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熙做了一场梦。

    梦里,一幕幕与纪景明有关的画面浮现,再次醒来,大汗淋漓。

    少女长发散落,光脚踩在落地窗前的瓷砖上,看着窗外还未至拂晓的沉郁天色,默默缓着急促的呼吸与过速的心率。

    这是她搬来宁舟的第一晚。

    这栋沿海小别墅,是她废了不少心力才从房东手上租下的。一楼客餐厅厨卫,二楼卧室衣帽间书房,不算大,但是她很喜欢的布局。

    昨晚草草将自己寄来的行李收拾一番便睡去,以至于她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宴熙下楼,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将堆在桌上还未整理的各种药瓶药盒打开,足足凑了一把药片胶囊,紧接着一粒粒吞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舒一口气平静下来。

    睡意全无,黑暗的房子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按亮手机屏幕,几条未读消息她根本无心点开。

    凌晨四点的冬季,湿冷的空气一点点沁到骨头缝隙,饶是她这个北方人都扛不住。

    宴熙从沙发上还未整理的衣物堆里捞出一条羊毛厚披风,将自己裹好,顺便拖了客厅的摇椅到一楼的户外阳台。

    不远处,海浪声伴着咸味的海风一阵阵打来,她靠在摇椅里,神情倦怠。

    手机振动,她直愣愣地盯着来电人足足半分钟,然后无奈一笑。

    “你知道我醒着?”

    宴熙打开免提将手机放在腿上,冷得一根手指都不想伸出来。

    “不知道,所以才打电话。”

    对面是一个干练的女声。

    “可我知道,现在是你在w国该睡觉的时间。”

    她看着快要在地平线消失的月亮,眸光清冷。

    对面没接话,反而忽然开启自己要说的话题:“你今天的表现很差劲。”

    宴熙没说话。

    “你太紧张了。宴熙,离开我的精心筹划,你根本就不入流。”

    女孩默默吐了口气,即使冷得鼻尖发红,也不想回到卧室里,就这样蜷缩在毯子里。

    “妈妈,或许我就是个不入流的画家呢。”

    宴熙的声音平静,眼神在围墙边沿沾染晨雾的叶片处失焦。

    “反抗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以为脱离宴家的光环还会有人捧着你吗?”

    电话那头的女声带着不容否认的威压劈头盖脸袭来。

    她轻笑。

    “妈妈,我只是累了。”

    女人怒极,甚至不等她说完就继续指责。

    “你以为谁不累?全世界只有你最辛苦是吗?没有我在外拼死拼活,你以为你还能继续做你风光无限的宴大小姐?”

    “宴熙我告诉你,嫁给你爸是我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其次就是生了你这个病秧子!”

    电话被匆匆挂断,海浪依旧阵阵平缓,宴熙打了个哈欠,天亮了。

    早上七点,纪景明在闹钟响前醒来。

    男人眼下乌青淡淡,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起床,走进卫生间将自己收拾妥当,宽肩窄腰被衬衫包裹,正装不显肌肉,可挺拔的轮廓无法被掩盖。

    同宴熙家相似的布局,只不过他家装修风格极简,目光所及只有冷色调的黑白灰。

    家里一尘不染,可却没有保姆家政。纪景明下楼,简单给自己做了早餐。

    小陈准点到老板家报道,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纪总,华正的王经理已经到公司等您了,这是对方的资料,请您过目。”

    纪景明面不改色地坐在餐桌前,接过助理递来的文件,一边看一边吃,丝毫没有被等待的焦急。

    原定的会议时间是九点,对面就算来再早,他也不会同意报价少一分钱。

    “另外,我们的VR项目组公开了测试pv,网络上对于视觉真实感和画面清晰度好评不断,但多数声音都在质疑我们的防眩晕功能。”

    小陈继续汇报着工作,纪景明将餐具放进洗碗机,然后才拿起西装外套去上班。

    “纪总早。”

    门口,司机小张惯例问好然后打开右后位车门。

    今天换了辆黑色宾利。

    “洗车了?”

    “啊对,昨晚您吩咐过,今天一大早我就送去洗了。”

    纪景明没再说话,车窗干净得几乎透明,他收回目光,将心思放回手里的资料上。

    或许是天气太闷,又或者是路上太堵,有种莫名的压抑,使他轻轻扯松了领口。

    纪景明知道,有个搁浅在心口的名字,让自己无法忽视。

    宴熙。

    卧室内,窗帘紧闭,直到正午都不见一点日光。

    昏暗静谧的环境,一个消瘦的身影埋在床上柔软的被子和周遭四个枕头堆里。

    宴熙又做了场梦。

    梦里,是三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到纪景明。

    那天是她的成人礼。大伯在宴家的花园为她举办了生日会。

    也是一身黑色短礼服裙,她握着酒杯坐在角落里,看着宴临纪景明一行人觥筹交错。

    大伯意气风发,一晚上谈成了几个大项目。众宾欢畅,宴熙是在气氛到达顶点时,被推上舞台的漂亮摆件。

    人们一起举杯祝她生日快乐,然后又转头继续自己的社交,宴熙从围绕着大伯的包围圈里悄悄挤出来。

    仲夏的夜晚,风有点凉。

    她缩了缩脖子,将红酒杯放下,双手交叠搓了搓手臂。

    宴熙天生就体质不好,即使是夏天,也格外畏寒。

    “不想喝酒就别喝,大伯和你哥在,不会有人为难你。”

    一件深色的西装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宴熙回头,沉溺在他深墨色的眸光中。

    今晚是宴家人的狩猎场。而她的猎物,就是眼前的纪景明。

    “谢谢,我没事的。”宴熙耳垂发红,指尖轻拢肩上的外套。

    那一年,她仗着自己还小,做了不少逾矩之事。

    纪景明醉了,宴临请他到一楼客房留宿。

    夜晚,少女一身单薄的珍珠白吊带睡裙,出现在了他的房门前。

    “小熙?怎么了。”纪景明开门,月色下小姑娘脸颊红晕,眼神有些迷离。

    “景明哥哥……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还没和你说生日快乐。有什么愿望吗?”纪景明身上酒气明显,但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小姑娘,凌厉的五官不由自主都会变得柔和。

    “好冷,可不可以进去说呀。”宴熙抱臂瑟缩,委屈巴巴的样子让人无法拒绝。

    男人侧身,她顺势进来,然后额头轻轻靠着他的手臂。

    明明没有很过分,但每一个小动作都在试探触动他的底线。

    “你以后能不能换一个称呼叫我。”

    “为什么?”纪景明没推开她,小姑娘语速迟缓,明显是醉了。他不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别人都叫我小熙。你要换一个,换个不一样的。”她轻轻晃着他的手臂,那样子好像在撒娇。

    男人轻笑,看着她柔声问道:“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叫我小乖好不好?”说完,她低头贴近他怀里。

    “好像在叫小猫小狗。”纪景明揉揉她的发顶,然后默默将人扶好,保持距离。

    有点太近了,宴熙今天以后就是大姑娘了。

    “就要叫小乖!”她撇嘴不满,抬手像是要给他一拳,又悄悄将手放下。像是知道他不太喜欢她的触碰。

    纪景明接住她的手腕,观察着她手背上的一片白色医用胶布。

    她的手腕好细,细到纪景明不敢用力都怕它折断了。宴熙的皮肤白到几乎将这片胶布融为一体。青色的血管和骨骼的轮廓明显,他发现小姑娘的两只手上同样的位置都插着留置针。

    “生病还喝酒啊……”纪景明心底触动,声音都忍不住放轻了些。“小乖?”

    “嘿嘿……”她轻笑,声音在他的胸腔震动,猫挠似得痒意让他喉结止不住滚动。

    “哥哥,小乖喜欢你。”滚烫的呼吸散在纪景明耳边,让他微微一颤。

    “别闹,你喝醉了。小乖,早点回去休息。”他声音沙哑,现在不敢直视对方的人换成了他。

    宴熙不说话,依旧靠在他怀里。

    纪景明低头,女孩闭着眼睛,呼吸均匀。

    “这就睡着了?”男人无奈将人抱起,这种时候都不忘绅士手,握拳不碰到她的腿分毫。

    小孩喝醉了耍酒疯,一定是这样。

    不知是自我麻痹还是认定如此,纪景明暗暗告诫自己别放在心上,将宴熙送回她的卧室。

    小姑娘的房间跟他住的客房一样。只是多了张书桌,还有一旁的画架。

    宴熙在床上睡得安稳,那副被半遮不遮的的油画像是有什么魔力,吸引着他掀开上面那层布。

    房间昏暗,他一眼辨认出了画上的人是还未完成的自己。

    他一定是醉了。

    纪景明几乎是逃回去的。

    寂静中,宴熙睁开双眼。

    小乖是一条流浪狗的名字。

    纪景明自己都不记得,几年前他曾用这个称呼命名过一条医院附近刚出生的小奶狗。

    宴熙不是他所看到的乖巧小姑娘。她卑劣,无耻,甚至可以称得上怨毒,连一条小狗的名字都要抢来占有。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宴熙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剩他的余温还在指尖停留。

    一上午的会议不曾停歇,小陈看着会议室内面色阴沉的老板,默默准备好了咖啡。

    “纪总呐,你们的东西发明出来,就是给人用的嘛,况且只是一个什么AI算法,现在我们实业公司肯付费用你们的专利,那就是双赢啊!”

    华正的王经理还在不停的输出,但看着对面四根手指轮换着轻触桌面的男人,愈发心里没底。

    那毫无规律的敲击,一下一下全都打中了他的心头。

    “那个……纪总,要不咱们还是直接签合同吧……”

    纪景明抬眸,属下立马将签好字的文件夹递上。

    “合作愉快。”

    “诶诶,愉快愉快。”王经理连忙应承握手,纪家这个小子,城府太深。

    人群离散,小陈端着温度正好的意式特浓放在桌边。

    “老板,您是怎么知道王经理一定会同意这个价格的?”

    纪景明盯着咖啡沉默片刻,“下次早点送进来。”

    “啊?好的老板。”

    “实在太困,我根本没听进去他一上午都说了什么。”

    ……好朴实无华的谈判技巧。

    纪景明几口将咖啡喝完,紧接着闭眼捏了捏山根。

    他或许该给自己放个假了。

    从会议室离开,路过电梯间,有什么人似乎正在争吵。

    “王经理,真的非常抱歉……”

    不远处,一位女员工正在不停鞠躬道歉,两人身边是散落了一地的纸张。

    小陈收到示意上前介入,几句话将人劝离。

    “纪总,真的非常感谢您。”

    女生栗色长发温婉地垂在胸前,怀里抱着刚捡起的文件,咬唇的样子楚楚可怜。

    他忽然就想起另一张脸。

    那人似乎从未在自己面前流露过如此神情。

    “要谢去谢陈总助。”

    电梯伴随提示铃开门,纪景明不曾停留片刻。

    小陈对着女生微笑然后跟上离开,直觉告诉他,老板今天情绪不太对劲。

    “下午什么安排?”

    “您下午还有两个会议,一个项目考察,晚上还有一个饭局……”

    “把晚上的时间空出来。”

    小陈默默吞了吞口水。

    工作狂到底能不能保持点节操!!!

    这真的让他这个苦命打工人助理很难做啊喂!

    “好的纪总。”

    即使内心波涛汹涌,可小陈面不改色,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楼层数飞速上升,一时间电梯内只剩他们两人。

    本就安静的气氛更加冰冷。

    半晌,纪景明幽幽开口道:“你加了宴熙的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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