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县离本朝国都长安不算远,但要保证国公仪仗的体面,又顾忌着殷元娘的身子,行路极慢。

    快马一日便能到的距离,硬是磨蹭了近三日。

    殷元娘祖籍是前朝国都洛阳,洛阳城破后才逃往江陵。

    前朝末年,天下纷乱,国都也一派衰颓景象。

    洛阳曾经的繁华,殷元娘只从前在祖母偶尔的话语里窥见一二。

    如今到了长安,才算见识到了盛世国都的气象。

    孩子们看着外面繁华街市,也难得的有了些精神,趴在窗户上眼睛骨碌碌的转。

    一家人正高兴着,便看到前方有长长的白事队伍自内城出来,所过之处,行人皆避让。

    常女官离京数月,不由得向赵大伴打听,“这是谁家的丧队,声势这样浩大?”

    “看着像是王家的车马,怕是王仆射家的薛夫人,前几日才过身的,不知竟这么快便发丧了。”

    赵大伴说的王仆射,便是那位献诏太祖的王沂,如今未满三十,已是中书省右仆射,离拜相也就一步之遥。

    薛夫人出身司洲望族平阳薛氏,姑母是当今原配薛皇后,亦是高门显贵。

    “您瞧,那不就正是王仆射。”

    殷元娘在车上听着,也顺着赵大伴说的方向看过去。

    只看到一个身穿孝衣的挺拔身影,远远看过去便知其风姿不俗。

    那人对旁人眼光似乎格外机敏,殷元娘不过多瞧了两眼,他便似乎察觉到什么,朝这个方向看过来。

    殷元娘连忙拉下帘子,隔绝了视线。

    “我记得我离京时,薛夫人才有孕,娘娘还给了赏赐,怎么如今?”

    赵大伴放低了声音,“妇人生产如过鬼门关,难说得很。”

    常女官也面有戚戚,“薛夫人盼了多年才得这一胎,却是这样的结果……。”

    身侧一位褐衣女官也搭话道:“从前王娘娘便也是这般……。”

    话没说完,突然被常女官拉住,常女官眼光往殷元娘的马车这边转了转,那褐衣女官便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满脸惊惶的住了嘴。

    殷元娘生母姜皇后是当今第三任妻子,原配薛皇后和如今姜皇后之间,还有位王皇后。

    王皇后是王沂隔房的堂姑母。

    太祖便拿下并州时薛皇后过世未久,但为了联合当地豪族势力,快速稳定并州局势,太祖为当今聘了并州大族王氏的女郎。

    此时薛皇后尚在孝期,薛氏便有不满。

    后来王沂献诏,太祖登基,薛家又托当今与王家说和,当今做媒,促成这桩婚事,两家就此冰释前嫌。

    薛王两家的恩怨倒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话。

    只是姜皇后原是王皇后陪嫁,被王皇后献给当今才有了如今的造化。

    如今王皇后斯人已逝,姜皇后入主中宫,

    宫里宫外的人便极少再提这位王娘娘了,免得惹来姜皇后忌讳。

    如今有人说错了话,场面一时沉默下来。

    一行人让开道路,静静等着薛夫人的丧仪过去。

    *

    过了明德门,霍家的人便领着胡二嫂等人带着殷家的行李先去往义城侯府安置。

    殷元娘一家来却不及修整,便被赵大伴催促着入宫。

    “圣人与娘娘得了消息,在椒房殿摆下家宴,如今正等着给您接风洗尘呢。”

    殷元娘看了看三个小的,一路坐船坐车难受的不行,也不闹腾,晕了就睡,现在半昏半醒互相依偎着。

    他们夫妻都没有这样过分的懂事,也不知道他们性子是随了谁。

    可殷元娘还没这么大的气性,叫皇帝等他们一家,忍着心里迫切想叫孩子们休养的欲望,乖乖领着一家人进宫。

    入成沿着朱雀大街直走到尽头,便是皇城的朱雀门,这是通往前朝各中枢衙门的,她们一家目前还不能走这个门。

    赵大伴领着他们绕了一圈,从北门入宫。

    到宫门前,撤去国公仪仗,陈都尉也告辞回南军大营复命。

    外臣入宫,若无恩旨,车马轿撵一概不许用。

    一家人只能走着完成接下来的路程,皇城并不小,殷元娘原有些担心孩子们能否受的住。

    赵大伴却极有眼色的叫几个宫人抱起三个孩子,一行人到了椒房殿前才放下。

    只是虽然到了椒房殿,这样风尘仆仆的去见皇帝自然是不行的。

    更何况,皇帝在椒房殿等着给他们接风洗尘这话,也只是赵大伴的说辞,他连复命都是往前头宣室殿去的。

    常女官交代了宫人领着他们去了椒房殿西边的暖阁,自己先去见皇后。

    宫人伺候他们沐浴熏香,又准备了全新的华丽服饰给他们打扮。

    午时进的宫,一通折腾完,已近黄昏。

    这时候他们才被领着去椒房殿正殿,正式面见帝后。

    自洛阳城破时失散,殷元娘已经有足足二十年没见过自己的阿娘,早已记不清她的模样。

    进殿第一眼,看到殿中上座的帝后。

    皇后坐在右侧,黑底红边的长袍上绣着大朵金色牡丹,高高的发髻上别着只衔珠九凤钗,与记忆里那个面目模糊的妇人,神态装束全然不同。

    可看到她的一瞬间,殷元娘只有一瞬间的恍惚,记忆里母亲模糊的面庞就变得清晰起来。

    这就是我阿娘啊。

    在女官提醒下,她回过神来,俯身拜见帝后,一字一句,殷元娘说的极慢。

    “妾许国夫人拜见圣人,拜见娘娘,愿圣人江山永固,娘娘福泽长绵。”

    “起。”

    一家人起身,殷元娘忍不住再次偷偷瞧皇后,皇后嘴唇微微颤动,似乎也想说什么。

    皇帝却先一步开了口。

    声音没有想象中的威严,慢吞吞的带点慵懒,“你便是殷氏元娘?”

    殷元娘可不敢因为皇帝说话语气柔和就真觉得皇帝性子也一样的绵软。

    先帝初称帝时,天下尚未平定,先帝身先士卒,领着人南征北战,后方政事全托太子,也就是如今这位皇帝陛下。

    当今登基前便已代父监国十余年,从无错漏,贤明天下皆知。

    这样的人又怎会是个绵软人。

    刚刚行礼起身才站稳,殷元娘又立刻下拜应是。

    “听陈四郎和赵三全说,你们在郑县遇了水匪,你用一名为雷震子的奇物退了他们?”

    皇帝说着话,同时示意赵大伴扶她起身,“可否与朕一观?”

    “回圣人,雷震子此物难做,这些年的积攒全在郑县用尽了。”

    “这倒是可惜,不知再做需要多少时日?”皇帝对这东西似乎很感兴趣,“需要什么你尽管同朕说来。”

    殷元娘将制作雷震子需要的东西一一道来。

    “这些东西也不算难寻,怎么……”,皇帝说到这里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看了殷元娘一眼。

    刚刚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皇后看到皇帝这个眼神,忽而起身将殷元娘拉到身后。

    “元娘年幼无知,请圣人恕罪。”

    殷元娘跟着皇后的动作拜下,头磕在地上,等了有一会子,才听到皇帝的声音。

    “罢了,起身吧。”

    听到这话,皇后僵硬的身子才稍稍放软,带着殷元娘起身,坐回皇帝身侧。

    此时殷元娘才反应过来,自己做这个雷震子是违反本朝律法的。

    她胳膊上还残余着一点皇后手上的余温。

    自入殿起,她和皇后还不曾说过一句话,皇后却已经护了她一回了。

    “朕明日叫人将你要的东西都寻来,你做出来了便再进宫与朕回话。”

    仿佛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皇帝继续与她说着雷震子的事情。

    “我饿了。”

    一直在一边充当孩子们扶手的霍守源突然出声。

    他直愣愣的站在那里,眼神清澈,一点没有自己打断皇帝谈话的自觉。

    这时候皇帝好像才注意到,在场的还有其他人。

    殷元娘正想替他解释一二。

    皇帝对他的情况却早有了解,“这便是霍家大郎吧,果真与你阿耶说的一样率真。”

    也不等他答话,转头吩咐:“开宴吧。”

    话音刚落,皇帝身边一个宫人便退出去,不一会儿她便带着宫人们鱼贯而入。

    殷元娘与霍守源被引着分坐帝后左右下首。

    又有人抬着胡床和小几,把小几置于胡床上,再把几个孩子抱上胡床。

    宫里的宴席并不如想象中的满是珍馐,面前摆着的就三样。

    一道常见,一道应季,一道好克化。

    乐师奏响乐曲,宫人添上美酒,接风洗尘的家宴这说辞总算落到了实处。

    “阿常和我说你有了身子,这酒便不要吃了,鱼鲙也少吃些。”这是自见面以来,姜皇后对殷元娘说的第一句话。

    母女二十年没见,第一次开口,没有叙旧,没有伤怀,只一句简单的叮嘱。

    殷元娘幼时,皇后还是洛阳城郊的姜娘子,那时她便总用这样的语气叮嘱她。

    不要贪食,不要贪凉,不要乱跑。

    原以为都忘了。

    记忆回笼,殷元娘下意识便如幼时一般答到:“知道了,阿娘。”

    简单的一句话,却叫皇后愣住了,突然不知怎么再开口。

    母女间陷入一种莫名的尴尬。

    皇帝半眯着眼睛饮酒,不在乎这些。

    殷家剩下的一大三小埋头吃饭,不懂这些。

    一个公鸭似的嗓音此时闯了进来,打破了殿中怪异的寂静。

    “阿姊已到了?倒是我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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