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融融,林间绿茵如毡,流泉淙淙。年幼的吴行歌高卷着裤脚赤足立于山涧中。

    溪水清可见底,冰凉沁人,鱼虾成群结队在腿侧游来窜去,好不可爱。她俯低身,悄悄探底手,于手中这么一合,一只小虾被框于掌中。

    再定睛一看,咦,原来是粒胡椒。

    吴行歌咯咯笑着,喊道:“阿娘,瞧我找到了什么!”

    她扭身向后,高举起两指间的胡椒籽。

    诶,阿娘去哪儿了呢?

    她举目向四处而望,但不见阿娘的身影。

    她将胡椒粒小心地收于兜中,抬起头时,心儿猛得一颤!

    一只吊睛大虫距自己仅咫尺之遥,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眈眈地盯着自己,面上甚至能感觉到其呼吸时鼻翼间喷出的热气。

    大虫猛扑而来,小小的她望着头上方的大虫,天都被它全然遮蔽了。她未有闪躲亦无恐慌。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虎眼中急速放大的自己。以及,自己身后出现的剑尖。

    “噗!”长剑擦着她的鬓发而过,扎入猛虎目中,透颅而出将其钉于树上。

    少年一把拉起她,握住她的手带她跃上一株高及天际的巨树。

    二人坐于枝桠上,少年一手遥遥指向远方。“那儿,是我的家。”

    小小的吴行歌极目望去。“你的家可真大真美啊。”屋宇鳞次栉比,良田万顷,水泽遍处。更有宫殿巍峨,军帐连营。

    二人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忽地,地面震动起来。

    巨树像被抽去了背脊,呼啦啦软了下来。二人跌落于地。

    地面豁开了一张口子,她在这边,他在那边。

    口子越裂越大,愈来愈深。

    少年伸手递向她,“抓紧我!”

    裂口两边向上耸起,仿佛一座被从中劈开的山峰。她在山顶的这一头,他在另一头。

    山峰还在不断地向上耸峙。他艰难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极力将手臂伸向她,目中星光熠熠。

    这明亮令她几乎不顾一切地伸出手臂去握住那温热的手掌。

    身后的茅屋中传来嬉笑的声音。

    她向后望去,远山如黛,草色青青,几处孤烟起,江上星点舟。山接水茫茫渺渺,水连天隐隐迢迢。

    她退了一步,对少年道:“师傅和小葳在等我呢。你保重!再见!”

    她转过身,飞快地向着茅屋跑去,奔向无界无限的山野。

    “行歌,行歌。”耳边传来轻声的呼唤,她缓缓睁开眼。

    眼前那张俊俏的面庞上凤眼一闪,“在门外唤了你几声,无有应答我便进来了。将到郢州了。”

    行歌翻身而起, “这七情花的后劲也恁得太大了。幸亏昨夜进村前服了粒清邪丸,压了些此花的药性,我中招昏迷后不到一炷香时间便醒了过来。今日却睡得这般昏天黑地。”

    “七情花,真是古怪的名字。”于空偏着头看着她, “不知是否带给人好梦一场。”

    吴行歌道:“梦境如何皆为虚幻。”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啊,我喜欢醒来的感觉。回到这真实、活泼、可触的世界。”

    她跳下榻,脚步轻快地走去甲板上。

    于空行于她身后,他未漏过,她方才伸懒腰时以袖拭去了眼角的一点晶莹。

    青峰夹岸,绿水萦洄,远处隐隐可见城垣的一角。

    洛载清立于舟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城楼的方向。

    “他这个姿势已有半个时辰了。”于空低声对吴行歌道。

    “他心内定是极为焦灼。恨不得杀入狱中抢了宋前辈便离去。”

    “但若要成功劫狱离城,必须计划周详。”

    “正是。首先便是找出宋前辈被关于何处。”

    半个时辰后,舟泊了岸。刘庐与几人告辞后离去。

    许翁对吴行歌三人深作一揖,说道:“老朽代全村感谢三位宽宏不杀之恩。我瞧几位身手不凡,口音似为吴越人士。你们来到郢州应有缘由。老朽对郢州颇为熟悉,不知是否有何处可予几位帮助?”

    于空道:“正巧。不知许翁可知若要打听消息城中何处最为方便?”

    许翁想了想道:“苦力多聚于码头,‘哈哈赌坊’多三教九流,‘卿卿香脂’颇得城中闺秀喜爱。”

    三人上岸后找了间客舍落脚。一盏茶后,三人于厅中聚首,互相打量一番相视而笑。

    洛载清一身粗布衣裤,肘部打了两个补丁,裤脚卷至小腿肚。

    于空本色装扮,只是腰间明晃晃地挂着只沉甸甸的钱囊。

    吴行歌梳了个丫鬟髻,手中捏着方帕子。

    他们分头而去。于酉时前后分别回到客舍,聚于洛载清房中。

    洛载清道:“郢州原属襄州刺史所领。这几年后梁帝位更迭、官场动荡,不知如何洛方明获得了现今这位梁帝的欢心,梁帝将郢州拨与他辖治。他的年纪确与我大伯相仿,但其他的码头上的苦力便知之甚少了。”

    “我在赌坊认识了他身边的一个都将。”于空掂了掂比先前还胖了一倍的钱囊。他今日帮着这个都将赢了不少,对方心情大好邀他去酒楼进饮三坛。“他跟随洛方明十年,知其弱冠之年便已加入朱温军中,此前仕途并不顺利,毕竟朱温军中能人辈出,出头不易。而今后梁局势不稳危与机皆起之时洛方明亦显露出勃勃野心。”

    吴行歌道:“嗯,我总算领教了三个女人抵得过一片林子的鸟儿。我在‘卿卿香脂’ 遇见了同样为自家小娘子买水粉的三个丫鬟。据说洛方明膝下无子,认了几个义子,其中最年幼亦是最得其青眼的那个叫做洛元昊。她们叽叽喳喳说着他如何‘龙章凤姿,智谋过人,一表人才,尚未婚配’,一个个的眼放精光。”

    于空瞅了瞅她,笑道:“如此人才,若我们撞上他,我可要瞧瞧你会否也是眼放精光。”

    吴行歌撇了撇嘴,“多数与洛方明为一丘之貉。”

    洛载清道:“刑狱之处我也已探明。有个苦力的兄弟在里面当差。共有三班轮流看守,每班八人。卯、未、亥时换班。另每隔一刻钟有卫队巡逻经过。”

    “那都将喝高后说漏了嘴,道有一隐秘的关押重犯之处,藏于刑狱内。既用了个‘藏’字,我估计有机关或暗道,非明面可见。”

    “那几个丫鬟提到后日便是洛正阳原配夫人的生辰。这位夫人虽未为他诞下麟儿,但二人感情甚笃。去年此时洛正阳刚来到郢州,便为夫人大肆操办。今年的生辰宴更不知会怎样的盛大。”

    洛载清道:“那便是救义父的好时机。”

    “嗯。”于空点头,“我们今夜便去趟刑狱先探明宋前辈所在。”说着,他打开一只包袱。

    “哈,你已将夜行衣备好了!”吴行歌站起身,“我去翻翻阿妹给我的百宝箱。”

    已过亥时,万籁俱寂。

    小丙双手搓了搓脸,揉了揉眼。

    “嗨,刚换班就困成这样?”对面的守卫拍了拍他。

    小丙苦着脸道:“唉,又添了一张嘴。要养活一家五口,当差的这点铜板哪够?我便找了个赌坊的差事。”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月朗星稀,薄云缈缈。心道:“四个时辰,慢慢熬吧。好在刑狱守门的差事一般没什么事,倒也不累。”

    他将身子靠于墙上,阖上双目,对同伴道:“好兄弟,我先稍眯一会儿,巡逻的来了你叫我一声。”

    窄巷的阴影里几条黑影无声地滑过,飘入另一巷子。

    洛载清等人贴着墙根而行。此处距刑狱已仅有数条巷子的距离。

    洛载清为首,于空为尾。他们落足极轻,夜仿佛也已睡着了,寂然无息,除了偶起的几声犬吠,以及——。

    于空忽地手肘一抖,指间扣着的两粒金豆疾射而出,钉向身后的浓黑之中!同时急转回身!

    只闻几道衣袂闪动之声,而后树影缺漏间的月华里现出了夜行衣下的一只手掌。

    于空欺身而上,与其斗在一处。

    洛载清和吴行歌听得身后异常,已然奔回。

    二人略微一看便知以掌法而言,于空和对方的功夫不相上下,虽路数不同。于空的掌法快、疾、轻巧,灵活多变。而对方掌势凌厉,赫赫生风。

    洛载清心道:“不知这蒙面人是谁,有何目的。但不能让他误了我们的事。” 因顾忌误伤于空,他将孤龙枪交与吴行歌,自己觑了个缝,猱身加入战中。他虽不愿以多敌少,但现下情形顾不得这些了。

    他的加入,使得高下立分,蒙面人受到二人夹攻,立时招架乏力。

    吴行歌立于一旁观战。渐渐,她的眉心蹙起,目中浮上疑问。难道是他?

    于空向斜上踏出一步,右臂反手抓向蒙面人手臂,左掌向其后背拍下。

    蒙面人向前纵出一步,洛载清从侧抬腿横扫向其腰间。

    蒙面人腰身一拧,在半空旋了个身,一足堪堪落地时,但觉一道劲风自耳侧袭来。他足底急旋腰向后翻折,眼前骤然出现一手,五指向自己的面门抓来,两指一夹,蒙面巾自面上脱落。乌云恰在此时飘走,月晖将他的面容显现得清楚无遗。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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