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此时白日高悬,已过饭点,可百食府门口仍是络绎不绝,人来人往,像是海边海水潮涨潮落

    偶尔有微稀的时候,不过很快就被人补齐了空位,围得水泄不通。

    宾客接连不断涌入这座知名客栈,三五成群,品着茶,浅尝两道开胃菜便放下了筷子,翘首以盼着佳肴。

    后厨厨具乒乓作响,连绵不断的白雾水烟从红砖砌成的高烟囱中奔腾而出,盘旋消失于天际。

    余烟沉沉下落,被凌冽的北风胡闹着一吹,凌乱拍打到行人的脸上,给面庞蒙上一层薄薄水面。

    身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灰色短褐的父亲紧紧扯着身侧孩子的小手,把她微微向怀里揽,胳臂虚虚环着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生怕有什么人撞到孩子。

    孩子心性单纯,脸色泛黄,两旁婴儿肥略红,看起来气色不错,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骨碌,好奇地打量着一圈环境。

    她的手里攥着一块饴糖,好像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把它带回去,留着下次吃,亦或者分给某人,却不知道糖会融化在手心里。

    握成拳头的手向空中挥舞着,打散了残余的白烟,她鼻翼微动,使劲嗅着饭香,眼巴巴地抬头瞅着客栈的巨大木门,视线停在了从门侧缓缓出现的年轻姑娘身上。

    先是门槛上一角衣摆,再是一张芙蓉美人面,整个人似一幅古典仕女图,缓缓出现在视野中,颇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欲说还休之感,吊足了胃口。

    燕扶楹削葱般的白皙手指扶住门框,另一只手静静搭在红螺的手心,正低头看着门槛。

    由于天冷,她换了一身胭脂红缎子薄袄,脖颈处衣裳的毛领托住小脸,泼墨乌发蜿蜒止于腰间,虚虚遮住后腰的腰带。

    面无表情的神态完好衬住她略显锋利的立体五官,一行一止恍若天上宫阙的神仙妃子。

    她似有所感,抬眼望向小女孩,浅浅一笑,又像初春时节刚刚融开的薄冰层。

    小孩眨了眨眼睛,小手攥了一下,把拿着糖的手伸向燕扶楹的方向,“嗯嗯”地努力着。

    可惜距离太远,更别说父亲还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当然停不下来。

    红螺忧心忡忡地探头摆手,把等候的车夫唤来。

    先把自家小姐的斗篷尾端团吧团吧一股脑儿塞进了马车里,随后也把裹得像个红皮元宵的燕扶楹轻推着塞进了车里,还伸手戳了戳露出的一角衣裳把它压进去。

    直到上车,她才细致整理着垂下的布料,背对着燕扶楹念念叨叨:“今日后出门在外,还是小心点吧,被人盯上就不好啦。”

    燕扶楹端庄地把腿并住,坐在马车里处,神色严肃认真地点头,嘴上还配合着敷衍说道:“喔。”

    “明天不能穿太少出门。”

    “啊。”

    “后天出门去老爷家记得带上我。”

    “嗯。”

    喔啊嗯平等应付了一切。

    完美!

    红螺从知道了和离书那个消息后,一直堵心,此时听燕扶楹乖巧的回答,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舒完,她便听一句“很好,今天我们什么时候去爬山?好久没去了。”

    红螺:“……”

    敢情我说话当耳旁风了。

    红螺沉默一瞬,艰难开口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说好的今日?”

    燕扶楹念念有理,狡黠地一摊手:“你说了‘今日后’、‘明日’、‘后天’,可你没说今天啊。”

    “是吗?”红螺语调古怪,反问一句,望了一眼马车外纷飞的水雾,只觉得冷冷的北风拍打在她的脸上,充分讽刺了她对燕扶楹的信任。

    她放下帘子,冷漠无情地拒绝道:“哦,那我补上一句。”

    “今日不许出去。”

    燕扶楹失望地拉长了音:“啊——”

    声音低郁婉转,转过了十八弯山路重重盘环,声调升降转换丝滑流畅。

    这口长气竟然一吐到底,一口气都没换,就差把“我不满”写在嗓子里,明晃晃揪着别人的耳朵大声喧哗。

    连带着燕扶楹清亮的眼眸都失去了光亮,身体软软往后一仰,百无聊赖地瞪着眼睛望着头顶,心如死灰。

    红螺终究还是年纪尚小,心不够狠,见燕扶楹这副郁闷的模样,移开了目光,闷声说道:“……后天可以,不过要和我一起出去。”

    “嗯!”燕扶楹闻言满血复活,小声欢呼一声,一鼓作气,腰腹用力紧绷,凭借着腰力重新起来坐直,连忙应声,狠狠点头。

    红螺早知她翻脸的速度之快,可还是抵不过小姐装可怜,只能无奈低声浅叹:“唉……”

    燕扶楹笑而不语,掀开一角窗,望着树上薄薄一层白霜,像是裹了糖衣的冰糖葫芦。

    耳边这声轻叹轻飘飘地随着窗外的黄叶而在空中打了个转,扑腾着降落,翻滚了一圈落在地面上,被车辙碾了过去。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深色车轱辘压过霜层,带着些许霜夹着泥土,嵌入表面,印在了后方。

    孟如玺在楼上向下望着马车黑顶棚,冽风越过支开的窗台,在他的鬓角留下水雾,发根处浅浅打湿了一片,同时也给他的耳边降了温。

    耳廓缓缓降温,感知颇为明显,几乎是明晃晃地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借此不由回想起不久前,燕扶楹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的感觉。

    虽说两人和离,却也没什么大矛盾要闹到不可收拾时的地步,关系仍不错。

    一炷香时间前,在百食府的天字雅间内,两人进行了一次友好交流。

    燕扶楹的情绪来得如黄昏之际无声涨潮,消失得也缓慢无声。

    她因为换衣裳而来得迟些,推门而入,礼貌地朝已经落座的孟如玺颔首,随即自己也移步落座。

    百食府作为这一片颇有名声的客栈,规模庞大,涉及的服务复杂,常常作为经商谈客的会所,大厨也是身怀绝技,大江南北的菜系无一不通。

    其中天号房作为顶尖的雅间,只能提前三个月进行预定,而且条件苛刻。

    不只是评判预定者的财产,还要看他背后的势力规模,确实是看人下菜碟。

    每次放出来的名额有限,看似是需要抢,实际上消息会提前放出给固定的人群,等真的按规矩抢时,早就没了。

    即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愿意一掷千金买通关系拿到名额,因为它早已不只是一次吃饭的机会,还是一种权利和地位的象征。

    孟家的这个名额是店主人额外送的,算是一点对于贵宾消费者的优惠。

    这处雅间既是如此珍贵,布置自然是精美华贵,低调奢华。

    不知用的什么名贵香料,青烟浮沉,似有似无地萦绕鼻间,甚至连窗边一个不起眼的眺远童子小摆件就是鎏金檀木所制。

    浅灰云锦窗帘浮动时恍若浮光跃金,重重云影跃然其上,倘若是春光正好的时节来此,必然是美不胜收,难以移目。

    孟如玺无心看向别处,视线落在了他和燕扶楹之间隔了有几尺远的楠木桌面上,停滞了片刻,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无奈挥手,让候在门口的侍女开始传饭。

    一时之间,只有瓷器与木桌碰撞的声音回荡在雅间内,碎玉响铃声在寂静中舒展开来。

    同样,它也隔开了沉默的两位宾客。

    虽说隔音做的不错,可到底是只有一墙之隔,能细微听见些许别人的声响,好在有隔壁的交谈声簌簌入耳,空间不至于显得太过冷清。

    冬日天冷,店家给屋内上了暖,可外面的温度天差地别,窗户内侧薄薄蒙了层水雾,使人看不真切。

    窗外用来造景的枣树好奇地伸来一小根枝条,堪堪戳在窗布上,就差了两三寸,似乎也想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

    孟如玺心里有事,坐卧难安,吃饭也不安心。

    他吃两口就看一眼燕扶楹,喝一口汤再瞅一眼人家姑娘,怕触及雷点,也不说话,就差把“快跟我说话”写在脸上。

    燕扶楹顶着他火辣辣的烧灼目光,手腕一顿,放下了筷子,用帕子沾了沾嘴角,莞尔一笑。

    “近几月承蒙孟家关照,虽是两家已断姻缘,可你我之间毕竟有昔日的几分情谊,不必耿耿于怀。”

    想到了官家的和离书上的白纸黑字,她话语一顿,精致的面庞多了几分犹豫。

    燕扶楹最终放缓嗓音道:“况且孟公子的理由也是……别具一格,也保全了小女子的名声。”

    都说打一棒子给一甜枣,不能一直打压他,还是要适当给个台阶。

    不得不说,有时候这妖可比人坦荡。

    毕竟没几个男人愿意把“有难言隐疾以致夫人半年未有己出,我心难安”作为理由。

    从这一方面来说,他的脾气性格可比那些有一屋子妻妾不怀孕,却找名医调理妻妾身体的窝囊男人好,没有那些复杂龌龊的思想,还挺对燕扶楹胃口的。

    当然,无论是身体脸蛋,还是温和的性格脾气。

    她自然也愿意说些好听的话暖场。

    孟如玺察言观色片刻,心终于放下,趁着气氛融洽,从身后木柜里取出一打纸,让人递给了燕扶楹。

    他身体前倾,与燕扶楹对视,饱含歉意,真诚道:“这些是补偿名录,孟家的补偿还包括你的嫁妆都尽数退回,几日后由专人送回,你看看还有什么对不上数的?”

    燕扶楹有些惊讶,双手接过,睫羽微垂,扫落一片阴影,眼皮之下眼睛微动,阅读这叠纸。

    粗略一翻,她不禁感慨这位准前夫真是财大气粗。

    不仅把嫁妆退回给她,还添了几家规模中规中矩的粮铺布庄和胭脂水粉铺子给她,而且还有专人打理,每月的开销清楚罗列。

    这下她和红螺连衣食住行也不必发愁。

    当真是一笔天降横财,砸得燕扶楹晕晕乎乎,半晌没说话。

    不对,我说错了。

    虽说这货待人处事上有时格外天真,但是怎么不算一种心思澄澈?

    燕扶楹默默腹诽道。

    孟如玺一直观察着燕扶楹的情绪,隐隐约约察觉到有粉色泡泡从她身上多到溢出,有些好笑。

    他骄傲地一仰头,一副求夸奖的模样,冲燕扶楹说:“怎么样,还可以吧?”

    饶是燕扶楹性格偏于温和内敛,也不免激动起来:“多谢!”

    她原本白净的面庞也浅浅上了一层红晕,清凌凌的眼眸含了一汪多情春水,看起来好似含羞带怯,

    柔顺的乌发用简单的银簪挽起一半,剩下的部分垂落身后,愈发显得脖颈修长,美人似玉。

    孟如玺愣神片刻,抿了抿一口清茶,轻咳一声,把财迷燕扶楹的注意力吸引回来,继续交谈细节之处。

    可燕扶楹迫不及待回去和外公分享这件事,简单地商议几句后,便想借口离去。

    孟如玺没有理由让她留下,看她跃跃欲试,张口欲言,又思及今后一别多半难以再见,终究还是缓缓闭嘴,沉闷地给自己满上一杯茶,一饮而尽。

    至于他为什么不给自己上酒,其实是因为他在新婚那日就明白自己稀烂的酒量,生怕再次丢人现眼。

    茶水也算水,酒也叫酒水,同为喝的东西,自然也能相互替代一下。

    燕扶楹心心念念着去给外公说这个好消息,愉悦地披上斗篷,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即将开门。

    可她下一秒,心神一动,指尖却停了下来。

    燕扶楹不知想到了什么,果断转身,微微弯腰,脸庞缓缓靠近孟如玺,清亮的眼眸几乎能映出来他的身影。

    那么小小的一处景象,却牵扯住孟如玺的心神。

    孟如玺嗅到她身上温和柔软的气息,耳朵轰然炸红一片,还有着向下蔓延的趋势,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慌乱地眨了眨眼睛,强撑着镇静下来,干巴巴地吐出来一句:“怎么了?”

    话刚出口,孟如玺就后悔了,唾弃着自己是块木头,说不出来什么好话。

    虽然他确实是块木头。

    不过好在是块会开花的活木头。

    所幸燕扶楹也不在意,就着这个姿势,只盯着他慌乱的模样,似乎把他还没察觉到的心思一览无余。

    啊,桃花香又出来了。

    是你吗?

    她缓缓弯起眼眸,就着这个糟糕的姿势,冲孟如玺莞尔,轻声道:“以后你也可以约我见面哦。”

    “只有两个人也行。”

    孟如玺被她这迎面一笑冲得说不出话来,一下就愣住了。

    整个世界好像都慢了半拍,杂音和繁杂的思绪在这一刻、这一个瞬间倏然静止停滞,随着窗外恶劣的北风一起搅乱他。

    燕扶楹轻柔的嗓音,温暖的馨香,朱红的衣袍……以及她嫣红的嘴唇在他的脑海中无限放大减缓,直至深深扎进其中,霸道而又狡黠地留下痕迹。

    本来燕扶楹只是同他吃住同处,慢悠悠地入侵,可猛然而来的断别打断了她的进程。

    她干脆就离开之前玩把大的,自己主动掀起了一场海上狂风。

    平静的水面会温吞漫过小腿,再到腰间,头顶。

    而暴风雨只会把人砸个头晕眼花,晕晕乎乎。

    孟如玺自然就是这场暴风雨的受害者。

    事实上一切并没有放大,时间也没有变缓,都只是他的臆想。

    就像燕扶楹其实并没有停留很久,只是短短一瞬而已。

    人不知什么时候就早已走了。

    现在雅间内只剩下孟如玺一人。

    可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氤氲不散,像是黏腻的蛛网,放松舒缓却又无处不缠绕着他,想要把他裹成飞蛾吞进腹中。

    孟如玺不免再次回想起不久前的一幕,深吸一口气,两掌拍拍滚烫的脸颊,还下手揉了两把,不禁蹙眉,自言自语说:“我是不是吃热了?”

    在他看不见的头顶。

    一朵皱着花边的小粉花迎风摇曳。

章节目录

嫁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黑茶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黑茶九并收藏嫁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