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风凄紧,冷月悬天。

    慕容景松松挽着缰绳,有意放慢了速度。可毕竟是西域的烈马,生性喜爱疾驰,更兼天寒地冻的时节,迎面的风头呼啸,像刀子一样割着脸。

    江容晚缩着身子,脸色青白。

    这样的天气本该在屋内拥炉赏雪,煮酒吟诗,方才是风雅。奈何她摊上这一桩孽债,命不由人,总不免被他驱使。

    身家性命系于他人之手,也只有暂且忍下这份屈辱。希望有一日,她会有办法逃脱。

    “若是冷,就靠过来点。”背后的人声音懒散。

    她回头看慕容景,他将披风给了她,便是穿的比她还单薄,可滚烫的身子却是火一般热。

    他抿着唇,只顾纵马行路,涔涔月光照在脸上,显出刚毅俊朗的轮廓。

    犹豫再三,江容晚小心翼翼的向后一靠,后背刚刚好贴上他的胸膛。他怀中温热,果然没有那么冷了。

    慕容景却猛然收紧缰绳,俯身向前将她狠狠箍进怀中,两臂环抱着,低头将下巴埋进她的颈窝。

    “松开······”江容晚扭动着身子,他下巴的零星胡茬扎的她有些痛。

    “别动,皇嫂的头发吹进我眼睛了,一会我看不清路,坠了山崖,那我们就真成了亡命鸳鸯了。就算嫂嫂舍得,我却还不愿意这般丢了命。”

    江容晚将头偏了偏,回嘴道:“都说裕王勇冠三军,是征战北地的英雄,雪夜行路应当是再熟悉不过,若真是骑个马便能丢了命,可见传闻不实。既是浪得虚名,又如何能护卫我大楚疆土。”

    慕容景一阵大笑,将她拢的更紧:“人说中宫最是温柔淑德,连一句重话都少见,可我瞧着未必如是。究竟是传言不真,还是嫂嫂的尖牙利齿只是对我呢?”

    说罢,他报复性的在她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坚硬的牙齿碰上柔软的耳廓,像是猎食者在舔舐猎物。

    不想奚落不成,反倒又让他占了便宜。他行无赖之举,江容晚自幼长于淑室,有些话也实在说不出口,便默不作声。

    慕容景取下酒囊递到她唇边:“天寒路滑,还有一会功夫才能到,喝一口暖暖身子。”

    江容晚侧头移开嘴唇:“修行之人,自是不宜再饮酒······”

    话未说完,大手却已经掰过她的脸,扬起酒壶,对着她的唇生生灌了下去。

    “你与我纠缠,便已然破了戒,再破一次又何妨。”他满不在乎,声音随风飘的悠远。

    烈酒辛辣又冰凉,呛得她不住的咳嗽,眼泪和残酒一道在唇角流了下来。

    慕容景抬起衣袖帮她擦拭干净,又道:“论骑马,整个南楚未必有几人强的过我,可我的坐骑,始终只有皇嫂一人坐过。”

    “这样说来,我还应当感到荣幸才是?”江容晚扬起脸,真想看看他还能厚颜到何地步。

    背后的人轻笑:“不敢,只是想说明,与女子共乘,不是我的强项,皇嫂若是不信,就赌上一赌,指不定你身上的香迷的我走了神,当真坠了崖,让我一世英名尽毁,也未可知。”

    “罢了,谁要同你赌,我不动就是。”江容晚不敢拿性命作赌,便由着他。

    慕容景策马扬鞭,笑的得意,马也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尾巴一晃一晃,步子更加轻快。

    玉佛寺在城郊山野,极为幽僻之处,一路上无一点人声。走出二十里地,方才变得亮堂起来。

    眼前不远处,是长安城。

    今日凌霜节,城中万民点灯相庆,意在求冬神庇佑。故而城内灯火璀璨,宛如白昼。

    慕容景下马,将马系于树下,朝她伸手:“到了。”

    江容晚疑惑不解:“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他指了指前面:“自然是,游街。”

    “裕王不惜千里奔波,带我来此,不会只是为了游街吧?”

    “正是。皇嫂那日说过,愿意将你的所有捧献于我,我思来想去,想要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我同游。这,不难吧?”那人倚着树干,想了想,又意味深长的补充道:“当然,只是第一件事。”

    “裕王好兴致,看来国事不够繁忙,还有闲暇游街。”

    慕容景无视她话中的讥讽,潇洒的将衣袖一甩:“有劳皇嫂挂心,尚可。”

    江容晚由他牵着入了城。长安街市人流如织,店肆林立,茶楼酒馆上王孙公子聚众会饮,舞姬歌女拢着琵琶,巧言笑语。每一间飞阁华檐上都挂着数盏式样不同的花灯,华光闪耀,煞是好看。

    便连街上游走的庶民,面上也洋溢着喜气。许多妙龄女子,精心打扮,芳姿妍丽,结伴从他们身旁翩然而过,欢快的笑声像随风舞动的铜铃。

    这等喧嚣热闹,倒是衬的江容晚一身白衣,立于街上,总归是太素净了些。

    “阿晚随便看看,若是有喜欢的物什,买下来便是。”慕容景饶有兴致的看着街边的摊市。

    自他回长安之后,还是第一次叫她的闺名。江容晚的手陡然收紧,她不习惯他突然的亲近。

    慕容景觉察到她的紧张,侧头看她,一脸促狭:“这是街市,大庭广众之下,阿晚也不希望我直呼你嫂嫂吧?其实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总要顾及到嫂嫂的名声——”

    “走吧。”江容晚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迈开步子往前走去。她才不要听他再说出什么浑话。

    慕容景追上她,不疾不徐:“阿晚可以唤我的字,明时。”

    这两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有些生涩,连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明时,是二十岁冠礼时父皇亲自赐予他的字,意在求天下清平。

    那是父皇对他的期望。

    自父皇故后,眼看着陆氏翻云覆雨,打压清流,对他屡屡逼迫,他心头压着一口气,便不喜旁人再称他的字。今日不知怎的,他倒是想听阿晚这样唤他。

    “明时······”女子口中喃喃,若有所思,“先帝素有鸿鹄之志,看来他心里,是真的很钟爱你。”

    闻言,慕容景眸色一黯,许久没有再说话。他对父皇饱含孺慕,如今却兄弟相残,权相倾轧,怕是父皇万万不愿意看到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担得起这份厚爱。

    江容晚对他的沉默并未太在意,这样她反而更自在。毕竟二十年来她幽居高阁,出门总是隔着厚厚一层纱幕,从未真的游过街,便看着什么都觉得新奇。

    街上的女子头上都缀着一朵红色的绒花,若雪中红梅一般好看。

    “她们头上带的是什么?”

    “是花羽,凌霜节的民间习俗,红花覆雪,图个好彩头。”

    江容晚淡淡的“哦”了一声,有些失落。她对这些既没见过,也没听过。爹爹说,她生来尊贵,只有凤冠方才与她相配。

    “夫人,我瞧着这么多人里面就你头上没有带花羽,要不要来一朵?”旁边一个摊贩朝她喊。

    未及回答,他又对着慕容景说道:“公子,给你家夫人买一朵吧,夫人花容月貌,必能得神佛庇佑,一生安泰。”

    “我不是,”江容晚想解释一番,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要如何解释。

    慕容景走上前,挑了一朵,帮她戴在发髻一侧,端详了一番,点点头。

    “不错,阿晚戴着,甚美。”

    他回身丢给摊贩一些碎银,便牵着她继续走:“瑞鹤楼就在前面,我们去那里吧。”

    那摊贩还在后面喊:“公子,银子。”

    慕容景头也不回:“赏你了。”

    那人喜不自胜,又喊道:“多谢公子,公子是个爽快人,小的就祝公子平生所愿,皆能达成!”

    瑞鹤楼乃长安第一高楼。先帝登楼,见有鹤东来,为大吉之兆,故名。

    瑞鹤楼的掌柜认得慕容景,弯着腰上来招呼陪笑:“公子,您来了,雅间已经准备好了,”

    “知道了。”慕容景看着江容晚道,“阿晚在这里稍候片刻,我去看看。”

    江容晚不知他有什么名堂,便在廊里等他。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个轻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吓得转过身,对上了一双她从未见过的眼睛。

    她身后站着一个异族男子,墨发随意的散着,五官生的凌厉,与那日大漠遇到的女子有几分肖似,可眼睛却不同。他的瞳仁呈现出漂亮的灰蓝色,犹如雪山上的湖泊,一眼见底。

    那男子轻佻的打量着她,斟酒自饮:“你们中原人的话,还挺有道理,姑娘说是不是?”

    那眼神肆无忌惮,含着轻薄之意。江容晚心内嫌恶,远远的退开几步。

    恰逢此时,掌柜来招呼她:“姑娘,公子在阁楼等着。”

    江容晚提裙飞速的跑上了楼。异族男子看着她的背影,饶有兴趣:“你可看清了,同她一道来的是裕王?”

    “是,属下不会看错。”

    “有点意思,传闻裕王不近女色,连我那王妹都入不了他的眼。这女子,你且去查查。”

    *

    阁楼上,慕容景倚栏饮酒,飞雪在襟袍上乱舞。

    江容晚走上前,此处视野宏阔,山河胜景,一览无余。

    慕容景也斟了一杯酒递给她。二人便一同饮酒,彼此无言。

    不多时,忽有烟火绽放于城中,爆发出巨大的轰鸣,缤纷闪耀,照亮了暗夜。这烟火比那万家灯火还要夺目,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江容晚第一次离烟火如此之近,自然是看痴了。

    “这江山富庶繁华,昔日看着你皇兄坐拥天下,你也是想要的吧,明时。”她突然没头脑的迸出一句。

    “是,我要他的全部。”慕容景正仰头看烟火,神色无波,捏着酒樽,睨了她一眼,“自然也包括,你。”

    他回答的干脆利落,终于不再掩饰。他的野心,他对她的觊觎,此刻昭然若揭。

    江容晚苦笑一声,这话她从前藏在心里不敢问,今日借着酒劲索性问了出来。

    “你这不臣之心,倒是答应的爽快。”

    “自然,我的心思,从不瞒你。”

    不知是不是醉了,江容晚觉得身体有些飘飘然,神思也开始不受控制。唇边扬起一丝不屑的笑,叹息道:“可惜呀,你还不会那么快就得到那个位置。”

    慕容景有些意外:“这话又从何说起?”

    “你能重回长安,靠的是重兵支持,虽说陆家倒了,可你在满朝文臣中,有多少势力呢?当然,你掌了兵权,南楚大半军士都是你的旧部,你可以不把这些儒生放在眼里。但边疆不能没有人守,眼下长安城八卫,你只掌了三卫,如果此时你贸然夺位,顾家便有理由起事,到那时,你的旧部再要返回来支援,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吧。这些事情一日不解决,你便一日难安。”

    江容晚虽然平素不干政事,却并不意味着她不懂,只是她不愿意涉身其中,更无心牝鸡司晨。

    “我爹爹常说,夺江山易,坐江山难。朝中丞相权柄不小,那些老头子不是好对付的,你想要清洗朝堂,只怕要多些耐心,多等待些时日了。”她又斟了一樽酒,笑的粲然,拍了拍身边的人,有些幸灾乐祸,仿佛报了他折辱她的仇。

    今日酒意作祟,她也不怕惹恼他。

    “所以表面风光,实则危机暗伏,这棋局,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你说是不是,明时?”尾音拖长,仿佛是特意。

    慕容景本是漫不经心的摇晃着樽中的酒,越听下去眉头便越发紧蹙,突然动作一滞,便伸出一只臂膀将她圈入怀中,江容晚虚虚捏着的酒樽瞬间落地,摔得粉碎。

    他细细摩挲着她樱红的唇瓣,擦去上面残留的酒滴,看了一会,笑道:“想不到我的阿晚竟然如此知我心。可你忘了,就算我今日还坐不到那个位置上,但我也等得起。而你,只要我想,眼下便可以得到。”

    “可,你得不到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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