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舆洲东北境临兆府,是黎卢氏封地,早年黎卢氏直系在天阙城辅政,封地交由旁支管理。明诚事发后,族长黎卢渊违背皇命,不肯将族弟踢出族谱,先皇震怒,要将他贬黜。储君远在苍梧峰,闻讯传书劝阻,先皇阅罢,收回诏命,黎卢家得以继续留在天阙城。

    先皇驾崩,祝其氏上位,黎卢渊遭排挤,又因反对人族对偃族用兵,被新君斥责,羞愤之下辞官离京,回到临兆府。后来两族开战,此地与雾隐洲仅一川之隔,本是战事前线,可黎卢氏拒不参战,反而在境内筑城,休养生息。

    风济桓在地上画出地图,给泠卿雪指出个点,道:“就是这里,永宁城,黎卢氏有族兵二十万,半数囤在城内,只要得到黎卢氏相助,我便可与祝其氏抗衡。”

    人族有兵六十万,其中十万长驻天阙城,归人皇统辖,另有十万分别驻京畿各地,其余四十万归世家。而黎卢氏世代掌兵,把控着半数大军,所以祝其氏虽与其不和,却不敢对其下手。

    看图估算出距离,泠卿雪道:“你想去永宁城找黎卢渊,可他受天阙城里那位责难,那位又顶着你的脸,要他如何相信你?”

    风济桓不答话,只是看着她。

    水流声像首催眠曲,带来阵困意,泠卿雪连打两个哈欠,拍打脸颊保持清醒。

    说来怪得很,从荒渊出来以后,每当灵力大量消耗,她总会犯困,灵力恢复速度也比以前慢许多。特别割裂灵元后,这种情况更加明显,如今灵元合一,并没有丁点儿改善。

    风济桓抬起衣袖挡住风月,伸出条腿放后面,拍大腿道:“你要是困,就枕着睡会儿。”

    泠卿雪完全没留意身后,摇头道:“先说正事。”

    风济桓道:“黎卢渊死了几十年,如今的族长,是他胞妹黎卢薇,我们去永宁城找她,从此地过去,三日便能到。”

    困得实在坐不住,泠卿雪起身边走边道:“你困在荒渊里,居然还能了解外头的事。”

    睡意缠得人浑身软绵,加之天色又黑,没个光亮,眼前看不清楚,她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风济桓这才收回腿,就看前面要摔,忙滑跪过去,捞起人拴背上。

    心道:怪事,怎能困成这样?

    身前忽然温热,熟悉的气息绕在鼻尖,泠卿雪用下巴蹭了两下,卸掉满身防备。风济桓手从她腿弯处穿过,抓住垂下的双手,听着轻微而匀称的呼吸声,轻轻说了声:“去见黎卢薇,用这张脸。”

    猫咪轻哼了声,他手抓得更紧,脚下走得极稳。

    星月都探出云端,照亮夜行的路,光影追随着人影,冷光逐渐暖起来,初秋日光不烈,拂煦过丰收的土地。

    田间百姓收割麦子,一辆马车驶过,车窗被推开,露出半截纤细的手臂,阳光在皮肤上落下半片晶莹。

    赶车人听到响动,掀开车帘瞥回去,道:“醒啦。”

    秋风钻进手心,泠卿雪把它放走了,抬眸对上那张脸,欲语先笑出声。左脸上贴疤痕,右脸上贴黑痣,黑罩蒙住左眼,满脸英气虽削弱,却显得右眼和鼻梁过于出挑。

    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句,美玉有瑕,着实可惜。

    风济桓拿出水和点心递给她,道:“我和黎卢薇打过交道,算得上孰知,她袭爵时又曾入天阙城朝见,我还是遮掩些比较好。”

    马车行出段路,已看得到巍峨城墙,车速缓下来,泠卿雪问道:“那是永宁城?不是说要走三日吗?”

    风济桓道:“是永宁城,你睡着了,根本叫不醒,如果不是气息稳定,我都以为你晕过去了。”

    路上只有小集镇,马车不多见,他背着姑娘,对别人说自家妹妹病重,要到永宁城医治,才从富户手里雇来马车。

    那些谎言说得脸不红,心里不知自扇了几巴掌。

    泠卿雪诧异:“竟然睡了那么久。”

    她不知内情,瞧风济桓神色不自然,以为是担心,忙坐起来道:“我没事,可能是累了。”

    谁知太久不动,仓促起身竟没站稳,脚下踉跄向前跌去。

    风济桓眼睛都在她身上,及时出手接住,把人送回软榻上,板起脸道:“我觉得还是找人看看好,黎卢薇是医家圣手,不如我们以此为名,入她府上求助。”

    泠卿雪脑子里发懵,感觉有哪里不对,一时没想出来。

    灵力流走顺畅,证明身体无碍,顶多有点儿小毛病,要看大夫,城内找家医馆就可,不必叨扰世家。她认真思量后道:“我是明诚师妹,这理由足够,不用以求医的名义。”

    风济桓立刻否决道:“这理由不能用,要入黎卢府,得先通过管家,我早就想过了,还是当患者好。”

    原来症结在此,那晚问如何取信黎卢氏,得不到回答,想来这就是答案。

    既然在黎卢氏地盘上,黎卢薇又擅长医道,装病不失为好选择,只是这人怎么尽打她主意!泠卿雪不想理人,闭上眼道:“进城。”

    时值午后,城内人声鼎沸,摊车在街上穿梭,满城泡在酒肉味里。不远处传来吆喝声,木炭烧得火红,各种肉食架在铁网上,油水像断线的珠子般下滴。

    烤鸡香气飘过来,风济桓问道:“吃吗?”

    那鸡肉烤得色泽金黄,伙计往肉上涂满调料,麻利地包进荷叶里。摊前饕客嘬着鸡骨头,舔尽手指上的残汁,逢人便夸这肉绝,吹捧得伙计心花怒放,转手扔给他个鸡屁股。

    风济桓搁下银子,坐店里等烧鸡,顺带问黎卢府怎么走。店主用两根指头夹过银子,放在手里掂了掂,推开伙计亲自指路。

    等他声情并茂地说完,伙计已将烧鸡包好。

    店主捧着烧鸡,亲自把人送出,笑盈盈道:“黎卢族长妙手回春,定能将公子的脸治好。”

    这话被泠卿雪听到,又想起小镇上那伙计,深解万变不离其宗之意。

    两人分食了烧鸡,穿过城中主道,右拐过两个岔道,马车停在街尽头。黎卢府占了横着的半条街,府门前没挂匾额,鎏金飞檐,朱漆大门,再到门口手持长矛的甲士,全彰显出主人尊贵。

    风济桓下车前,忽然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简单,泠卿雪不假思索道:“长得好看的。”

    风济桓心中一沉,拖着脚步向甲士递名帖,甲士拿着名帖去叫人,他又跑回车前,靠在车辕上道:“那你不准喜欢黎卢薇。”

    话说出口的同时,泠卿雪恰好问了句:“你要给我做媒吗?”

    于是歪打正着,让她有种要被出卖的预感。偏在此刻,管家提袍跑出,手里还握着名帖,见车便问道:“请问涿光小姐何在?”

    风济桓朝管家拱手道:“小姐身体不适,在车内休息,烦劳管家引路,带小姐前去拜会族长。”

    管家是个中年男子,中等身材,身子略微前倾,面上挂着笑。他叫下人敞开府门,迎马车入内,转头又唠起家常。

    都是涿光氏和黎卢氏的往事。

    对于这个捏造的身份,泠卿雪竟挑不出毛病。涿光氏是五世家之一,世代和黎卢氏交好,人族先代皇后,风济桓的母亲,就是出自涿光氏。

    此家封于南境,日后到赤炎谷取残卷,少不得和他们打交道。

    只是若让涿光氏得知,自家小姐被人借名,不知作何感想。谁知现实并非如此,只听管家道:“在下记得自先皇后之后,涿光氏无嫡系女子出生,不知小姐出自......”

    人族注重嫡庶之分,他打住话,泠卿雪也知要问什么,索性轻咳两声,听风济桓继续编。

    那人还没开口,管家听到咳嗽声又道:“小姐果然身子弱,还请到正堂内休息,族长在校场练兵,在下已派人去请,很快便会回来。”

    风济桓从马车前室座椅下拿出毯子,将车帘掀开条缝,侧着挤进车厢,把泠卿雪裹得严实,抱起人小心下车。

    毯子滑了下去,透出上半张脸。

    羽睫如扇,眸中带水,管家只看一眼,手里的名帖落地,微张着嘴轻语:“小姐婚配否?”

    风济桓拉起毯子,再次把人盖好,大步走进正堂,道:“小姐自幼养在外头,早已许人。”

    她好恨!

    泠卿雪伸开两根手指,用力掐在他腰上,一把扯掉毯子,看管家没跟来,直接拎拳打过去,低声道:“风济桓,你等着!”

    这拳看着狠,其实没用力,风济桓把她放软椅上,在被打过的地方又捶了两拳。

    侍从端水送茶,鱼贯而出,没静片刻,外头传来脚步声,远看有个女子信步而来,管家躬身到她面前,似乎在说些什么。

    黎卢薇略微点头,脱下披风扔给管家,侍女端来银盆,她净过手,用丝帕擦拭干净。

    软椅对正门,泠卿雪不禁想,果然是讲究人。

    早年在祭司府,她学遍四洲礼仪,面对人族族长,当右手叠于左手上,躬身颔首,行肃拜礼。

    黎卢薇不拘小节,摆手拦下这礼。她生得秀丽,与明诚有几分相似,劲装在身不像将军,更像遗世独立的修士。

    总的来说,这人长得不赖。

    泠卿雪多看了几眼,肩上扶上只手,风济桓在她后肩划下几笔,从笔画来判断,那是三个字——

    不许看。

    屋门关上后,黎卢薇解下臂缚,短刀从袖里掉出来,撞到地上哐当响,和睦的氛围被冲散。

    清秀的眉眼间崩出杀气,风济桓横插进去行礼,他足够高,把前后两人都拦得严实。黎卢薇把遮挡推开,不怎么友善的脸上带出半分缱绻,开口时正如给人的感觉那样,半点不绕弯子。

    她道:“涿光氏的女子我都认识,无论是嫡系还是旁支,没谁长你这样,说吧,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冒充涿光氏?”

    她端起盏茶,刮掉茶沫子,将尚有余温的茶放在软椅旁。

    风济桓把回答管家的话又说了遍。

    黎卢薇耳聪目明,不仅看出端倪,更听出旧音,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敲打太阳穴沉吟道:“我想我们认识。”

    说完她坐泠卿雪旁边,手指爬上软椅扶手,温柔地道:“姑娘身体不适,来我给你诊脉。”

    这族长不对劲。

    某个念头一闪而过,泠卿雪拢紧衣袖,起身站远几步,打起另一个主意。她是个行动派,半点不耽搁,指着风济桓道:“实不相瞒,我无事,是此人非逼我这么做,族长请看,他伤了脸,脑子也跟着不太好,还望族长为他医治。”

    黎卢薇说得直白:“自己揭掉。”

    刚才行礼时,她就看出这疤这痣不对,近身推人时,发现疤痕边角翘起,下面的皮肤平滑,不带伤后新生的痕迹,而那痣颜色太黑,更像涂上去的。

    这两人能伪造身份,顶张假脸不足为奇。

    被戳破伪装,风济桓丝毫不慌,歪头挑动眉毛道:“还挺记仇。”

    这动作他不熟,带起几条抬头纹。

    泠卿雪一记眼刀飞过去:“礼尚往来。”

    看这两人眉来眼去,黎卢薇把茶盏磕得直响,白瓷不耐磕,没几下便撞出裂纹,她搁下茶盏,起身要拿人。风济桓深谙此人秉性,伸手去抢人,可就慢了一拍。

    心尖上的人儿被捉住了。

    黎卢薇是懂如何气人的,捏住泠卿雪手腕不算,还特意摸两下,举起战利品对风济桓炫耀。

    这动作很是佻达,颇似富家浪荡子。

    她带着几分志在必得,挑衅道:“敢用美□□惑我,阁下必是故人,找我何事,不妨直说,若说不出重点,这位姑娘你就别想要回去了。”

    这族长好女色,此招名为色|诱。

    所有念头都被肯定,泠卿雪问候着风济桓的祖宗,听他道:“族长还是这么敏锐,不过有一事你得承认,若不是这姑娘出卖我,你猜不出这事。”

    黎卢薇点头承认。

    因不想耗费灵力,泠卿雪只晃动手腕,要把手抽出来。风济桓扯下眼罩,眼里带着笑和刀,道:“主人不愿被框着,族长不会强人所难。”

    露出双眼,那脸便清晰起来,黎卢薇倒吸口气,小声道:“贵人来访,直言便可,何必大费周章。”

    风济桓道:“事急从权,总得有个理由。”

    黎卢薇道:“万乘之尊,竟然称这姑娘为主人,我倒是好奇姑娘身份。”

    言出则松手,泠卿雪防着她出招,摇头的同时右手捏剑诀,两指一并形成道利剑,把要沾上手臂的五指拦下。

    料想认主要遭否认,风济桓在旁提醒:“剑灵护主,不可反悔。”

    于是泠卿雪终于想起来山间洼地,那个师忆安挨巴掌的夜,惋惜地道:“多好的公子,可怜挨了咸猪手。”

    这回合惨败,风济桓一屁股坐椅子上,捶打膝盖生闷气。

    黎卢薇是局外人,不懂他们所说,话听到耳里尽是调情,心里不痛快。然而执掌大权多年,性子磨平不少,她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人族和偃族开展以来,黎卢氏多次上奏,请人皇以苍生为重,息兵戈以养民生,那些奏书均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密探入京探查,说祝其肆代君发令,朝臣难见人皇,如今人皇到此,必有大事相商。儿女情长事小,家国事大,而在谈事之前、必须确保在场之人可信。

    她朝风济桓行礼道:“这位姑娘是何人?因何而来?请陛下赐教。”

    这礼行得随意,黎卢渊之死,像把刀扎在黎卢薇心头,兄长性子刚烈,若不是那番羞辱,不会郁郁而终。

    风济桓道:“你问她,她不说我不敢说。”

    泠卿雪撕掉柔弱的面具,她身形高挑,站直比黎卢薇高小半个头,屋内门窗紧闭,光几乎透不进来,使得那绝世容颜格外冷艳。

    她指着风济桓道:“请族长看看,这人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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