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帘幕低垂。

    江容晚隐隐猜到呼延澜的意图,视线便不自觉地紧随着她头上那块纱一起飘忽上下,心里倒跟着有些紧张起来。

    这些年边疆本就不太平,虽然先前几次征伐让北疆元气大伤,却剩下小股残敌逃到了漠北腹地,这些人时不时就来劫掠边城,等守边大军一到,又立刻遁逃,南楚将士不熟悉大漠环境,总是拿他们束手无措。如果这时候赤羽愿意与南楚结亲,南楚在大漠就多了一个盟友,解除边患,是朝臣和百姓都乐于见到的。

    所以,若是呼延澜果真在今夜的宫宴上挑明了她对慕容景的心思,慕容景恰好并未婚娶,此等利于家国之事,他如今又有摄政之责,无论愿与不愿,他都没有多少拒绝的余地。

    眼尾余光轻轻扫过右首,见慕容景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他捏着酒爵边缘的兽面纹,有一下没一下的刮擦着,漫不经心的盯着台下,对呼延澜有意抛来的秋波视若无睹。看他的样子,好像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又或者他也不在乎。

    倒是坐在下首的临江侯,脸色乌青,端着酒樽的手有些不稳,泼洒在衣袍上也浑然未觉,不知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一曲也即将接近尾声。台下呼延澜的舞步陡然转急,越旋越快,那层薄纱艳红似火,随风飘扬,脚腕上的金铃也跟着泠泠作响。纱衣下是莹白的肌肤,若隐若现,映衬得她风姿绝艳,仿若海中妖。

    最后一鼓终于落地,她唇边忽然漾开一个婉媚的笑容,利落的抬起手,一把将头纱扯下。

    霎时,海藻一般的长发垂落下来,轻薄的雾纱悠悠扬扬,直冲着高台之上的男子飞去。

    果然不出她所料。

    江容晚睁大眼睛紧盯着那抹红,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砰砰的像鼓点一样在胸腔里跳动。

    私心里,她希望这桩事能成,慕容景若与呼延澜结亲,那他之前说的那些疯话便都只能是说说而已。有了新人,年深日久,只要她不动摇,说不定等他厌烦了,自然会放过她。可不知为什么,想到他这么快就会娶别的女子,她心里却不全是庆幸,只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腔中蔓延,惹的人怪烦躁。

    艳红的雾纱在空中如同一片燃烧的羽毛,很轻,很柔,离他只有一丈远。江容晚屏住鼻息,轻轻闭上眼,饮下一盏薄酒。

    可紧跟着是好一阵的沉默,满堂寂静无声,听不见一点言语,时间仿佛停滞。

    江容晚心内疑惑,睁开双眼,慕容景仍然好端端的坐在右首。再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下首,却见临江侯一脸轻佻的神色,那块红纱正被他捏在指尖把玩着。

    原来他没有接住。

    席下的人也是一时愣怔,止住了喧哗。众人眼看着那头纱分明是朝着摄政王的方向飞去的,心想这女子实在是大胆,正等着看好戏,却没料到还有这一出。

    众目睽睽之下,燕世行毫不慌乱,他唇边含着笑,缓缓收紧手掌,将那纱巾凑在鼻尖下嗅了嗅,抬头看呼延澜,一双风流的桃花目里带着几分戏谑:“不想公主的头纱竟是让燕某拾得了,燕某多谢公主厚爱。”

    呼延澜本以为志在必得,已经准备好了说辞,谁知却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头纱半路被燕世行截下,此刻反应过来,不免羞恼。看燕世行吊儿郎当的模样,她杏眼微横,浓眉紧蹙着,很是不悦:“临江侯这是耍无赖。”

    燕世行闻言,故作惊诧:“公主的意思是,燕某会错意了?”

    呼延澜一副懒得回答的神情,甩给他一个白眼。

    燕世行也不恼,仍旧嬉笑着转过头看向慕容景,摇头惋惜道:“殿下,看来是臣无福,入不了公主的眼。公主有倾城之色,臣见之难忘,这才斗胆截了公主的头纱,可看公主的意思,似乎是对臣无意。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此番倒是臣自作多情了。”

    呼延澜被这话激怒,一双黑瞳怒瞪着燕世行,有些急切:“你胡说什么,我怎会有心于你?这本来就不是给你的……”

    还未说完,高台之上的男子薄唇轻启,打断了她的说辞:“公主息怒,子凌洒脱惯了,不知规矩,本王回头定会好好教训他。”

    慕容景复又对燕世行沉声道:“子凌,这宫里不比勾栏,你也太不知分寸了。”话语虽带责备之意,可眼觑着那唇角却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面上更是瞧不出一点怨怪的神情。

    “殿下教训的是,是臣放肆了。”燕世行咬着牙说完,脸上挂着笑,暗暗的瞪了他一眼。

    呼延澜在一旁瞧着两人眉目传情,心下明白了三分,抿着唇,虽有不甘,却也不再多言,只对着燕世行冷冷道:“既然是误会,此物是我的私物,还请临江侯奉还。”

    燕世行做出一副不舍的姿态,伸手递给她,呼延澜稍稍用力一扯,才将那头纱夺了回来。

    台下的老臣都是人精,方才这一幕戏早已看的七七八八,心里明镜一般。无非是赤羽的公主对他们的摄政王有意,但摄政王并不想承这份情,因为边患的原因又不好当众拒绝,所以临江侯便出来挡枪。

    不过,说起来这摄政王冠礼过后已有三年,至今还未娶妻,众人也不敢提起这档子事。先太后在时,他失了势,众人也就避之不及,可如今眼看着他大权在握,那小皇子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日后极有可能取而代之,登基为帝,这时候若谁能与摄政王攀上亲,那便是攀上了南楚的未来之主,何愁前途。这样想着,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宗正卿张焕三杯酒下肚,率先出头:“殿下自冠礼过后已经三年有余,却还未婚娶,依老臣看,也该在长安好好挑选几位世家女子,充实嫔御。”

    立马有人附和道:“是啊,殿下为大楚立下不世之功,又担着江山社稷,着实辛苦,内府里也该有人替殿下分忧才是。”

    慕容景支着脑袋,长眉微挑,看起来似乎有几分兴趣,当下却未置可否,而是转头问江容晚:“皇嫂觉得呢?”

    江容晚被他问的有些猝不及防,回过神来,正色道:“按照规制,冠礼后就应该娶妻了,三郎的年纪的确是不小了,诸位大人说的也有道理······”

    方才她开口的时候,慕容景自顾饮酒,并未看她,待她说到这一句,却突然朝她看了过来。

    那目光并不犀利,反而带了几分旖旎的味道,却是让她觉得寒浸浸的,如同被刺扎了一下,不由得噤了声。

    江容晚想起他赴宴前为她上妆时说的话,觑着他的神色,深觉后果难料,便不敢再说下去。

    于是她轻咳一声,略作停顿,努力使声音听上去显得自然:“不过,归根到底这是三郎自己的事,还是由你自己做主吧。”

    慕容景听到这里,好看的眉梢扬起,轻轻的嗤笑一声,笑声低的只有坐在旁边的江容晚能听到。江容晚暗暗绞着帕子,不作言语。

    慕容景点点头,从容道:“既然皇嫂发话了,那本王也不急,此事以后再说吧。”

    宗正卿张焕听了很是不满,对着江容晚皱起眉头:“太后身份尊崇,又是殿下的长嫂,自然有规劝殿下的责任,怎么总是听之任之?”

    他这话说的直白,不单是指这件事,更影射了自慕容景执掌建章宫以来,她都对他的种种不义之举视而不见,在朝中落了个孱弱的名声。

    可,规劝?如何规劝?她如今是以身饲虎,骑虎难下,她的身家性命,尊严名节,都系于他之手,如同俎上鱼肉一般任他亵玩。他存了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规劝他,她敢吗?

    江容晚脸色惨白,手也止不住的颤抖,敛着眸,自觉无话可说。

    慕容景悠悠转着玉戒,玉面波澜不兴,眸色却渐渐晦暗,江容晚知道,那是他不悦的表示。

    不过他并未说什么,仍是和颜悦色。过了一会,突然笑对张焕道:“张卿的建议也有几分道理,本王会好好考虑。”

    张焕心中一喜,正准备高呼“殿下英明”,却听得高台上的人慢斯条理的说了一句:“不过在本王选妃之前,张卿先纳几位侧室吧。”

    张焕的笑意凝固在脸上,登时面如土灰。长安谁人不知,他府中有悍妻,若果真纳了侧室,日后定无一日安宁,况且摄政王赐的人,他还不能自己处置。

    “臣谢殿下恩典,但着实不必了······”张焕支支吾吾,心中惊吓,酒都醒了大半。

    慕容景却不由他拒绝:“张大人是肱骨之臣,府中只有一位发妻怎么能够,就这么定了,本王即刻着人挑几位女子送到张大人府上。”

    众人看摄政王如此,自然领会,都在心里同情张焕,也无人再敢提选妃一事。

    瞧着慕容景面色悠然,仿若无事的样子,江容晚心中感叹,他倒是很会拿捏别人的软肋,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不过这么一搅和,宫宴的氛围已然变得索然无味,江容晚又被朝臣含沙射影的指责,也没有兴致再待下去,略坐了坐,便起身请辞。

    慕容景没有强留,点头道:“既然不胜酒力,皇嫂先回去吧。”

    宫道上,夜风寒凉,江容晚本有些酒意,此刻倒也清醒了。

    路过迦蓝殿,门半开着,硕大的佛像面朝殿门,垂目而坐,黑漆漆的夜色衬的那佛像越发金光闪耀,不怒而威。

    在门口驻足半晌,江容晚叹了口气,还是踏了进去。

    她自幼勤于礼佛,熟读经书,不曾间断,可近来每每想起她委身于慕容景,便觉得自己简直是寡廉鲜耻,无颜再见佛祖,已经有数日未踏进佛堂。

    过去的几代帝王都崇佛信道,在宫里也设了佛堂方便时时祭拜,唯有慕容景不信神佛,到了他这,佛堂反倒荒寂了许多,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江容晚用手帕子拭去灰尘,供了几盏灯烛,合十双手,正准备跪下念几首经,却听得偏殿传来细碎的声响。

    本不想在意,可那声音竟是越来越大,连带着衣袍摩擦的窸窣声,吵的她不能安心。

    江容晚有些恼怒,眉头越皱越深,不知何人在此喧哗,停了动作,忍不住想上前教训一番。可走近了,却觉得越发不对,直到偏殿的门口,她猛然停住脚步,脸色惊骇。

    一门之隔,里面的人全无忌惮,肆意寻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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