳嗽。

    而学者也开口道:“这是最后一课,愿你突出重围。”

    接着学者将长桌上的手稿一扫而下,抛出一卷白纸,将其从桌头滚至桌尾,顿时整张桌面变得崭新雪白。而学者也三两步跳上桌面,手里的毛笔笔尖汁液摇坠,砚台溅出的墨汁于纸上晕开。学者并不在意,而是左手撑桌,右手握笔,双膝跪于桌上,肆意挥动着笔杆,如同一匹不断倒退的马。

    有时砚台没墨了,学者便大呼一声:“酒来!”吴想便赶忙上前递酒,只见学者将酒倒入砚台,吴想见状赶忙将墨磨开。他笔下的算式推演愈发跳步,书写越发凌乱震颤,如同即将驶离地面的飞机起落架。学者越写越痴狂,有大段大段的书写,笔尖都没触碰桌面,又有大面积的纸张,由于过于用力被划破开来。学者的意识在白底黑字间逐渐涣散,眼神却在宇宙深处逐渐聚焦。学者就这么舞动着手腕,他眼前的纸笔离他愈发遥远,而世界万物却离他越来越近。吴想为了跟上学者的思路,就也跳上桌,双手撑地,膝跪后退,企图于身体缝隙间一窥奥妙。

    “啊!”写到关键处时突然停电了,学者惊呼一声。

    吴想刚想起身寻找断电原因,就只觉得心中灼烧刺痛,酒精后劲终于发作,脑中一片昏沉,他也在醉意中倒下。过了一段时间,在迷蒙眩晕中,吴想被阵阵寒风冷醒。

    他想起身下桌,却觉得双腿虚弱,直不起腰,他就只能保持着刚才的跪姿,挣扎地匍匐前进。他的四肢开始狂抖,怎么一切的感官知觉都变得如此陌生诡异。“光呢?光在哪?”吴想只得摸索着前进。突然,一阵强光自他眼前倾泻,他只觉得一阵刺痛,紧闭双眼,突如其来的寒风令他不住地打着冷颤。当吴想慢慢睁开双眼时,他看见一个衣着破布的农夫正将木车拖来,他的四周是一个木制马厩,他的脚下是大片的茅草,他的旁边躺着一匹马。

    而他,也是一匹马。

    农夫企图将头套套在他脖子上,他本能地向后缩,抗拒着劳作。农夫也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尖锐的鞋尖令他小腹作痛,他止不住地痛苦嘶鸣,大口出的气立马在冰天雪地间化为冰雾。

    “你还年轻,你必须劳作才有饭吃。你看那匹老马,明天一早,它就会被我开膛破肚。马皮卖给裁缝,马肉卖给屠户,马内脏留在家里腌制,加入土豆泥剁成馅。”农夫捋起他整年未洗,巴结成块的长发,浑浊如劣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挣扎起身,踉跄地被农夫拽出了马厩,套上头套,他拉车的一天便开始了。

    随着农夫挥舞的鞭子打在他身上,伴着细若游丝的嘶鸣,他也一步步向前磨去。任凭农夫如何抽打他身,他也任劳任怨,埋头拉车。暴风雪冻得他渐渐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狂风中他的呼吸变得逐渐困难。

    好在有一处山洞,农夫带着他于此处歇脚。农夫抚摸着他的头,给他喂水喂食,对他好言相劝:“你再加把劲,隔壁村马上就到了。可你若不使劲,我下次拉货就不带你了。我会把你的眼睛蒙上,让你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后院拉磨,配合着去生小马。”

    他听了不由得一哆嗦,休息好后不敢懈怠,又更卖力地拉车。终于,隔壁村的雏形逐渐显现,雪也停了。他被卸下了头套,牵进了马厩,马厩里有水和食物。隔壁还有一匹漂亮的小母马,经交谈得知,她是财主家养的骏马,只供财主骑,不拉车。他的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眼光,想和她多聊两句,可她却不愿理睬。

    这时,他便抬头打量四周,发现农夫在和商人吹牛,透过马厩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座大山,而这座村庄就在山脚下。他有点好奇山的后面是什么,就问向母马,而母马只关心晚上吃什么,并不作答。他碰了下门,发现门没锁,就试探性地走出两步,将半个身子露在马厩外,打量着大山。这时农夫以为他要出逃,抄起棍子就向他劈来,然后就把他牢牢拴在柱子上。

    回到农夫家后,他脑海里一直在想那座山的后面是什么。老马看出他的疑惑,便问他怎么了,他就把自己的好奇说了出来,而垂死的老马只是用虚弱的力气叮嘱道:“要抬头。”

    第二天一早,老马就被拖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而他也很快适应了拉货的过程,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他还与那匹母马生了一匹小马。为了能见到小马,他干活更加卖力,只为了能早点到隔壁村。

    而日子过去了,他也衰老了。小马长大,取代了他拉货的位置,而他也被蒙上了眼睛,不停地拉磨,分不清白天黑夜。

    再过了几个月,精疲力竭的他被扔进了黑暗的马厩中,终日不见阳光。终于有一天,门开了,而他他也突然明白,当初的那匹老马去哪了。

    而后,他又回到了黑暗的马厩中。这一次,门开了,老马还在身边,叮嘱他要抬头。他又开始了拉货的生活,他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轮回中。而这次,他拉完货没有和母马聊天,而是瞅准时机,撞开门夺路狂奔,他的目标是山顶,他要俯瞰整座荒原。

    愤怒的狂风在他耳边呼啸,脚下的花草化作颤抖的阴影。他看见巨石上攀附的地衣,以及雨水留存于石坑上的深色水渍。奔向山顶时,雾气变得愈发浓郁,沁凉心脾,眼前的景象从黄或橘红的花丛化作紫与深棕的苔藓。

    终于,他登上了山顶,此处一片荒芜,只有嶙峋的深黑石块被挤在一起,上面一道道被劈砍的痕迹,暗示着大地的创伤。天边的云层中透露出一抹阳光,云雾也消散了三分。尽管视线不是很清晰,可他还是大概能看见,眼前的景象不过又是一片荒原罢了,草地甚至还不如隔壁村庄肥美多汁。

    可他还是想多看看,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近,他不想被抓回去。于是他心一横,一头扎进了迷雾中,丢失了方向,活活冻死在了荒原中。

    再一次,他又于黑暗潮湿的马厩中醒来。

    这次,他直接文向老马:“为什么要抬头?”

    黑暗中是良久的沉默,老马开口道:“在无法逃出沉默螺旋前,要抬头。不论你处于时间中的哪一瞬间,身处的空间虚假抑或真实,你脑海中的想象,你内心的情感,前人都曾领会过。面对从未改变的大自然,你并不特别。惟有抬头,跳出大自然,那是新的文明的起点,那是对不可及处的好奇,抑或是一个错误。我们前仆后继的好奇借着一个个死去的错误攀登而上,终于抵达群星之间。可群星间空无一人,多么落寞!向前再无标杆,只得拿自己的主意。向后回首望去,历史江河中起起伏伏着的,是一个个炽热的眼神,他们正看着你,焦急地等待着答案,在这试图穿越无尽荒原的征途中,你是否找到了下一个继任者,荒原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当阳光照在我们的脸庞,我永远为此感到温暖。”

    说罢,老马浑浊的眼神突然于黑暗中发起了光亮,生命的烛火于黑暗中摇曳。老马笔直地站了起来,前身腾空,朝着黑暗作出最后的嘶鸣。老马腾起又落下,又腾起,又落下,嘶鸣声一遍又一遍,直叫撕裂整片黑暗。老马的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他相信,老马一定看见了那未见的风景。

    “要抬头。”说罢,整片马厩就随着老马的身形轰然倒塌。

    沐浴在整片星光之下,他像是受到了感召一般,在荒原中自由驰骋,就这么在奔跑中洋溢着生命,风掠过他全身的每一根鬓毛,为他带来远方的消息。就这么跑,没有错的。就这样,他一直向前跑去,而那是日出的方向。

    到了正午,跑了一夜的他也渴了,便来到湖边饮水休整。这时他的身边来了一批马群,其中为首的一匹白马问道:“你为什么独行?”

    他回答到:“因为我在寻找。”

    白马问道:“何不加入我们,我们要去探索荒原深处的心湖。”

    他欣然答应了,这正合他意,他想探索更多的未知。

    于是他随着马群奔跑了三天三夜,便来到了一片心形的湖面。大家拔下一根尾毛丢在湖边,用垒起的石堆压住,作为到来的纪念。正当他准备在心湖中沐浴,享受难得的平静时,白马正在整合队伍,准备前去下一个目的地。

    白马催促道:“快跟上队伍,我们要去深谷了。”

    他疑惑道:“行程为何这么紧凑?我们何不享受湖水几日?”

    白马不耐烦道:“我们的生命有限,怎么能在安逸的地方过久停留,这荒原是如此之大,哪怕穷其一生都无法遍览。我的祖父与父亲都是探路者,可他们口耳相传留下来的内容,也不足他们所预测的,荒原整片内容的十分之一。”

    说罢,白马就带领大家奔向深谷。而他心中有万般不情愿,也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湖水,尾随着队伍前往下一处。

    到了深谷处,大家再次于石堆下留下了尾毛,便匆匆前往高峰。

    站在高峰之巅,他不禁问向白马:“难道我们穷尽一生,就是为了在荒原各处留下尾毛?”

    白马说:“此刻我们探索的面积尚且不足十分之一,还有太多的未知在等待着我们,你现在不应该思考这个问题。而且接下来我们会回到大本营,休整一段时间。”

    于是大家就返回了大本营,归乡的马群将故事带回家乡,化解家人翘首以盼的思念。年轻的马们流下热泪蹭着彼此的脸颊,年迈的马们与自己的孩子相互依偎。

    他看到此情此景,只得独自退去,一路散步,到了后院。他看见一头驴,被蒙上眼睛,原地拉磨。他感到很难过,想替驴解开眼罩,却被突然出现的白马阻止了。二人看着那头驴在角落拉磨,自得其乐。

    白马开口道:“你不能解开他的眼罩,他对现状很满意,我们也是。”

    接着,白马就为他介绍了一匹俊俏的红棕色母马,并叮嘱他:“你要把自己见证的风景传给你的家庭与后代,让他们继承你的意志,不要白费了一生的努力。”

    他觉得很沉重,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了暗黑无光的马厩,此时又要陷入家族传承的枷锁。他怀着抵触的心理,不愿靠近红马。可红马却出奇地善解心意,他们很快对彼此敞开心扉。他觉得自己不知去路,却有归途。心中那种心悬于半空的恐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蹄稳落地面的安全感。他与红马共眠于马厩,那一夜,他没有抬头。

    在之后的三年里,他随白马去过很多地方,也将故事带给了小马,那是他与红马生下的一匹黑马。有一天,小黑马走来问道:“父亲,你说的那个心湖,里面有鱼吗?”

    而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去得太过匆忙,都忘记了往湖里看。于是他趁着夜色,独自奔向心湖。心湖的水逐渐漫过他的肚皮,他看着湖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脸,与整片星空。于是他抬起了头,注视着漫天星辰。那一颗颗闪烁的星,让他想起了之前留下过尾毛的一个个场景。

    他记不清了。

    他怎么会记不清呢?明明那些地方他都去过,可他怎么回想不起来了呢?此刻的他再次望着这片星空,已经没有当初的那种激动。他觉得那些探索与传承都如星星般遥远。真的吗?真的有必要吗?

    他越想越愤怒,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白马的欺骗,甚至怀疑红马。可每每想起过去三年的点点滴滴,他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得有那么一丝恶心,恶心得令他有几分依恋。

    他于是想起后院拉磨的驴,驴很快乐,也许一切都是骗局,但快乐是真的。他也不由自主地学着驴转圈行进,可脚底踩到了一块光滑的石头,整个身形跌向湖心深处。不会水的他在挣扎中连呛了几口水,冰冷的湖水冻得他无法调动四肢。在心神迷蒙间他不禁想:“就到此为止吧?没什么好奇的。”

    这时,他想起了之前两次在黑暗的马厩中醒来,他想起了每次都能看见的那头蒙眼拉磨的驴,他想起了不断重复提醒的老马。他猛然惊醒了,他瞪大双眼,想要终止这份重复,大量漫长又相似的记忆正填满他的大脑,企图将他格式化。他不愿意这样,他要珍惜这次的机会,他要活下去,他要去向从未有人到达的地方,哪怕无人陪伴。

    就这样,他狼狈地爬上岸,甩干了身上的冰水,朝着大本营的方向深深地凝望了一眼,便与大家不辞而别,独自奔向荒原深处。

    此刻黑夜逆流,星辰勃怒,寒风斥责着反叛者,他听见了耳边的低语:“你这个废物,忘恩负义的队友,不负责任的男人,冷漠无情的父亲。你背叛了信义,放弃了家庭,你自私自利,你将独自死去。”

    他的心中纠结,而四蹄未曾放缓分毫。如果没有目标,那就跑下去吧,有多远跑多远,跑尽自己的生命为止。

    终于,他跑向了那座山丘,他站在山丘顶部,回头就能看到那隔壁村庄的马厩,那匹马是否仍在思考晚上吃什么。而他向前望去,前方是一大片常年不散的迷雾。要一头扎进去吗?现在吗?

    他还是退了回去,他垂头丧气,踱步前往马厩,马厩里还是那匹俊俏的母马,旁边有一匹与他一模一样的马问道:“朋友,向你打听个事。我看你从那个山丘下来,想问下山的背后是什么呢?”

    “荒原,无尽荒原。”马厩外的他冷地回答。

    “噢这样,但荒原和荒原之间总有区别吧,总是不一样的吧。”马厩里的他问。

    “是啊,还有心湖,深谷,和高峰。还有一群没有人类也能生活的马群。”他略有颤抖地回答道。

    “是啊,那太好了,得知这个答案太好了,谢谢你。”马厩里的他欣喜地回答道。

    他回到了山丘顶部,望着这一片迷雾,他一头扎了进去。他只是跑,于雾中奔跑。生命在冷雾中流逝,而他却紧盯着白雾中模糊的光亮,那是太阳。只要跟着太阳,就还有机会。在奔跑中,他觉得多么悲伤,冲过节点无人喝彩,多么寂寞,历经风景无人见证。而比西西弗斯推石头更残忍的是身处迷雾,不论向哪皆无二致。五官完全感受不到丝毫变化,只得在无限的洁白中麻木。

    最后,他缓缓停下了脚步。在他的眼前,是一具尸骨,尸骨旁,是一个石头堆。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并不孤单,这曾有一匹离群索居的马,像他一样,但不知道为何,来到了这里。

    有些陪伴,来自同一时间同一空间。有些陪伴,则跨越了时间空间。

    而他在这一刻时,只觉得自己跨越了时间,在同一个地方,与那匹未曾谋面的,不可其名的马,互相蹭着脸颊,饱含着热泪。

    我们终于不再固执地凸显自己的独特,转而与大自然相拥。在相拥间,那匹若有若无的马低声地友善劝道:“孩子,回归现实吧,历史的一万个伟人都不如眼前的爱人更能贴近你的睫毛。”

    他就这么看着远处愈发模糊的光点,他知道太阳要落山了,他也在自己身旁垒起了石堆,压着尾毛。当夕阳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就变成了一个绝对均匀,绝对静止的银灰色。他有些发愣,只觉得眼睛好累,然后鼻子陡然一酸,从胃部深处升起了一股胀气。

    “噗。”他打了个喷嚏,这一打,把他眼前的遮阳布给打掉了,他发现自己原来是一头在村庄后院蒙眼拉磨的驴。此刻他觉得自己有些冷,就卸下了头套,转而去广场上晒太阳。在午后的太阳下,他觉得自己好暖和。

    这股暖意从舒服变成了灼烧,他一阵吃痛,赶紧把头戴的虚拟现实眼镜摘下。他看着眼前的一片火海,无数手稿书籍正在烈火中化为灰烬。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是?我是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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