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应年松一口气,连忙叫小宫女过来把脏乱轻手轻脚收拾好。

    褚照跪在下角,认认真真说起那折戏:“那一折戏,名儿唤作《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陛下博洽多闻,许也听说过这折戏。那周舍利用手段骗娶宋引章,婚后对其百般虐待,而赵盼儿为救助姐妹宋引章,以风月手段,智胜恶少周舍,最终将宋引章救出,与安秀才结为夫妇。”

    “但这其中,最令罪臣感慨的,却不是后面一段智救,而是赵盼儿劝说宋引章莫要被周舍所迷惑那一段。”

    ——面对赵盼儿的疑问,背弃诺言、另外择夫的宋引章道:“我嫁了安秀才,一对儿只好打《莲花落》!”

    赵盼儿问她既然这样那嫁谁,她答道:“我嫁周舍。”

    盼儿就告诉她:“那做丈夫的做得子弟,做子弟的做不得丈夫;因为做丈夫的忒老实,做子弟的会虚脾。”所谓虚脾,便是虚情假意。

    又问:“你为甚么要嫁周舍?”

    宋引章俨然沉迷于周舍给她布织的甜蜜罗网中,幸福道:“他知重你妹子,夏天替你妹子打扇,冬天替你妹子温被,你妹子要出门,他替你妹子提领系,整钗环,因此上一心要嫁他。”

    盼儿便告诉她:“这正是做子弟的虚脾,女娘们不懂的就要着他的迷。等到一娶到他家里,不到一年半载,他就抛弃你,早是努牙突嘴,拳椎脚踢,打的你哭哭啼啼!妹子,以后你受了苦,休来告诉我!”

    褚照抬头,披肝沥胆道:“罪臣一朝为天子臣,一世为天子臣。一徒不拜二师,一臣不择二主。师困苦,徒不移。主危难,臣亦如磐石!”

    “哦?”皇帝的表情一下就复杂起来。

    褚照不卑不亢道:“宋引章舍安秀实而择周舍,却不知虚情假意,纵使一时甜蜜,也难逃婚后噩梦。赵盼儿虽处卑贱,却目光极清,头脑极醒。罪臣自知臣罪该万死,可一双招子,却没有瞎到识人不清;一副头脑,也没有昏到要靠事事不为以求平安。”

    他目光清明,陈词慷慨:

    “罪臣若事事不为,笑的是金华府官场禄蠹,哭的是金华府一府百姓;

    “罪臣若事事不为,大快的是为祸一方之贼子,大悲的是金华府千家万户妻离子散;

    “罪臣若事事不为,得意的是那阴谋得逞的奸邪佞臣,可怜的是忠臣的一片赤胆忠心,可叹的,更是当日金銮殿上圣天子殷勤交托的百般信任!罪臣若事事不为,岂非是那该千刀万剐的负恩昧良,背德违愿之人?!”

    冰冷辉煌的大殿,地板光可鉴影。

    “陛下!”他俯首道,“罪臣并非不知罪臣所为,实在是碎尸万段不足以怜惜!但那金华府,如若一直动荡不平,罪臣又有何颜面着这一袭绿袍,又有何颜面头戴这一顶乌纱帽,又有何颜面领朝廷俸禄,更有何颜面面对金銮殿上钦点罪臣为探花的圣天子?”

    “是以,罪臣不悔!”

    龙椅边,吴应年拿着拂尘的手微颤,呼吸亦比寻常重了许多。

    哪怕皇帝至今没有开口。这一殿的寂静。吴应年也知道,褚定安,褚县令,又将起了。

    …

    …

    褚县令受罚了吗?

    受罚了。

    六品金华府巡按之职被撤,还被赶回庆泽县命他好好反思。

    然后呢?

    还罚了他一年俸禄。

    然后呢?

    没了。

    ??怎么会没了?他犯了那样的重罪!

    重罪啊……哦对,褚县令平乱有功,防疫有功,有罚就有赏。圣人有旨,即刻加封其为长平伯,赏帑金十万,骏马二十,珊瑚十对,珍宝无数。

    连虞小青他们都各有赏赐,只不过他们的赏赐是对修炼大有裨益的灵珠之类。

    考虑到长平伯裕民的思想,皇帝还另赏给了庆泽县牛羊家禽百对。

    而金华府那边,当然也是有功则赏,有罪则罚。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咳咳,夸张了。

    ——好像也没太夸张。

    颜侍郎府,褚照叉腰一阵猖狂大笑,笑得颜旬夏直摇头,程将雪也忍不住用手绢捂住了嘴,而小师侄颜之恒满眼放光。

    他恨不得双手双脚支持:“小师叔就是最厉害的!”

    褚照嚣张地说:“那可不!你小师叔是谁?”

    “行了,”颜旬夏最后不得不出声,“在自家这么嚣张也就算了,到了外头可别这样招人恨。”

    褚照笑嘻嘻地说:“师兄我看着傻的吗?这点得意,我也就在你们面前笑笑。”

    颜旬夏失笑:“行了。你要吃什么,只管跟你师嫂讲,趁这几天还没走,好好补补。我去给老师,还有你孟师兄写信,让他们也放下心来。”

    褚照连说三个“好”,然后表示:“等我安排好我的部署,我也来写信!”

    程将雪笑道:“那我先去叫厨房准备着了。恒儿,不许闹你小师叔。你小师叔才从大牢里出来身子不好,你多懂事些,不要捣蛋。”

    颜之恒蹦蹦跳跳:“我才不会呢!”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寒风刺骨,沙尘肆虐。大营中,担任兵马大元帅的齐老国公正在桌前看一副巨大的沙盘。

    风透过营帐的帘子透进来,这位兵戎一生的老元帅握拳在嘴边轻咳了两声。

    “您应该保重身体才是。”冷硬的声音响起。

    老元帅不回头看也知道是谁来了,他笑道:“孟监军怎么来了?”

    孟谅看了桌上冰冷冷的头盔一眼,上面早已结了一层寒霜。他语气不容置疑:“若是下官不来,还不知道老元帅的帅帐之中,竟然连炭火也舍不得升。”

    老元帅哈哈笑道:“这算什么?当日我随先帝南征北战,比这条件更加艰苦的时候更多。本帅与兄弟们啮雪啖毡,可曾皱过一下眉头?如今不过是少许炭火未升,孟监军莫要担忧。”

    “老元帅这话说的,活像不知道那是从前。”孟谅说话可从不知道客气二字。他没好气地说,“您也爱惜一些自个身子,陛下可还指望您老一直为他开边扩疆呢!”

    一边说,一边亲自将炉里的炭火升起。

    放在桌上的头盔,在暖气的烘热下,蒙在表面的寒霜慢慢融化。

    老元帅笑眯眯的看着年轻人,对于他并不恭敬的言语,也没有半点恼火的意思。反而在他升了炭火之后,招手叫他过来:“你看这一处,有没有点当年长平之战的意思?”

    长平之战?

    孟谅的眉头拧起。那长平之战,乃昔日秦国与赵国的战略决战之战,更是有史以来神州大地上最早、规模最大,同样也是最彻底的大型歼灭战——战神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俘虏,大大削弱赵国战力,也大大违背“不杀降”之原则,为后续的秦国不得不一个个死磕硬骨头埋下伏笔。

    蔡泽曰: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

    《通典》曰:长平之战,血流漂橹。

    他紧紧抿唇,眉宇间流露出一些担忧。他快步走近沙盘,细细观望老元帅给他指的那一处地方,又在心里细细琢磨若他是敌方,他会派哪路将军出兵。

    这也是老元帅喜欢孟谅的地方。没有一个出色的将领会不欣喜于看到自己营帐中,有个文韬武略俱全的年轻人!

    看完,心里也思量完,孟谅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也浮现出了同样的担心。

    “若是他们派出螯伯雷,此战我们怕是不稳。”

    老元帅眯着眼:“不仅是不稳。若他们在这险要处投入的守军,远远大于我们的兵马,纵使最后俘虏了他们,怕也不得不落入白起那般尴尬的境地。”

    白起为何杀降?

    是因为他本性嗜杀,想不到杀降的坏处,也考虑不到如果吞下那四十万兵马有多大好处吗?

    不是。

    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所带的兵马粮草,根本不足以让他吞下四十万的赵军俘虏!

    孟谅又观察了一会儿沙盘,心里模拟了好几次的战略交锋,却都难以搏出一条安稳的出路来。

    老元帅也不急,左右他只是提前发现了这处关点,做着准备。他笑道:“孟监军若是感兴趣,可以留着慢慢想。如今我军还并未攻打至此处。战场上瞬息万变,也许契机就在其中也未定呢。”

    孟谅微微拱手。

    ……

    草长莺飞,正是踏春的好季节。

    连着风筝的线微微晃了一下,头重脚轻,似乎马上要坠落下来。但很快东面一阵风,将这只风筝又重新托起。

    捏着风筝线那端的是个容颜甚是姝丽的女童,身上的气息却活泼,无端令人想起“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的诗句。

    她轻盈跳跃在沾着露水的青草地上,带着风筝一阵儿地跑,那双灵动盛满欢笑的眼,朝气蓬勃。

    就这样放了一会儿风筝,太阳摇摇地升到半空,平坦的草地那边远远传来许多人的叫声:

    “族长!族长!岑元子来了!”

    女童将风筝线一松一紧,让自己的风筝飞得更高、更远。

    “族长!族长!”

    待到族人跑近了,女童才慢慢将风筝线一拽,开始收回。

    “慌慌张张做什么?”她的声音稚嫩,甚至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的软萌,然而话里行间,都带着与她嗓音乃至面容不相符的成熟与威严。

    族人们七嘴八舌道:“岑元子来了!现在就在花厅里!”

    女童收风筝的动作一停,诧异地扬眉:“她来我们共生之地做什么?”

    一转念,大喜:“难道她终于后悔当日所做的选择,决定跟我结为道侣了?”

    族人们很不忍心打破族长美滋滋的幻想,但是这压根不可能:“族长,她是来找句芒杖的。”

    女童“哦”了一声。

    那张姝丽的面孔暂时看不出是什么心情。

    族人们很快就知道他们族长是什么心情了。

    因为女童露出糯米的小牙,阴森森地一笑:“你们说我拿句芒杖威胁她,她会不会跟我结为道侣?”

    族人们:“……”

    他们不得不委婉劝诫:“族长,岑元子一向不是尊老爱幼……怜香惜玉的人。”

    女童哼了一声。

    皙白的手指随意绕了绕风筝线,很快就不耐烦这样的琐事,将风筝塞给族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转到花厅,看着空无一人的尊位,女童沉默了。

    “不是说她来了吗?她人呢?”她转头。

    一个族人连忙叫人来问,这才知道岑元子久等不来,往溪边散步去了。

    共生之地的美景一向六界有名,不少神仙都爱来此处散步,甚至那些退隐、又不愿居住于神殿间的远古神仙,也爱来这里隐居。

    而共生之地的诸多美景之中,又属流水潺潺、清幽远静的鸣溪,最得岑元子喜爱。

    “这次是我失礼。”女童叹气,随后道,“你们都不许过来,我自己去找岑元子。”

    万山深处断人烟,溪水潺潺接涧泉。

    女童顺着因春日到来流速比往常要明快许多的水流,一路找过去。

    阳光晶晶亮地落在水面。

    由岩石激起的白色水花如珍珠飞溅。

    鸟儿们从树隙中振动翅膀扑出来,发出或婉转、或清越的鸣叫。轻旋着,为它们敬仰的女孩指引着方向。

    逐渐深入。

    终于,女童找见了她想找的人。

    她斜卧于靠岸的一青石上,半块衣袂浸在清亮亮的溪水里。只是衣袂的主人犹是不觉,反而睡得闲静自然,如仙鹤卧。

    ——这么清朗雅致的人,怎么就不是她的呢?

    女童也只是遗憾那么一瞬,就兴冲冲跑到那人身边,打算找块石头坐下,然后等她醒来。

    只是她甫一接近,岑元子便睁开了双眼。

    “——吕骄。”

    见她竟然还记得自己名字,吕骄“啊”了一声,眼睛笑成一弯月牙儿:“我走动的动静,吵醒岑元子了吗?”

    “本就是休憩。”岑元子简略道。

    吕骄道:“若是休憩,如何不变出一张床来?这青石也太硌人了。”

    岑元子没有说话。

    “既然你醒了,那我们就走吧。你好不容易来共生之地一趟,我作为这儿的东道主,如果不好好招待你,那怎么行?”吕骄眉眼飞扬,“至于句芒杖,我已经听我族人讲过了,你不用担心。等我尽完地主之谊,我一定带你去昔日句芒消散之址。”

    “有劳。”岑元子微微颔首。

    吕骄就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她真容易相信人啊。也就是她了,换成别的坏心眼的人,早就不知道坑了岑元子多少回。

    这位共生之地的族长显然忘了百年前,她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黑历史。

章节目录

听说吃了那个县太爷可以成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lion有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lion有鬼并收藏听说吃了那个县太爷可以成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