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妈妈下周见。”

    曲霓君挂断来自大洋彼岸亲妈的电话后,爬上了学校图书馆的天台。

    好像有点吓人。

    估计系主任看见她这样,会吓得给她挂科的那几门课全都及格。

    可惜现在是凌晨3点,在图书馆的只有和她一样面临开学补考的学渣,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哪有人能看见天台上坐着一个灌了两瓶啤酒的她。

    不过她也只是单纯想来吹吹风,醒醒脑袋而已。

    今年宁城的晚风格外闷热,裹挟着层层水腥味。或许是因为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远处路灯的灯光被水蒸气扭曲,夜景像是朦胧起雾,些许的斑驳宛如扭曲的仲夏夜梦境。

    有些怪诞和迷乱。

    天台的风景起不到什么清醒的作用,反而让脑袋更加昏沉。

    曲霓君左手抓着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可能是谁的电话,也可能是谁的消息,但她现在不是很想看。

    她站在楼顶边沿,把左胳膊向前伸直,放开了手里的手机。

    手机链的一端,曲霓君和妈妈合影的屏保在空中摇晃,另一端则卡在她的手腕上。

    嗯,只是想象一下把手机丢了而已。

    毕竟她也不想某个可怜人学了一晚上,明天早上因出图书馆时踩到她的手机碎屑而划伤脚,最后因伤口感染被送往医院参加不了补考。

    思维发散的结果就是她从丢了手机,一路想到她需要给被划伤脚的人大笔赔偿。

    自己刚从生理爹那里哄来的东西,还没捂热乎,就得全都得变卖出去,当做赔给别人的医药费。

    乱七八糟的妄想让她从负面情绪里面挣脱了一点,好像在密不透风的网上戳了一个小孔。

    从上大学开始,曲霓君就经常来图书馆楼顶看风景,把这种行为当成治愈自己的一种手段。

    因为这里很高,没人,让她感觉离人类社会很远,不用再遵循一些“应该”遵守的规矩,积压在不为人知角落的压力也能被肆意发泄。

    偶尔还会因为环境的安静,让她产生一种幸福的错觉。

    ——可安静到有些吓人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明明风依旧颤栗而如芒刺背,树叶却不再作响,那些墨绿色的叶子转而规律而奇诡转向楼顶,宛如死死盯住她的无数只眼睛。影子宛若灰黑色狂暴蔓延的菌落,蠕动着将大地吞咬入肚。

    目之所及的夜景中潜藏着无数只手,暴露出狰狞的一面,即将向她袭来。

    曲霓君如梦初醒,才发现建于常理之上的世界已经瞬间崩塌。

    她一边慌不择路地想要向后退去,一边将手挡在脸前,想要遮蔽无处不在的视线。

    可事与愿违。

    晚风好像从身后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让她不受控制地一脚踏空。

    她掉下去了。

    宁城大学的图书馆的天台在七层,大概有三十米高,也就是大概两秒的时间,她就能略过一层层的景色,到达一楼。

    曲霓君曾经幻想过从天台跳下去,可到底站在天台边上的这种行为被她纳入“打破规则的行为”,只是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

    她一直清晰地知道。

    她是不想死的。

    过往在她的眼前飞逝,所谓“生命”这个由记忆组成的个体,即将如同泡沫破裂。

    悔意和恐惧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维——为什么她要上没有防护的天台?为什么她要因为那些小事那么难受?为什么要站在离边沿那么近的地方?为什么……

    等一下,为什么?

    曲霓君突然意识到一件更加恐怖的事情。

    为什么还没到底?

    ……两秒有那么长吗?

    时间已经过了十秒以上,经过的楼层也不止6楼。

    她捏紧了胸前的衣服,因剧烈跳动快要爆炸的心脏传来的痛感,是她还活着的证明。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永远无法到达死亡。

    ——被彻底的绝望吞没前,一声叹气从黑暗深处传来。

    “——终于找到你了。”

    那个声音这样说了。

    但因恐惧而充血耳鸣的曲霓君,无法听见除了嗡鸣声外的任何声音。

    她只感觉到自己外套上的帽子被一股力量扯住,那股力量并不轻柔,却也不大,只是随手轻轻一扯,却像当头一棒般把她砸醒。

    曲霓君整个人如梦初醒,却因为双腿支撑不住身体,向后跌坐在天台的地面上。

    刚刚的事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只在她的脑海中留下浓墨重彩并令人作呕的残相。

    因肾上腺素狂飙而猛跳的心脏还在咚咚作响,她整个身体因恐惧而脱力,摔落在地上后,她翻身低头干呕出声。

    “没事吧?”

    温和的人声在她的头顶响起。

    曲霓君眼前发黑,整个人被不舒服的感官占据,根本无法辨别对方的情绪。但活人的声音还是如救生绳一般,让被恐惧溺毙的她逃离了死亡的如影随形。

    虽然依旧头晕目眩,甚至有些头痛,但她渐渐从剧烈喘息中缓了过来,恢复了一点力气,勉勉强强把自己支着坐了起来。

    “谢谢、谢谢……刚刚我……”

    “……你在天台边上睡着了,我上来的时候,你半边身子悬空,已经快掉下去了。”

    “啊?……什、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她,而是捡起了丢在丢在袋子里的啤酒罐子,看了看酒精度数。

    很低,4.5%。

    “……你很不会喝酒?”

    语气明明关心且温柔,内容却有些嘲讽的意思在,已经冷静了一些的曲霓君甚至听出来了一些似乎是错觉的淡淡嫌弃。

    对方的意思很明确,她因为喝醉,所以在天台这么危险的地方睡着了。

    但此时此刻面对陌生的“救命恩人”的亲眼所见,以及刚刚那个不能解释的现象,她也没力气在会不会喝酒这个问题上深究。

    她换了个话题:“谢谢您……请问您刚刚有看见什么吗?”

    曲霓君只想知道,刚刚那个无法解释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情况?

    对方似乎陷入了思考,停顿了几秒,然后将一个破破烂烂的方块状物体放在她眼前。

    玻璃屏幕蛛网一般碎裂迸开,甚至能看见里面的构造;唯一具有辨识度的是连在手机壳上的一根白色的漂亮链条——正是她的手机链。

    对方开口:“看见了一个从天台掉下来的手机。”

    “咳、咳咳?!”

    曲霓君被吓到猛得一抽气,呛到了一口口水。

    她突然想起来刚刚漫无边界的幻想——难道她其实真的在做梦,梦里想着自己的手机会不会砸到人的同时,现实里已经把手机从天台上掉下去了?

    她吓得连难受都顾不上了,赶紧询问:“您、咳咳……您没受伤吧?”

    对方淡淡回复:“这次没有,下次别人的运气可能没那么好了。”

    “……”

    感觉有点凶。

    曲霓君抿了抿嘴。

    更加现实的问题,比如如果高空抛物会不会被抓走、砸到人了要不要赔精神损失费、被人救了要怎么感谢等社会和法律问题,让她彻底甩脱刚刚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喘了口气,生理指标也渐渐正常了一些,她磕磕巴巴地道歉。

    “……对不起,不会有下次了。”

    “那个、就是我加您联系方式吧,过两天请您吃饭可以吗?”

    曲霓君伸出手想捡起手机,看看还能不能用。可一碰到手机,手心的皮肤就传来刺痛的触感。

    她触电般缩回手,才看见因为刚刚向后倒下时用手撑了一下,导致手掌心血糊成一片。

    还好曲霓君向来能忍痛,她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而已。

    ……不过伤成这样,她还能参加明天的补考吗?

    怔愣的一瞬间,一只手从她的身侧伸来,将她的手接过,拢在掌心。

    在这之前,她的呕吐欲让她一直只能低着头,她尚未平息的恐惧让她微微蜷缩,保持着让她有安全感的姿势,她并没有那个心情和时间去看对方的样子。

    但皮肤传递来的细腻感觉如此复杂,让她不由得向身侧看去。

    她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单膝跪在她身侧,一只手固定着她的手腕,而另一只手在活动她的指关节。

    对方的手很漂亮,指骨修长舒展,手筋硬朗明显,似乎能随便包裹住她的整个手。

    他开口:“左手骨头没断,回去好好消毒一下伤口就好了。”

    曲霓君才意识到他的长相。

    对方戴着眼镜,天台昏暗的灯光洒在他额前的发丝上,留下一片模糊的阴影,中和掉了他长相中那一份锐气。

    两个人对视的一瞬间,她的恐惧都如仙法一般被抛却至脑后。

    在看不真切的流光潋滟中,只余下几缕温柔。

    皮囊很好。

    而且不凶,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他从曲霓君的左手检查到右手,认真地活动着她的关节。

    男人的指腹轻轻捏着她的指骨,动作轻柔地宛如对待稀世珍宝;指尖划过她的手背,似撩拨一般,留下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和直达灵魂的颤栗。

    很怪,有些亲昵。

    她因“刚刚的梦”而依旧无法冷静的心脏,似乎还在重重跳动。

    曲霓君立即想要抽回手,可似乎因为她的动作,对方不小心碰到了她右手的伤口。

    “呜……!”

    曲霓君眼角不可避免地沁出泪水,她咬了一下下唇,逼退了嘴里的叫声。

    对方满脸歉意:“……你右手骨头也没事,这几天记得别碰水。”

    曲霓君缓过了劲,开口道谢:“……谢谢……您是医学院的?”

    男人笑了一下:“不是,美院的。”

    曲霓君忍了忍,没忍住,问:“模特?”

    “国画。”

    曲霓君突然知道这人是谁了。

    校园论坛常客,十回问联系方式九回是他的那一位国画专业帅哥。

    曲霓君向来对校园名人没什么兴趣,所以即使明天就是正式的大四学生了,也没见过这位。

    “……李……学长?”

    “李故渊,”李故渊停顿了一下,问:“还起不来吗,我抱你下去?”

    曲霓君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惊得差点从地上弹跳起来。

    可她毕竟还有点没力气,又差点瘫坐回地下,被李故渊扶了一把才稳住。

    “……谢谢。”

    曲霓君不知道说了今晚多少个谢谢了。

    李故渊的手托举了一把她的胳膊,很绅士地一触即离。灼热的温度却保留在她的化纤外套上,热度纯粹到发烫。

    李故渊作为一个关心她身体的好人,礼貌地站在她旁边,曲霓君却再也无法像之前一样忽视他了。

    ……救命。

    曲霓君第一次发现自己看脸。

    并且理解了校园论坛里面那些狂捞联系方式的女生。

    她吸了口气,快速下了楼梯,敏捷得有点像逃难。

    她从随便丢在六楼楼梯间的包里拿出一张纸,又艰难地用笔写下了自己的vx号。

    “我这几天有考试,周末晚上请您吃顿饭可以吗?”

    曲霓君脑子里面的道谢方式受家庭影响,不外乎那么几种方式。

    送礼、请客、嗯……送锦旗?

    她已经想好大概率会被拒绝——毕竟这种级别的帅哥,应该一天能拒绝别人800回吧。

    结果李故渊在曲霓君惊讶的眼神中接过了纸随手放进包里,还问她:“挂科了?”

    ……这句话的压迫力有点强。

    帅哥人形荷尔蒙爆改老师,对她发出死亡问题。

    她出声:“……挂了。”

    “几门?”

    “……三门。”

    ……谢谢,头埋得更低了。

    曲霓君似乎听见了“啧”的一声,可她抬头看见对方依旧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又觉得这是错觉。

    到底是萍水相逢。

    美院帅哥也不是个会指责别人不上进的大爹,只提醒了曲霓君,如果伤的太重还是下学期再清考,就礼貌告别后离开了。

    曲霓君摆了摆手,视线追随着对方离开的方向。

    原来李故渊大半夜不睡觉跑图书馆来,是因为开学图书馆要办个美院画展。

    展厅里面东西摆的七零八落,还有别的同学在里面摆展品。

    曲霓君偷看了一眼,拿着包走上回宿舍的路。

    ……啧啧,美院的天神下凡啊。

    她捏了捏依然在发烫的耳朵。

    名、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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