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近期最大的新闻，非首富陆无心成亲莫属。
喜帖雪片似的一封封从陆府里飞了出来，送进了侯门朱户，送进了四清山顶的郁郁竹园，送进了守卫森严的重重宫阙，送进了彩旗招展的射箭场。不多时，消息便传进了大街小巷，千家万户。
“陆无心要成亲？”
听见这消息的人大多先是一惊，随后热切地紧接着一句：
“新郎是哪位？”
众人皆知，陆无心有四位追求者，均爱慕她多年，苦求她的垂爱而不得。
而这四人，或位高权重，或家世煊赫，或身怀绝艺，均是人中翘楚。
传消息的那人道，“是她一直关在府里的那位师哥。”
闻言，众人有些失落，但很快又兴奋起来。
“其他三人候了她那么些年，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和别的男人成亲。”
“就是，他们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候大婚现场，定有一场好戏看了。”
与此同时。
王府绣户，锦衣年轻公子斜倚在软榻上，面色阴戾地将手中的喜帖往地上狠狠一掷。
“她敢！”
他毫无形象地咆哮着，随后像是犹不解气似地，将桌案上的瓶瓶罐罐通通拂落在地。
年轻公子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片刻后，竟低低地笑了起来，愈笑愈发癫狂。
“陆姐姐，我的好姐姐，你休想逃开我，休想！”
******
郁郁竹林，青衣男子立在树梢，衣袂在晚风中猎猎拂动。他手中握着一卷红色信笺，沉默地在风中立了许久。
“为什么。”
一声叹息飘荡在竹林的上空。
“无心，我哪里不如他。为什么是他。”
******
宫阙重重，侍从屏气敛息，看着端坐在书案前的素衣男子阖上喜帖，走至火盆旁，将那薄薄的纸片轻轻一抛。
火焰舔舐着纸页，化作一片焦灰。在火光摇曳中，男子的神情依旧温润谦和，只是眼中像凝着冰霜一般，令人望之生寒。
“备车。去官府一趟。”
******
陆府内院。
“阿狗，阿猫，将军对不起你们。”
披着外衣，穿着素白里衣的男子握着手中残损的刀鞘，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那破碎的花纹上。
“她说要和我成亲，我面上虽怒，心底里却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我真贱。”
******
南朝首富陆无心成亲这事，有人欢喜，有人好奇，有人忧愁，有人怒不可遏，有人痛心疾首。但无论如何，大婚之日还是来临了。
早上天还蒙蒙亮，陆府上下就忙活起来了。红灯笼一盏一盏在檐下挂起，迎亲的红布羊毛毡，从大门一直铺到街尾，像一条火龙似的，蜿蜿蜒蜒，烧了近两里路。
陆无心身穿绣满金线、造型繁复华美的大红喜服，戴着纯金凤冠，在侍从和喜娘的前呼后拥中，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门。
作为南朝的首富，陆无心这一身华贵的凤冠霞披自然是气派逼人，只是她脸上神情懒懒，像是睡眠不足似的打着哈欠，忽略掉她身上的装束，完全看不出像是今天要成亲的人。
门外停着一顶披着红绸的马车，两匹戴着大红花的漂亮白马昂首挺胸站着。一个身形矫健的女子正抬头摸着马鬃，见陆无心出门，便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陆无心一改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的样子，忙上前道，“让你久等了。”
“王妃特意嘱咐，一定要挑跑得最快的一匹马车送来给陆姑娘”，那女子笑道，“她今天身体不适，不能亲自前来观礼，还请姑娘见谅。”
“无妨”，陆无心摆摆手道，“婚礼礼节繁琐，无聊得很，她来了恐怕得闷死，还是不来的好。”
年轻女子笑了笑，旋即有些意味深长地道，“那就祝陆姑娘今日闯三关成功吧。”
陆无心点点头，旋即提起喜服，作势上车。喜娘忙伸出手来要搀，她却径直一个大跨步干净利落地钻上了马车。
喜娘没想到新娘如此身手矫捷，不由呆了一呆，旋即跟着上了马车。
按照礼节，她作为新娘子，要坐着马车环城绕一圈，然后回到陆府和新郎拜堂。
白马开始跑动，车檐四角的红绸随风飘拂，车轮一圈圈加速转动，辘辘行远。
天刚亮不久，街道上的行人马车并不多。白马小跑出巷子后，到大路上便渐渐撒开了四蹄奔跑起来。
陆无心从果盘里抓了一把瓜子，伸向身侧的喜娘。
“来点？”
正襟危坐着的喜娘微微吓了一跳。
虽然车上的果盘里装了各色精致的瓜子糖果，但只是拿来装饰用，没有一个新娘子会真的拿来吃。更何况，现在怎么也不是适合嗑瓜子的时候。
喜娘本想婉拒，但陆无心却甚为坚持，一把将那瓜子塞进她的手中。喜娘只得捏着那把瓜子坐着，有些讪讪地道了一声谢。
陆无心咔唧咔唧磕得起劲，时不时往车帘缝隙里觑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片刻后，嗑瓜子的响声戛然而止。似乎有另一道车轮滚动的辘辘声传来过来，由远及近。
“第一关来了。”
陆无心低声道了一句，便迅速起身，弓着腰三步并作两步掀开车帘，朝车外走去。
喜娘愣住了，“陆姑娘，这是……”
就在这时，车窗的车帘一角忽地被挑起！
“世子，她不在车里！”
一道粗嘎的男声响起。
“蠢货。她跑到马上去了！”
另一道颇为年轻的声音怒叱道。
喜娘惊疑不定地退至车厢角落。眼角余光中，车帘扬起一道缝隙，依稀可见一截从马背上垂下来的红衣——
陆无心已骑在了白马背上。她手握着缰绳，朝身后扭过头，双眼微微眯起。
一辆轻巧的陌生马车不知从哪里蹿出，一直紧紧跟在她的马车侧方，马头已经与车窗齐平，隐隐有超过她的架势。
那驾陌生马车车帘忽地往一旁掀起，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扶着门框，阴恻恻地挤出一个笑，慢悠悠道：
“陆姐姐，你好狠的心啊。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扔下我这条小狗，跑去和别的男人成亲了。”
陆无心神色如常，用像是两人完全不熟的语气客气道。
“两车并行跑不快。我忙着要去成亲，不能误了吉时，烦请世子行个方便，让个道给我。”
年轻公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扶着门框的手蓦地攥紧，俊美的面容浮上几分阴鸷。
“我若不让呢？”
陆无心微微一笑。
“沈则行，那可由不得你了。”
她对坐在车辕上驾车的车娘使了个眼色，旋即俯身摸向马腹。那里有一个暗扣，解开便可让白马脱离车身奔跑。
唤作沈则行的年轻贵公子看出了她的意图，向车夫厉声道。
“阻止她！”
车夫犹豫了一下，扬鞭击打马臀，操纵马车朝前侧方冲撞过去。
一股巨大的冲力袭来，陆无心所在的马车被逼至路旁的民居围墙，车身摩擦着墙壁，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深深的木头屑子划痕。陆无心身体一歪，凭着不俗的武艺稳住了身形，才没有立即从马车上甩下去。
在车上目睹了这一切的喜娘慌了神。
威远王府小世子的脾气阴晴不定，行事疯癫，她是知道的。
但是没想到居然这么疯！
简直不要命了一样！
两辆车齐头并进，挨挤磨蹭着，木质的车身碰撞挤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时不时来传来几声木头迸裂的脆响。
车夫头上冒出涔涔冷汗。
“世子，再撞下去，恐怕两辆车都要完蛋！”
沈则行面不改色，“继续撞。撞到她停为止！”
闻言，陆无心回头看了一眼，忽然笑了。
“这辆也是你王府的马车，撞坏了不心疼？”
“我看出来了”，沈则行阴恻恻道，“用脚趾头也想得到，是母亲拉来给你用的吧。”
说罢，旋即又换上一幅笑嘻嘻的模样，“只要姐姐肯停下来，撞坏一百驾也不心疼。”
陆无心叹气，“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即便我停下来，也不可能不成亲的。”
“我不管”，沈则行面上仍笑着，咬牙切齿道，“有我在一日，你休想和其他男人成亲。”
陆无心顿了顿，忽地一个腾身，上半身朝向沈则行这边扑来。
沈则行以为她回心转意，唇角正要上扬，却见陆无心极快地往怀里一掏，便有什么飞虫似的东西劈头盖脸密密麻麻地砸过来。
他慌忙抬手阻挡。细小东西扑在宽大的衣袖上，扑簌簌落了一车。他定睛一看，居然全是磕干净的瓜子壳！
就在他和车夫愣神的当口，陆无心已跳回白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开了白马与车架间的缰绳。
白马早就苦于马车的拖累不能大展英姿，这时没了束缚，登即撒蹄狂奔起来。
就在马身与沈则行二人擦身而过时，陆无心忽地俯下身，马鞭一扬，在沈则行眼前甩了个漂亮的鞭花。
“小狗回你那狗窝里待着，别跑出来乱咬人！”
她得意扬扬地笑骂了一句，旋即回身一夹马腹
，“驾！”
马蹄飞奔，扬起尘土。火红的婚服上下翩跹，如鸟振翅，眨眼之间便缩小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红点。
“世子，咱们还追吗？”
车夫战战兢兢问道。
沈则行被她甩出的险些击中眼睛的那一鞭慑住，脑中循环着方才陆无心回头笑骂他是小狗儿的那帧画面，心魂俱醉，半天没回过神来。
“世子？世子？”
车夫的不断呼唤将沈则行拉回现实。他瞥了车夫一眼，冷冷道，“追什么追？母亲把我们王府最快的马给了她，你我还追个屁。”
他冷哼一声，又道：
“等着吧。她那个为老不尊的师尊，还有我那个杂种哥哥，他们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出手阻止她的。”
白马如雪，红衣胜火，一人一马在大道上疾驰着。到了人烟稀少的城郊附近，陆无心更是干脆引着白马到郊野里，撒了欢跑了两个大圈，过了把瘾后，便将白马引到溪旁饮马。
她下了马，蹲在溪旁草草看了几眼自己的倒影。发髻有些乱，衣服有点脏，但是保持得还不错，还能赶回去拜堂。
她掬了捧水，正洗着胳臂，对岸忽地传来几声轻柔的分枝踏叶声。紧接着，对岸附近的溪面蓦地出现了一道倒影。
墨发青衣，神色淡漠，正与她金红相间的倒影遥遥相对。
陆无心瞥见那影子，心中蓦地一动，暗道第二关来了。
她头也不抬道。
“师尊来了。”
对岸上方传来低低的一声“嗯”。
来人正是陆无心的恩师，南朝赫赫有名的侠客，楚天寒。
水面漂浮着的落叶打着转，将溪中青影的面容一寸寸地描摹过：直挺的鼻管，弧度柔和的唇角，远山般的黛眉，一双温润的眼眸微微阖着，看起来不辨悲喜。
但陆无心知道，那双眼睛的视线，正一瞬不瞬地投射在自己身上。
“前几日派人去四清山上请师尊来当主婚人，师尊都称病闭门谢客。我以为师尊不会来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笑道，
“现在看来，原来是师尊要在大婚之日给我一个惊喜。”
溪水对岸，青衣男子依旧垂眼站着，一动不动。半晌，略带疲惫的低沉声音响起。
“我不是来为你主婚的。”
陆无心挑眉，“哦？那师尊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楚天寒抬眼，目光深深地锁住她。
“你知道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知道的。”
陆无心不去看他，抬头看了看日头，顾左右而言他道，“日头高了，师尊和我一道回陆府吧。我请了都城有名的主厨做喜宴，你一定会喜欢的。”
说罢，她走向一旁饮饱了水、精神抖擞的白马。
手刚握上缰绳，便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衣物摩擦声，紧接着一道黑影从身后覆了上来，一只修长的手按住了她的手腕，柔软的青色衣袖则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搭住了。
“我最近新学做了一种水晶糕，没有以前那么甜，你应该会喜欢。”
“我还在后院新辟了一块地，栽了许多的橘树。”
楚天寒握着她的手腕，像是抓住最后一线希望，语无伦次起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随后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勇气一般，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了一下，眼神炙热，终于说了那句话：
“无心，和我走。”
“我们到四清山上。就我们两个人。”
陆无心沉默着没有说话。
楚天寒耐心等待着她的回应，只是在这漫长的寂静中，他眼里的炙热像冷却的火星，一点点慢慢熄了下去。
片刻后，陆无心挣开他的手，平静道。
“师尊，我不能对不起阿勖。”
楚天寒眼里的光迅速熄灭了下去，只留下一片灰暗的余烬。
他被陆无心挣脱的那只手仍在半空里举着，姿态十分僵硬。
“他在这世上，除了我一无所有了”，陆无心续道，“勖哥哥也是你的徒儿，你也想要他幸福，不是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神色灰败，说出那句，“是，我也希望他幸福。”
可楚天寒只是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慢慢放下了手，负在身后。
“别拿他当借口了。你其实根本就不在乎他。”
像是素来完美的面具出现了裂缝，陆无心没由来地慌了一下。
他爹的，这个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我不是那个傻小子”，楚天寒微眯着眼，看着她道，“你其实既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他顿了顿，艰涩地说出剩下的话，“……也不在乎我。我们在你心中的地位是一样的。因此我不明白，为何你要选择他，而不选择……”
“你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陆无心冷不丁地打断他道。
楚天寒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等婚礼结束，我会告诉你一切的。”
陆无心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等了我这么久，也不差等我和勖哥哥成亲这一时半刻。对吧？我的师尊。”
楚天寒抬眼，看着那张逆光下张扬肆意的脸，原本在胸中酝酿许久的拒绝话语，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像之前的无数次较量一般，最终都是是他率先败下阵来。
楚天寒口中唿哨了一声，一匹黑马从不远处的密林里钻出，小跑至他的身边。他翻身上马，紧跟在陆无心身侧。
两人一人一骑，一路无话。
不多时，陆府已近在眼前。前来道贺的宾客齐聚在门口，熙熙攘攘，纷纷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人群的边缘，一辆仅剩一匹白马的马车靠在路边。喜娘捧着果盘，有些颤颤巍巍地站在一旁，看起颇有些惊魂未定。
陆无心翻身下马，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几个衙役装扮的人朝她所在方向走来，朝她客气地行了一礼。
她心里正纳闷，这些人在她大喜的日子赶来找她做什么，便见凤连面色古怪地走上前来，凑在她耳边低声道。
“府尹派人来找你，说是有人控告你。”
陆无心奇道，“控告我？控告我什么？”
“重婚。”
凤连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认真地看着她道。
陆无心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下了然。
“我明白了。”
第三关来了。
喜帖雪片似的一封封从陆府里飞了出来，送进了侯门朱户，送进了四清山顶的郁郁竹园，送进了守卫森严的重重宫阙，送进了彩旗招展的射箭场。不多时，消息便传进了大街小巷，千家万户。
“陆无心要成亲？”
听见这消息的人大多先是一惊，随后热切地紧接着一句：
“新郎是哪位？”
众人皆知，陆无心有四位追求者，均爱慕她多年，苦求她的垂爱而不得。
而这四人，或位高权重，或家世煊赫，或身怀绝艺，均是人中翘楚。
传消息的那人道，“是她一直关在府里的那位师哥。”
闻言，众人有些失落，但很快又兴奋起来。
“其他三人候了她那么些年，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和别的男人成亲。”
“就是，他们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候大婚现场，定有一场好戏看了。”
与此同时。
王府绣户，锦衣年轻公子斜倚在软榻上，面色阴戾地将手中的喜帖往地上狠狠一掷。
“她敢！”
他毫无形象地咆哮着，随后像是犹不解气似地，将桌案上的瓶瓶罐罐通通拂落在地。
年轻公子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片刻后，竟低低地笑了起来，愈笑愈发癫狂。
“陆姐姐，我的好姐姐，你休想逃开我，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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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竹林，青衣男子立在树梢，衣袂在晚风中猎猎拂动。他手中握着一卷红色信笺，沉默地在风中立了许久。
“为什么。”
一声叹息飘荡在竹林的上空。
“无心，我哪里不如他。为什么是他。”
******
宫阙重重，侍从屏气敛息，看着端坐在书案前的素衣男子阖上喜帖，走至火盆旁，将那薄薄的纸片轻轻一抛。
火焰舔舐着纸页，化作一片焦灰。在火光摇曳中，男子的神情依旧温润谦和，只是眼中像凝着冰霜一般，令人望之生寒。
“备车。去官府一趟。”
******
陆府内院。
“阿狗，阿猫，将军对不起你们。”
披着外衣，穿着素白里衣的男子握着手中残损的刀鞘，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那破碎的花纹上。
“她说要和我成亲，我面上虽怒，心底里却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我真贱。”
******
南朝首富陆无心成亲这事，有人欢喜，有人好奇，有人忧愁，有人怒不可遏，有人痛心疾首。但无论如何，大婚之日还是来临了。
早上天还蒙蒙亮，陆府上下就忙活起来了。红灯笼一盏一盏在檐下挂起，迎亲的红布羊毛毡，从大门一直铺到街尾，像一条火龙似的，蜿蜿蜒蜒，烧了近两里路。
陆无心身穿绣满金线、造型繁复华美的大红喜服，戴着纯金凤冠，在侍从和喜娘的前呼后拥中，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门。
作为南朝的首富，陆无心这一身华贵的凤冠霞披自然是气派逼人，只是她脸上神情懒懒，像是睡眠不足似的打着哈欠，忽略掉她身上的装束，完全看不出像是今天要成亲的人。
门外停着一顶披着红绸的马车，两匹戴着大红花的漂亮白马昂首挺胸站着。一个身形矫健的女子正抬头摸着马鬃，见陆无心出门，便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陆无心一改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的样子，忙上前道，“让你久等了。”
“王妃特意嘱咐，一定要挑跑得最快的一匹马车送来给陆姑娘”，那女子笑道，“她今天身体不适，不能亲自前来观礼，还请姑娘见谅。”
“无妨”，陆无心摆摆手道，“婚礼礼节繁琐，无聊得很，她来了恐怕得闷死，还是不来的好。”
年轻女子笑了笑，旋即有些意味深长地道，“那就祝陆姑娘今日闯三关成功吧。”
陆无心点点头，旋即提起喜服，作势上车。喜娘忙伸出手来要搀，她却径直一个大跨步干净利落地钻上了马车。
喜娘没想到新娘如此身手矫捷，不由呆了一呆，旋即跟着上了马车。
按照礼节，她作为新娘子，要坐着马车环城绕一圈，然后回到陆府和新郎拜堂。
白马开始跑动，车檐四角的红绸随风飘拂，车轮一圈圈加速转动，辘辘行远。
天刚亮不久，街道上的行人马车并不多。白马小跑出巷子后，到大路上便渐渐撒开了四蹄奔跑起来。
陆无心从果盘里抓了一把瓜子，伸向身侧的喜娘。
“来点？”
正襟危坐着的喜娘微微吓了一跳。
虽然车上的果盘里装了各色精致的瓜子糖果，但只是拿来装饰用，没有一个新娘子会真的拿来吃。更何况，现在怎么也不是适合嗑瓜子的时候。
喜娘本想婉拒，但陆无心却甚为坚持，一把将那瓜子塞进她的手中。喜娘只得捏着那把瓜子坐着，有些讪讪地道了一声谢。
陆无心咔唧咔唧磕得起劲，时不时往车帘缝隙里觑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片刻后，嗑瓜子的响声戛然而止。似乎有另一道车轮滚动的辘辘声传来过来，由远及近。
“第一关来了。”
陆无心低声道了一句，便迅速起身，弓着腰三步并作两步掀开车帘，朝车外走去。
喜娘愣住了，“陆姑娘，这是……”
就在这时，车窗的车帘一角忽地被挑起！
“世子，她不在车里！”
一道粗嘎的男声响起。
“蠢货。她跑到马上去了！”
另一道颇为年轻的声音怒叱道。
喜娘惊疑不定地退至车厢角落。眼角余光中，车帘扬起一道缝隙，依稀可见一截从马背上垂下来的红衣——
陆无心已骑在了白马背上。她手握着缰绳，朝身后扭过头，双眼微微眯起。
一辆轻巧的陌生马车不知从哪里蹿出，一直紧紧跟在她的马车侧方，马头已经与车窗齐平，隐隐有超过她的架势。
那驾陌生马车车帘忽地往一旁掀起，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扶着门框，阴恻恻地挤出一个笑，慢悠悠道：
“陆姐姐，你好狠的心啊。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扔下我这条小狗，跑去和别的男人成亲了。”
陆无心神色如常，用像是两人完全不熟的语气客气道。
“两车并行跑不快。我忙着要去成亲，不能误了吉时，烦请世子行个方便，让个道给我。”
年轻公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扶着门框的手蓦地攥紧，俊美的面容浮上几分阴鸷。
“我若不让呢？”
陆无心微微一笑。
“沈则行，那可由不得你了。”
她对坐在车辕上驾车的车娘使了个眼色，旋即俯身摸向马腹。那里有一个暗扣，解开便可让白马脱离车身奔跑。
唤作沈则行的年轻贵公子看出了她的意图，向车夫厉声道。
“阻止她！”
车夫犹豫了一下，扬鞭击打马臀，操纵马车朝前侧方冲撞过去。
一股巨大的冲力袭来，陆无心所在的马车被逼至路旁的民居围墙，车身摩擦着墙壁，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深深的木头屑子划痕。陆无心身体一歪，凭着不俗的武艺稳住了身形，才没有立即从马车上甩下去。
在车上目睹了这一切的喜娘慌了神。
威远王府小世子的脾气阴晴不定，行事疯癫，她是知道的。
但是没想到居然这么疯！
简直不要命了一样！
两辆车齐头并进，挨挤磨蹭着，木质的车身碰撞挤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时不时来传来几声木头迸裂的脆响。
车夫头上冒出涔涔冷汗。
“世子，再撞下去，恐怕两辆车都要完蛋！”
沈则行面不改色，“继续撞。撞到她停为止！”
闻言，陆无心回头看了一眼，忽然笑了。
“这辆也是你王府的马车，撞坏了不心疼？”
“我看出来了”，沈则行阴恻恻道，“用脚趾头也想得到，是母亲拉来给你用的吧。”
说罢，旋即又换上一幅笑嘻嘻的模样，“只要姐姐肯停下来，撞坏一百驾也不心疼。”
陆无心叹气，“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即便我停下来，也不可能不成亲的。”
“我不管”，沈则行面上仍笑着，咬牙切齿道，“有我在一日，你休想和其他男人成亲。”
陆无心顿了顿，忽地一个腾身，上半身朝向沈则行这边扑来。
沈则行以为她回心转意，唇角正要上扬，却见陆无心极快地往怀里一掏，便有什么飞虫似的东西劈头盖脸密密麻麻地砸过来。
他慌忙抬手阻挡。细小东西扑在宽大的衣袖上，扑簌簌落了一车。他定睛一看，居然全是磕干净的瓜子壳！
就在他和车夫愣神的当口，陆无心已跳回白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开了白马与车架间的缰绳。
白马早就苦于马车的拖累不能大展英姿，这时没了束缚，登即撒蹄狂奔起来。
就在马身与沈则行二人擦身而过时，陆无心忽地俯下身，马鞭一扬，在沈则行眼前甩了个漂亮的鞭花。
“小狗回你那狗窝里待着，别跑出来乱咬人！”
她得意扬扬地笑骂了一句，旋即回身一夹马腹
，“驾！”
马蹄飞奔，扬起尘土。火红的婚服上下翩跹，如鸟振翅，眨眼之间便缩小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红点。
“世子，咱们还追吗？”
车夫战战兢兢问道。
沈则行被她甩出的险些击中眼睛的那一鞭慑住，脑中循环着方才陆无心回头笑骂他是小狗儿的那帧画面，心魂俱醉，半天没回过神来。
“世子？世子？”
车夫的不断呼唤将沈则行拉回现实。他瞥了车夫一眼，冷冷道，“追什么追？母亲把我们王府最快的马给了她，你我还追个屁。”
他冷哼一声，又道：
“等着吧。她那个为老不尊的师尊，还有我那个杂种哥哥，他们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出手阻止她的。”
白马如雪，红衣胜火，一人一马在大道上疾驰着。到了人烟稀少的城郊附近，陆无心更是干脆引着白马到郊野里，撒了欢跑了两个大圈，过了把瘾后，便将白马引到溪旁饮马。
她下了马，蹲在溪旁草草看了几眼自己的倒影。发髻有些乱，衣服有点脏，但是保持得还不错，还能赶回去拜堂。
她掬了捧水，正洗着胳臂，对岸忽地传来几声轻柔的分枝踏叶声。紧接着，对岸附近的溪面蓦地出现了一道倒影。
墨发青衣，神色淡漠，正与她金红相间的倒影遥遥相对。
陆无心瞥见那影子，心中蓦地一动，暗道第二关来了。
她头也不抬道。
“师尊来了。”
对岸上方传来低低的一声“嗯”。
来人正是陆无心的恩师，南朝赫赫有名的侠客，楚天寒。
水面漂浮着的落叶打着转，将溪中青影的面容一寸寸地描摹过：直挺的鼻管，弧度柔和的唇角，远山般的黛眉，一双温润的眼眸微微阖着，看起来不辨悲喜。
但陆无心知道，那双眼睛的视线，正一瞬不瞬地投射在自己身上。
“前几日派人去四清山上请师尊来当主婚人，师尊都称病闭门谢客。我以为师尊不会来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笑道，
“现在看来，原来是师尊要在大婚之日给我一个惊喜。”
溪水对岸，青衣男子依旧垂眼站着，一动不动。半晌，略带疲惫的低沉声音响起。
“我不是来为你主婚的。”
陆无心挑眉，“哦？那师尊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楚天寒抬眼，目光深深地锁住她。
“你知道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知道的。”
陆无心不去看他，抬头看了看日头，顾左右而言他道，“日头高了，师尊和我一道回陆府吧。我请了都城有名的主厨做喜宴，你一定会喜欢的。”
说罢，她走向一旁饮饱了水、精神抖擞的白马。
手刚握上缰绳，便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衣物摩擦声，紧接着一道黑影从身后覆了上来，一只修长的手按住了她的手腕，柔软的青色衣袖则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搭住了。
“我最近新学做了一种水晶糕，没有以前那么甜，你应该会喜欢。”
“我还在后院新辟了一块地，栽了许多的橘树。”
楚天寒握着她的手腕，像是抓住最后一线希望，语无伦次起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随后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勇气一般，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了一下，眼神炙热，终于说了那句话：
“无心，和我走。”
“我们到四清山上。就我们两个人。”
陆无心沉默着没有说话。
楚天寒耐心等待着她的回应，只是在这漫长的寂静中，他眼里的炙热像冷却的火星，一点点慢慢熄了下去。
片刻后，陆无心挣开他的手，平静道。
“师尊，我不能对不起阿勖。”
楚天寒眼里的光迅速熄灭了下去，只留下一片灰暗的余烬。
他被陆无心挣脱的那只手仍在半空里举着，姿态十分僵硬。
“他在这世上，除了我一无所有了”，陆无心续道，“勖哥哥也是你的徒儿，你也想要他幸福，不是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神色灰败，说出那句，“是，我也希望他幸福。”
可楚天寒只是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慢慢放下了手，负在身后。
“别拿他当借口了。你其实根本就不在乎他。”
像是素来完美的面具出现了裂缝，陆无心没由来地慌了一下。
他爹的，这个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我不是那个傻小子”，楚天寒微眯着眼，看着她道，“你其实既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他顿了顿，艰涩地说出剩下的话，“……也不在乎我。我们在你心中的地位是一样的。因此我不明白，为何你要选择他，而不选择……”
“你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陆无心冷不丁地打断他道。
楚天寒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等婚礼结束，我会告诉你一切的。”
陆无心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等了我这么久，也不差等我和勖哥哥成亲这一时半刻。对吧？我的师尊。”
楚天寒抬眼，看着那张逆光下张扬肆意的脸，原本在胸中酝酿许久的拒绝话语，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像之前的无数次较量一般，最终都是是他率先败下阵来。
楚天寒口中唿哨了一声，一匹黑马从不远处的密林里钻出，小跑至他的身边。他翻身上马，紧跟在陆无心身侧。
两人一人一骑，一路无话。
不多时，陆府已近在眼前。前来道贺的宾客齐聚在门口，熙熙攘攘，纷纷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人群的边缘，一辆仅剩一匹白马的马车靠在路边。喜娘捧着果盘，有些颤颤巍巍地站在一旁，看起颇有些惊魂未定。
陆无心翻身下马，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几个衙役装扮的人朝她所在方向走来，朝她客气地行了一礼。
她心里正纳闷，这些人在她大喜的日子赶来找她做什么，便见凤连面色古怪地走上前来，凑在她耳边低声道。
“府尹派人来找你，说是有人控告你。”
陆无心奇道，“控告我？控告我什么？”
“重婚。”
凤连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认真地看着她道。
陆无心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下了然。
“我明白了。”
第三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