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尊说你生来不祥,要杀你,可你知道你是谁吗?

    青袍祭司挡在屋门前,小声疾问,女孩踮起脚尖,抬手抓向虚空,对此问置若罔闻。

    那是十岁的泠卿雪,自从降生后,她就被旻巫祭司抱入府内,藏在这间屋子里。房间很小,只能放得下一张床,几把椅子,屋门外设有禁制,外人根本看不到这间屋子。

    每天深夜,旻巫祭司就会来到屋内,教授诗书,传习法术,并备好次日的饭食。

    泠卿雪天份极高,读书过目不忘,法术一点就通,白日里闲得无聊,就在窗上凿出小洞,目窥外头的世界。

    外头是一方庭院,院中卧有荷花池,小孩趴在池边,从水里摸出金鱼。她很想出去玩,但旻巫祭司说过不能用灵力,屋门打不开,就用最大的声音叫喊,可外头的人听不见。

    后来泠卿雪大些,开始不受管束,不让出去就吵,甚至闹绝食,这些方法都没有用,每次一闹,旻巫祭司就陪着,直到她服软。

    十岁那年,她再也无法忍受,要用灵力装开门,旻巫祭司第一次发怒,冷着脸问出那句话。

    她只是个想得到自由的囚徒。

    那天晚上,泠卿雪还是没能出去。几日后,旻巫祭司突然带她出府,辞别望月海,渡过寻津川,来到坤舆洲西境。

    祭司告诉她,渺洛州无法待,要她沿着路向东走,到栖霞洲去,上苍梧峰找仙师学艺。

    临走前,泠卿雪对旻巫祭司说:“能告诉我,我是谁吗?”

    那是场没有答复的离别。

    前路太遥远,泠卿雪累得睡着了,梦里还在喃喃“我是谁?”

    那声音噙在嗓子里,却尘听不清,侧身把耳朵贴过去,晨光被偷走,那人似乎不高兴,眉心攥起哼道:“你是谁?”

    我是谁?

    梧桐叶随风而来,却尘伸手接住,湿露在指尖滑开,滴落时散成水雾,美人睡颜变得迷离,他擦掉水滴,轻笑道:“你说我是谁?”

    耳根又热又痒,泠卿雪陡然惊醒。昨晚听到问话,她有口无心回了句,至于回什么,记忆像被洗刷过,脑海里全是雾。

    天彻底亮起,五指峰掬住火球,托上苍穹。金色烈焰撒向山谷,林间百鸟引颈长鸣。

    玄金色长袍覆在身上,她抬手掀掉,接住那缕光,道:“你是谁,不在于别人说,而在于你自己。”

    却尘披好衣袍,待要开口坦白,那头飞影已到跟前。

    凤凰脚踩烬火,化作人形,红发如黏在脑上,一丝不乱。只见那手里铺着一张残卷,纸色泛黄,墨迹已淡,看起来有好些年头。

    听说这是两仪相生符残片,泠卿雪忍不住道:“就这......”

    神族至高无上,所拥之物自然是拦日月之华,灵光荟萃。然而这残卷,如此平凡无奇,像从废品堆里捡出的废纸。

    不会拿错了吧?

    凤凰道:“就这,合四为一则撼天动地,四取其一如尘垢秕糠。”

    泠卿雪觉得受到了欺骗,本想拿到此物,得神族认可不说,最重要的,是拥有更强灵力。她懒着声调道:“合着全部取出前,我就是个帮你存东西的呗。”

    却尘深以为然地点头:“还不如好人做到底,把其余三也给我们得了。”

    “你们?”凤凰拂手将他推开,“两仪相生符,只认一主。”

    转而对泠卿雪道:“我在此间,无法出须臾山,其余三地,还需你自己去取。”

    说着点残卷于指上:“我将此物藏于你识海中,日后取齐,以灵力炼化,两仪相生符便为你所用。”

    这鸟出手实在快,泠卿雪只觉眼前一闪,额心发热,那指尖已空。识海里多出片纸,压得她一片混沌,片刻后,脑袋才变得清明。

    不能为己所用便不叫认主,这具身体藏至宝,四洲漂泊,岂不是日日在刀上行走?这残卷要与不要,对现状无任何改变。

    瞧她神色不虞,凤凰及时补救道:“此时虽不能用,但它是你的,别人既无法察觉,更夺不走。”

    金色凤尾若隐若现,泠卿雪道:“你要走了吗?”

    凤凰身后双翅凌空,忽地隐了光芒,走得悄无声息,河水依旧流淌,矮丘依然苍翠,唯有五指高峰上,刹间群鸟惊掠。

    乌云蔽住日光,带来寒玉潭的凉风。

    泠卿雪踏着风回到潭边,茶壶还在放那里,残茶已凉成冰,她站在明诚躺过的地方,心道:师兄,你的诅咒,我记下了。

    微弯的绿草直起腰,在无声中作出回应。

    却尘走了过来,张开手臂要从后头抱住人。泠卿雪迈开几步,猛然转身,幽幽瞥过去,潭面冰霜凝在眉间眼角。

    红色冰冷得没有温度,她缓慢且清晰地道:“你,怎知他是我师兄?”

    不见真容,单凭气息和招式认出明诚,这是何等熟悉。

    听得这话,却尘浅浅地笑道:“发现了么?我不仅知他是你师兄,还和他是旧相识,那名白面仙侍,还记得吗?那就是我。”

    在那些画幕中,明诚受鞭刑后,云上有仙侍出现,泠卿雪记得那身影。

    可长虞和长亘皆不带仙侍,那是长德身边的人。

    却尘道:“我而立之年入苍梧峰,隐姓埋名在长德身边做仙侍,他什么都没给我,只在我百岁时,将我推下荒渊,哪像你,有长虞仙师疼。”

    那神色满带艳羡,却给泠卿雪提了醒,她先问别事:“我的剑呢?”

    自从这魂化形成人,银剑就没出现过。却尘轻拍腰间道:“在这,上来取。”

    看他平躺下去,泠卿雪居高临下,盯住那不太明显的凸痕,打了个响指,银戒从金腰带里蹦出,一步三跳回到主人手上。

    亲眼看到银戒挤开指缝,却尘翘起两根指头,都要把指尖盯出花来,才反应过来,戒指里有一丝灵元,化形时忘了纳入自己体内。

    泠卿雪精准地把控着节奏,戒指到手,立刻将话题转回去道:“长德对仙侍十分上心,怎么舍得推下荒渊?”

    仙侍不属于弟子,大都来自坤舆洲世家,是长德亲近之人,在宗门内极有权势。以如今这位为例,仗着有人撑腰,督学道宗众人不算,还时常欺压其余两宗的低阶弟子。

    却尘“呵呵”两声坐起身:“叫我入栖霞洲,本就是为了除掉我罢了,长德受人族供奉,自然要为祝其家做事。”

    这无疑让泠卿雪更加坚信先前的猜测。

    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人皇还没即位,就已处心积虑要将其除掉。她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宽慰道:“你好歹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人不容,哪像我,就凭灵尊一句不祥。”

    这倒让却尘另眼相看:“你这都能看出来?”

    泠卿雪看向他,点头道:“人皇那么金贵的血脉,不会容忍世上有兄弟,你父母可真是害死你了。”

    却尘被这话震惊住,微张开嘴,瞪着双目,直到眼眶撑得发酸,才无奈地瞋视了一眼,道:“你这脑子......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说,怪不得会说我是......孽种。”

    原来昨晚回的是这两字,好险没说老男人,泠卿雪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这人姓风,有人皇血脉,对高坐天阙城那位来说,不是孽种又是什么?

    不过,听这口气是没猜对?她不想再猜,直言道:“谁让你不直说,难道嘴被我缝上不成?”

    身份被猜得如此不堪,却尘铁定心要讨个说法,然而听那话,扶额细想,越想越觉得有理,自个儿不长嘴,怪谁呢!

    日光一泻千里,他也泄得彻底,垂下眉眼讨好道:“都怪我,是我不对。”

    说着站起来,腰身挺得笔直,下巴微扬,目视远方。泠卿雪等得不耐烦,抄起茶壶扔回去,道:“要说就说,摆什么谱,难道你是人皇不成?”

    壶没摔坏,却尘的声音炸得像碎瓷片:“这你都能说对!”

    他一惊一乍,泠卿雪不以为然,变着语调在旁应和道:“是是是,你是人皇,我还灵尊呢!没见过这么倒霉的一洲之主。”

    却尘没有动,语气坚定道:“我真的是人皇。”

    泠卿雪笑道:“对,你说是就是。”

    却尘又一次重复:“我真的是人皇,风济桓。”

    第一次袒露姓氏的时候,被问何时化形,他以为泠卿雪猜到了他的身份,不想这人思维奇特,竟往私生子层面上猜。

    风静止了,泠卿雪敛起笑意,藏右手于身后,起了试探之心,而面前那件玄金华服上,隐现紫气升腾。

    须臾山内耗尽灵力,此时并未恢复,她握住手心晕开的灵光,半信半疑“若你是人皇,那天阙城里的那位是谁?”

    却尘道:“祝其氏的傀儡。人皇主和,信用黎卢氏,而祝其氏则主战,认为人族当剿灭偃族,一统南北。当年我及冠时,祝其肆曾问政于我,因其好战,遭我斥责,十年后,此人向借占卜之说,以我出生那年先灵尊殒身为由,请父皇送我入栖霞洲修行化劫。想必从那时起,祝其氏就与长德暗通款曲。”

    先皇崩逝,祝其氏理政,发兵攻雾隐洲,这些时间点都能对上,可泠卿雪还是不太想相信。她和这人立下血契,若一切属实,横在面前的,就非个人恩怨那么简单,被扯入权力泥潭,再难全身而退。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却尘张开双臂,似要拥抱天地:“待归天阙城,夺回君位,坤舆洲数千里地,你我同尊。”

    以一洲一族对抗灵尊,比起一人,胜算高出不知凡几。

    然而如此一来,灵族将卷入纷争。最近这几百年来,天地间灵息枯败,鲜有灵族降生,渺洛洲所居者,不过数万人。

    小院内对墨桢之言,是为应变,便带几分虚假,她虽没那么在意灵族,但也不想当把灵族拉入战火的罪人。泠卿雪推开那怀抱,道:“自今日起,我便当你是人皇,所应之事,我必会兑现,不过——”

    却尘抿紧双唇,视线紧紧追随。

    日头那样烈,泠卿雪抬眸凝望,眼底若有孤芒闪耀,在期待的眼神里轻勾唇角,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不需要与谁同尊。”

    风掀动红衣,她像只破茧的蝶,撞进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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