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稀薄,寒风凛凛。

    夜色沉沉如墨色,风吹人透骨生凉。

    隗国有一神秘组织名曰“郢”,行踪诡谲莫测,专司各种暗杀或宫围秘事,为国主效犬马之劳。

    此刻的隗国宫前殿,红光漫溢,乌鸦啼声凄厉,难以入耳。地面猩红的符号织就成黑气翻腾的法阵。郢官环伺周围,数量多到难计,阵中隐约立着一人影。

    扶襄支剑起身,衣襟斑斑血迹,她抹了一把嘴,环顾四周,发现这些郢官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自己的心腹都不在,她嗤笑一声

    号令万千杀手的郢官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手下伏杀。

    “主上派你们来的?”她问

    周围的无人答话,反而纷纷退避让出了条路。一男子缓步而出,头戴冕冠,玄袍金龙纹缠身,气度非凡。妖异的绿瞳紧紧盯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隗国主,隗云暔。

    是她效忠的主上,亦是她师父的灵侣,她的师娘。

    “阿襄啊。”隗云暔走到扶襄身前,拍了拍她因阵法抽取灵力而虚弱的脸。

    “莫要怪我。”

    “为何?”扶襄咬牙切齿的问:“因为我没完成暗杀的任务?”

    “这些年我尽心尽力,为你操办,做你利刃,到底为何?”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诮:“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阿襄…必须得死啊。”

    言罢他仰头大笑,转身挥了挥手,郢官又将她围住,手中结印灵力流向法阵。

    脚底邪阵一阵阵抽取她的灵脉之力,她感受到自己流失的生机,身体各处尖锐的撕裂。

    “行。”扶襄舔了舔嘴角的血,目光狠绝:“狗皇帝,不说人话是吧,那都别活。”

    灵力骤然狂暴如洪流决堤,生境灵脉自爆开来,释放出毁灭一切的力量,瞬间席卷整个王宫,所过之处,无物不焚。

    那就一起入幽冥吧。

    ***

    “太祝!太祝您醒醒!太祝!”呼啸而过的寒风与耳畔阵阵焦急的呼喊交织,嘈杂且狰狞。扶襄感觉到身体被不住的推搡拍打,意识回笼,艰难的睁开双眼。

    这是…哪里。

    庞大阴森的树林里到处横插着扭曲的枝桠,天空幽暗黑垂,边界处弥漫着诡异的紫红色,像是污浊的血液。

    扶襄看着面前十多张冲着自己呼唤的大脸,张嘴梗了梗,问,“你们谁啊?”

    为首推搡扶襄的女子闻言不由得一愣,后而喜极而泣,围着她的人们纷纷激动的叫唤了起来。

    “谢天谢地,太祝终于醒了!这卟藤林真是太恐怖了!”

    “太祝怎的还说上胡话了,莫不是被灵鬼吃傻了不成?”

    “你会不会说话啊!要不是因为太祝你早就被吃了!我看你最傻,傻叉一个!”

    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夹杂着激烈争吵声一浪一浪的冲击她的耳朵,嚷嚷的她头痛欲裂。

    “都闭嘴!”她低声一喊,周围顿时安静无声。

    那喜极而泣的女子抹了抹眼泪,蹲下身来搀扶襄,“太祝您别气,祝女们只是太过开心了,您刚才为了保护我们被灵鬼吞噬昏迷不醒,我们都要吓死了。”

    那祝女的每一句话都简单易懂,说出来却令扶襄如此的陌生。

    她静了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是太祝?”

    “是啊,您是冀西圣地的太祝啊!您不记得了?”那祝女急的团团转。

    卟藤林内阴风狂作,藤条抽打地面发出呜呜丫丫的声音如同小鬼哀嚎。

    她的内心也跟着嚎,只不过她是畅快肆意的嚎。

    真的重生了。

    扶襄记得临死前焚了自己的本源灵脉要和那狗皇帝同归于尽的,她还想如果能重来一次,一定要宰了隗云暔。

    感谢老天给她一次机会。

    扶襄心道:“虽然原来的身体没有了,但能活过来就是好事一桩。”

    她抬起头来环视着周围的环境。

    四周皆被焦黑之色所笼,空气中浮动着难以名状的腥膻与恶臭。扶襄看自己衣裳残破,浑身湿漉黏腻,遍体鳞伤皆是野兽的齿痕。

    造的真狼狈啊。

    脚下的祝女尸体层层叠叠,有的表情惊恐有的已经被啃的面目全非,还有的躯体直接被残忍撕扯成了碎片,血肉碎骨搅杂一起形成座惨不忍睹的肉丘。

    恍若人间炼狱,乱葬坟茔。

    活着的祝女皆围成一团,颤抖着互相慰籍,更甚者直接蹲在地上呜呜呜的哭。

    看这个太祝身上累累伤痕,定是被撕咬吞吃了魂魄死的,然后叫她这么一个野鬼孤魂给入了舍。也怪不得她们这么害怕,这场面光是她看了也心悸。

    她借着那祝女搀扶的力道起身,揉着额头缓缓道:“我无事,只是方才头疼。”随即扫了一圈,数了数一个个伫立不语的祝女们。

    三十二个祝女。

    瀛洲曾规定过祭祀法会的等级,祭祀的仪式规模与参与人数可以直接看出祭祀对象有多尊贵。这些死去的祝女在加上还活着的少说得有两百了。

    况且举行祭祀的还是冀西圣地。

    瀛洲大陆神权至上,崇尚巫神,重淫祀,做任何事前都要请灵与神祇沟通,非常注重祭礼,一次天地大祭时神祇降下神谕,命巫王在瀛洲建立八司会,亲自钦点八位神官。

    神官们分别掌管八大祭祀圣地,他们直属天神祇,不由巫王掌控和约束,至尊至贵,独属一流。而这冀西圣地便是第八司,由冀西国主为圣地神官,掌管农收,祈禳,解厄等祭祀。

    这可是国祀的圣地,祭祀的都是天潢贵胄了。

    扶襄并不想让这群人发现如今的太祝已经换了芯,但观她这满身伤口和卟藤林尸体惨状,想来目前局势危险急迫,还是要旁敲侧击的打听一下。

    扶襄状似无意的呢喃给那祝女听:“…唉,这可是圣地,怎会有灵鬼出现?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祝女们…”

    祝女们听到这话皆是捧脸低泣,为首的祝女更是语气激荡不已:“怎能怪您?要不是您一路护这我们…圣地的巫祝怕是都要被灵鬼吞噬了,怪就怪那夢融氏真是悖国奸邪!”

    “神女复活在即,他们居然要抢夺尸体!放数千灵鬼进圣地吞吃人魂,简直是卑劣至极。”

    “神女百年才生,那夢融氏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提起这个祝女们就怒火喷涌说的那叫一个义愤填膺,扶襄在一旁淡声附和着,心中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样的仪仗规格。”

    冀西的神女可是与八神官平起平坐的存在,传闻她们是唯一遗留在瀛洲的神脉,血液可通骨生灵脉,可延年益寿,信仰神女能保风调雨顺,家宅安康。

    扶襄并不在意神女或这些祝女的死活,听她们说着下山小路,心里只想着赶快下山离开这圣地。

    离开圣地后休养生息,待境界恢复了直接杀上隗国,取那皇帝狗命。

    然后去寻能恢复记忆的法器浮灯,找记忆,回家。

    扶襄就这她们的话接下去道:“司巫定有解决之法,卟藤林不知道还有没有灵鬼,待在此处危险,先下山。”伸出手罩了一个围住三十二人的结界,她转头招呼为首的祝女,“你叫…嘶。”

    那祝女连忙上前,“您叫我嫣嫣。”

    扶襄领着她们朝边界方向走,对嫣嫣道:“你同我仔细讲讲圣地刚才的情况,我这脑子有些混乱…”

    明明未入寒冬,林中却是刺骨的冷。结界并不能隔绝寒意,祝女们抱团取暖,呵着气前行。

    扶襄听着嫣嫣讲述刚才发生的情况,深一脚浅一脚淌过眼前一片泥泞的地,沉默不语。

    上一任神女死后已有百年未曾在出神女了,直到两个半月前,冀西国主不知为何突然出了王城直奔隗国而去,紧接着又去了趟圣地之一的神官殿。没成想那冀西主回来后便昭告瀛洲各地,说“天赐神女,瀛洲之幸。”

    神女昏迷不醒,需八十一天后才可复活,灵棺一路从神官殿经过其他圣地运送到冀西,每路过一个圣地,神官便会献上心头血。巫祝们在宫里嚼着舌根,有说神女死了活不了了,有说这就是个冒牌货。

    还有那厚颜无耻之辈道:“是不是真的,喝口血就知道了。”

    一语成谶。

    不是所有百姓都像冀西人民一样拥护神女,更多的是对其血脉的贪婪渴求。

    夢融氏贪婪的首当其冲。

    祭祀大典明日开始,夢融氏却在将近子夜开了圣地结界,放灵鬼残杀祭祀巫祝,妄图夺取灵棺。

    之后就是无尽的杀戮。

    司巫带宫中数名大觋来保护神女灵棺,清扫灵鬼,奈何数量太多,他们只能勉强不被吞噬,他命太祝把这些祝女们分为两波,一半增援存放灵棺的庙中,另一半去圣地正门修复结界,以免灵鬼在进圣地。

    可这个时候的太祝,却像脑子抽疯一样的召集还活着的全部巫祝,抄小路下山跑了。

    扶襄一边走着一边心里讶异:为何太祝关键时候没有听司巫的话呢?

    跑的如此干脆利落,是提前知晓什么吗。

    “啊!”一声尖叫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才发现她们已经到达了边界,身侧的嫣嫣不知怎的发着哆嗦:“灵…灵鬼!”

    扶襄顺着祝女的方向看去,面色登时沉了下来。

    密密麻麻的灵鬼堆挤在唯一通向山下的羊肠小径,竖瞳发着绿光,腥红舌头耷拉拖地,四肢爬行着朝边界而来。

    灵鬼是近几年横空而出的鬼祟,靠吞吃人魂增强法力,可她当郢官多年,听说最多也就不到五十只。

    “怎么会这么多?”她皱紧了眉头,手中灌注灵力燃起腾腾的烈焰。

    身后的祝女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林中尸山已令她们胆寒,现下更是瘫软在地。

    “太祝救救我们…”她们拽着扶襄的衣袖哭嚷,仿佛只要哭求,就能让她像刚才的太祝一样舍命护她们生。

    “您刚才都救我们了…如今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

    “要死了呜呜呜,要不是太祝非要走小路,我们也不会这样。”

    扶襄被哭的心烦,甩开她们的手冷冷道:“哭什么?一个个的不是有灵脉吗。”

    太祝跑的时候她们跟的比谁都快,没有一个要去保护灵棺,现在出事了反倒埋怨起来了。

    真是虚伪至极。

    她嗤笑道:“为何不能丢下你们?”

    “想死的就坐着哭,不想死的拼全力。”

    随即转身不管她们,冲出结界一掌推出火焰,焚向扑上前来的数幽灵鬼。

    “灵鬼用火可以烧死!教你们的方法都喂到狗肚子里了?”嫣嫣瞪了那些祝女一眼。紧随其后跟上了扶襄,后面的几个祝女也纷纷使出法力抵抗周围扑上来的灵鬼。

    火光中影影绰绰,照着人间炼狱般的惨状。此起彼伏的嚎叫环绕,是灵鬼的也是祝女的。

    太多了,实在太多了,源源不断的补上来,根本杀不完。

    她们被迫退回结界中,嫣嫣咆哮道:“太祝这路走不通了!咱们转回神女庙吧,听司巫大人的!”

    “等等。”扶襄不答她的话,反而仰头望向天空,脸色凝重。

    子夜时分的天本就黑沉,现下更是阴霾笼罩,乌云密布,一道闪电穿透云层撕裂天穹,“轰”的一声,雷声鼓动,紧接着雨倾盆而下。

    这雨非常的怪异,带着森森的灵力,落到灵鬼身上竟然燃起了银华般的火焰,触极焚烧,路上的灵鬼一只接一只被烧成了灰烬。

    四周被雨冲刷的模糊不清,数道闪电劈向大地,落地后转化成了银色的灵罩,无穷的法力覆盖整个圣地。

    这是什么情况?扶襄皱起眉头。

    她们躲在结界中等待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停止,每一道都蕴含着磅礴力量将圣地层层的包裹围绕,构筑成坚实的“金汤铁壁”。

    待雷电停止,她走出自己的结界,来到灵罩跟前轻轻触碰。

    很强大的灵力。

    她现在的心情糟糕透了,这灵罩里里外外轰了十多层,把圣地护的死死的,打定主意让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灵鬼皆化作飞灰,被大雨冲刷入土,剩下的祝女们知道终于过了这生死劫,在那里激动的欢呼着。嫣嫣也开心道:“定是宫中派来保护圣地的人到了!太祝,如今出不去了,咱们回神女庙吧。”

    扶襄不想回去。神女复不复生与她无关,她也不想掺和这件危险事,就算现在灵罩封住圣地她出不去,也不能跟着这群祝女去庙里。

    棺材放在庙里,周围岂不全是抢夺尸体的人,如今自己这副伤残之躯,去那找死吗?

    扶襄当即打定主意先把她们分开在自己跑路,咳了咳嗓子道:“这样…”

    话还没开口,嫣嫣一把上前捧住她的手,眼神带着希冀:“太祝您不想瞻仰殿下神容吗?”

    “您不好奇神女殿下是谁吗?”她问

    嫣嫣的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砍杀灵鬼时溅上的绿血,她冲扶襄咧嘴一笑,在林中紫红光映照中显得格外阴邪诡异。

    “我们回神女庙吧。”

    声音不停的盘旋在她脑子里,一圈一圈的回响着,扶襄听的烦躁,失去了耐心,不欲跟她多言语,转头就想直接走。

    可她动身了才发现,自己的脚竟像扎了根一样,直直的定在那里不动弹。

    怎么动不了?

    “嫣…”她张了张嘴,口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太祝?”

    耳边传来“铛铛”铃音,扶襄感觉到一阵恍惚,自己的灵魂好似被紧紧束缚在这具躯壳中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手抬起来,试了半天那双手还是垂在衣角不动。

    “回去…”

    脑中传来所有似无的呢喃,给这具身体的言语和行动下命令。

    有人在控制她。

    “太祝?您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吗?”一旁的嫣嫣看她脸色有变,略带担心的询问。

    圣地雨大如注,疾风凛冽。扶襄面无表情,心头无名火却蹭蹭蹿升。

    到底是谁在控制太祝的身体!

    身体之内扶襄的灵魂在不停捶打试图摆脱控制,而身体之外的太祝却僵硬抬起手朝嫣嫣摆了摆。

    嫣嫣连忙扶她道:“您怎么样了?”

    扶襄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无事,回神女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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