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宗谷冬司十月份不止有竜王战,还有东西对抗战的工作。所谓东西对抗战,是将棋手们分为关东与关西两个阵营,分别选拔出八个代表进行对局,赢局多的阵营为胜。预选阶段已结束,剩下的只是些宣传工作及等待决赛的准备。乍寒还暖的时节,我和宗谷冬司接到了录制宣传视频的工作任务。

    主办方颇有些考验我和宗谷冬司临场发挥能力的意思,扮演指引人角色的神宫寺会长大喇喇地领头带着我和宗谷冬司在东京街头上漫步。我一头雾水,想不通这是要干什么。宗谷冬司同样疑惑,瞥了眼已经在录制的摄像头小声对我说:“我以为是让我们两个游览东京借机作景区宣传呢。”

    “东京还需要宣传吗?”我压低声音凑过去吐槽,“咱俩是关西阵营的——来宣传东京景区不奇怪吗?”

    没错,我跟宗谷冬司是京都人,让俩京都人来宣传东京,很难说关西阵营和关东阵营的棋手哪一方意见更多。而宗谷冬司说得轻描淡写:“也许只是想用我们提高关注度而已。”

    “我们的关注度更有可能用在拉赞助上。”我眼神示意了下神宫寺会长,“如果东京千驮谷的将棋会馆不能继续使用要搬迁,咱俩肯定少不了被卖。”

    前面一步远的神宫寺会长忍无可忍地转过身,一手揽住一个:“你们俩!说话注意点,还在录制中呢!”说着他朝不远处的工作人员扬了扬手,我和宗谷冬司同样转回头去礼貌地微微一笑。

    “所以东京将棋会馆要搬迁是真的吗?”宗谷冬司的关注重点还在这件事情上。神宫寺会长耸肩,摇摇头:“还能用几年——搬也得筹够了新址新建的钱才行。”闻言我递给宗谷冬司一个“看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宗谷冬司默默地点头赞同没说话。

    我们跟着神宫寺会长东拐西拐,本以为马上就能到达目的地,不料却在街道拐角处遇到了幸田柾近八段。幸田八段并非独身一人,旁边还站着一个栗黄色头发的小姑娘,正仰头拽着幸田八段的西装外套大声嚷嚷着什么。

    神宫寺会长神情微妙地看一眼不远处的两人,眼神示意我无需多管,直接上楼。怎么看都像是父女争吵——亲人之间的矛盾外人确实不便插手。我微微抬脚,又瞥了眼幸田八段的女儿,小姑娘恰好通红着眼睛向我望过来,我们的目光在一刹那交汇相接。

    我顿住了脚,扬起笑来转向神宫寺会长:“会长,让我猜猜,虽然宗谷的结论不对,但作宣传这部分肯定是正确的,是不是?”

    神宫寺会长夸张地“哎哟”一声:“诈我呢?在你进楼之前我可不会告诉你啊!”

    “哪位大前辈新开的将棋教室?”我直接了当地问道。

    神宫寺会长板脸,没好气地一迭声:“是是是,就你最聪明了,一点悬念都不给留!老底都揭了这节目效果怎么办!你倒是演一演啊!”

    我得意地哼哼笑两声:“会长您不说我也知道是哪位前辈开的了。”我一摆手,抬起脚就往幸田父女那边走:“我去跟大前辈的徒弟打个招呼。”

    “我也想去!凭什么零可以我就不行?”栗黄色头发的女孩焦急又愤怒地大喊,攥紧了父亲的衣服下摆,“为什么我不被允许?为什么!”

    与焦灼急躁的女儿不同,幸田八段的态度堪称温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用近乎于一种完美无缺的耐心对女儿解释:“零喜欢下棋,有天赋,也更勤奋。你知道他在下棋这件事上付出了多少努力,你也知道你比他付出的少得多。况且,”幸田八段不易察觉地瞥了眼逐渐靠近的我,放轻了声音道,“你跟零不一样,零可以通过入会考核直接成为职业棋手,你需要先成为女流棋手,这更加艰难。所以……”

    “所以,选择成为棋手并不适合你。”我顺着幸田八段的尾句自然地接上他想表达的最后一句结论语,朝着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微微一笑后转向幸田八段。幸田柾近微不可察地小小松了口气,颔首打招呼:“远山王位,谢谢您劝解小女。来,香子,跟远山王位打个招呼。”

    幸田香子的眼泪已摇摇欲坠,但眼睛毫不掩饰地露出敌意。我先弯了腰跟香子打招呼,嘴上回复着幸田八段的话但完全没有看他:“幸田八段,您误会了。我并没有帮您劝解香子的意思。我只是帮您把未说完的话讲出来而已。”

    幸田柾近怔愣,我没有理会他,直视着香子的眼睛道:“成为棋手不适合你,这是你父亲的结论与观点。你的呢?你想下棋吗?”

    你想下棋吗?不考虑需不需要付出努力,不考虑成败与否,不考虑利益得失,不考虑任何任何事情,只考虑下棋本身——在这一瞬间,你想下棋吗?

    “……我想下棋。”香子下意识松开了幸田八段,急切地抓上我的手,眼睛热切又灼亮,“我想下棋。”

    “远山王位。”幸田怔忪试探性地叫我,见我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稍稍一顿后开门见山地直说了:“请您不要插手这件事。香子跟您不一样,您幼时赛绩优异直接拿到了入会考核的资格,可香子如果真要走棋手这条路,只能先从女流开始。您也知道,至今女流棋手无一通过入会考核成为职业棋手。”

    我微微一笑:“您这些话,真耳熟啊。”

    如果不付出努力,懒惰就是他人认定我不会成功的理由;如果付出努力,天赋就是他人认定我不会成功的理由;如果我努力又有天赋,而“她们”无一成功的事实,便是他们认定我也不会成功的确凿证据。

    没有人在乎我怎么想,没有人在乎我真正如何。

    “香子不适合走这条路。”幸田柾近见我不为所动,继续道,“我们都是棋手,再清楚不过这条道路有多残酷。永无止境的竞争和数不胜数的输绩,天赋、毅力和努力缺一不可甚至不足。但是香子……”幸田轻轻叹气。

    我短促地呵笑了一声:“您说的确实不假,但是有这些也会输,也会害怕输,也会想逃避想放弃。”我半回过头去问宗谷冬司:“宗谷名人·竜王,你输过以及害怕输过吗?”

    宗谷冬司郑重地点头:“当然。”

    “但是——”幸田八段皱眉,我叹了口气打断他:“香子怎么想?”

    幸田八段戛然而止,下意识看了眼仰头看着我们的香子。而我在继续逼问:“她想下棋吗?她想因为害怕输就放弃下棋吗?她想因为别人认定她如何就被剥夺自己的梦想吗?”

    我紧紧盯着幸田八段:“幸田先生,您说的所有正确的观点,是香子想要的吗?”

    她想要什么呢?她会不会因为父亲是棋手的缘故而对将棋产生兴趣呢?她会不会因想吸引棋手父亲的关注而下棋呢?她会不会因是女孩而被否定下棋的可能呢?她会不会本有其它梦想却被亲人的否定而扭曲呢?她会不会,只是想下棋呢?

    “您的话听上去就像,您判定以香子现在的状态一定会失败,所以干脆不要走这条路。”我笑不达眼底,“恕我直言,您没有失败过吗?为什么不允许他人失败呢?”

    真奇怪,这世界上有些人真奇怪:以自己眼中的现状言之凿凿地判定他人的未来,认定其人一定失败便以善意的名义阻劝。增加压力也无所谓,制造坎坷也无所谓,若是那人因此而一蹶不振,这些人还会一副“我早有预料”的表情。明明通往梦想的道路已足够艰辛,偏有人喜爱在这条路上制造陷阱,而非在坎坷不平处铺上温情。

    为什么可能通往失败的道路,被人认定是完全不值得尝试呢?

    “不过,您误会了。我只是听到令千金想要下棋,来邀请她去下棋而已。”我缓和了语气,朝幸田香子伸出手,“香——真是个好名字。幸田先生,还请您允许。”

    在神宫寺会长、宗谷冬司及录制组一众人的注视下松了口。幸田香子拉着我的手,悄悄道:“远山……姐姐,谢谢。”我轻轻笑,她犹豫数秒,凑过头来小声问道:“你害怕失败吗?”

    “害怕啊。”我回答地坦荡,“小时候有次比赛前我连输给宗谷名人近十局,比赛前几天我非常害怕,想逃避想放弃,不想去参加比赛,甚至赛前一晚决定随便下几手就直接认输。但第二天我还是坐到了宗谷的对面,老老实实地下完了那盘棋。”

    “赢了吗?”

    “输了。”我爽朗一笑,“虽然输棋了,但开局后那是我最不害怕输棋的一次。我本来都决定不战而败当逃兵了,输就是我心中毋庸置疑的结果了。”

    “为什么第二天又去参赛了?还下完了整局棋?”

    “可能是对自己的逼迫,逼迫自己做正确的事;也可能是想输得坦荡一点,大大方方地面对自己实力不足的现实。”我笑,“原因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坦荡地承认自己的弱小并面对,做到这件事也需要无可比拟的勇气。我有多害怕多恐惧,就要付出多大的勇气来面对它。那是我最有勇气的一次。”

    我弯下腰,俏皮地朝她笑:“所以,你应该不会认为,我在入会考核时我不害怕失败了。”

    幸田香子——这个像香车一样开始便不会回头的女孩定定地看着我,握紧了我的手,也露出一个笑容:

    “我害怕,但我想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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