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区坐车一路到半山腰,眼前的景象逐渐从喧闹繁华过渡到悠悠静谧。

    一场阵雨刚歇,公路两侧的银杏向远处无边延伸,青翠的叶片水露折光。

    夏初浅从仅有她一位乘客的大巴上下来,步行大约一公里,在一幢别墅前驻足。

    山间空气清冽,后山湖水毗邻。

    本该是一座远离尘嚣的桃源仙境……

    她攥着帆布包带的手微微发汗。

    眼前,别墅外围高耸的黑色护栏仿佛从地狱里窜出的刺,排布得非常密实,挤不进去半个人。

    监控无死角,自动侦测功能随人旋转,好像“恶魔之眼”监视周遭的风吹草动,对胆敢冒犯的生物施以严刑。

    跟桃花源不沾边,更像是牢笼或监狱。

    鸡皮疙瘩应景地浮出来,夏末时节,她背脊发凉,不由地搓搓手臂。

    *

    一个月前,“光明倾听者”心理咨询诊疗所。

    会议室中,长长的木质桌子围坐两排人。

    徐庆河双手撑桌,打量眼前的中年人们,只见他们一个个的都闪躲他的目光,似乎料想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但并不想扯上关系。

    除了……

    他直起身子,眺向坐在离他最远的两个稚嫩面孔。

    两个小姑娘正抱着笔记本,手握笔,眼睛瞪得圆溜溜,随时准备学习取经。

    她们是理大心理学专业大四的学生,来他的诊所实习。

    徐庆河将面前的资料夹向前推:“这次我们对秋末染的治疗依旧不理想,效果甚微。大家还有什么提议,或是想尝试的新的治疗方法?”

    话音一落,会议室里愈发鸦雀无声。

    假装忙碌地翻着手中资料的一双双手全停下。

    徐庆河环抱手臂,语带无奈:“这确实是医学界目前还无法攻克的难题,病人本身的情况也更特殊些,但……”

    他又一次问:“还有谁想试试看吗?”

    “徐教授,我们都尝试过了……”其中一个医生应道,无奈的语气夹着轻叹,“况且,最近大家都同时接着好些个病人,真的忙不过来。”

    所言非虚,但躲避的心思更重。

    话毕,众人附和点头。

    都是职场老油条,藏掖的话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徐庆河不屑用权威压人,他沉默着轻捏眉心。

    九年前,徐庆河从任职了三十多年的大学退休,开了这间心理咨询诊所,他在神经学和心理学上都有所建树。

    秋末染是诊所接诊的第一位病人。

    九年来,诊所里拥有行医资质的治疗师,陆陆续续都尝试过对秋末染进行治疗,可是效果微乎其微,最终放弃,转接给下一位治疗师……

    循环往复。

    原因有很多——

    有对秋末染的病症缺乏足够认识和理论基础的,不属于其主攻范畴;有使出浑身解数却依旧一筹莫展的;有确实忙得腾不出手去下功夫的……

    当然,以上缘由半真半假。

    最真实的那个原因是诊所里公开的秘密。

    众人默契地低头缄默。

    见此场景,徐庆河微不可闻地叹息。

    他不会强人所难,但还是想尝试说动:“想想看,这一单的报酬抵得上你们接二十单了。再说,把秋末染当做研究对象,如果能在这一领域有所突破,不是造福他人又成就自己?”

    话语足够诱惑。

    但这种刀架在脖子上的事,只怕有命赚钱没命花,拼死拼活做出点成果最终被铭刻在墓碑上……

    大家是具有研究精神的学者,但更是怕死的人。

    于是,众人无动于衷。

    徐庆河无奈地摇头,白色压倒黑色的头发左右轻晃,让他更显无计可施。

    现场的气氛实在沉重。

    安雅手捂在嘴边,悄声询问身旁的夏初浅:“秋末染是谁呀?”

    夏初浅困惑地摇摇头。

    小互动引起一位同事的注意,他看着两个小姑娘,提议:“徐教授,要不……让实习生们试一试?”

    数道目光应声集中在夏初浅和安雅的脸上。

    “可这会不会太冒险了?”有人质疑。

    “她们虽然经验不足,但胜在想法多、创新性强。”医生阐言,“二十出头的年纪,和秋末染年龄相仿,同龄人之间更容易敞开心扉去相处,更容易亲近,不是吗?我们来辅助她们,也许能找到更好的方法?”

    说罢,他看向徐庆河,等待定夺。

    “是很冒险。”徐庆河食指摩挲下巴。

    沉思片时,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这也许是个好的尝试。我们一直太桎梏于在理论中寻找解决办法了,也许换种思路,让秋末染和治疗师换一种相处模式,可能会收获意想不到的结果。”

    他看向夏初浅和安雅,眼神和话语中透着鼓励:“你们谁愿意尝试?”

    “我我我!我愿意!”安雅自告奋勇,积极地举手自荐,又拉着夏初浅的手也举了起来,“我和浅浅都愿意!但是徐教授,您能不能先告诉我们秋末染是什么病情呀?我们听了半天还云里雾里的。”

    夏初浅被动报名了,迎着众人的目光,她五指收拢,举着个虚虚的拳头。

    她不是安雅那种性格测试所有指标都直奔“e”去的人,她温和内秀,没把握的事不会轻易揽下,但她不懦弱,始终保持乐观且热衷于尝试。

    “这是秋末染从三年前开始治疗到现在的全部资料,你们拿去做参考。”

    资料从徐庆河手里传到俩人面前。

    安雅翻开册子,第一页是秋末染详细的个人信息,许多专有名词蹦进视线。

    当看到秋末染的病名时,安雅打起了退堂鼓,她支吾道:“对不起啊徐教授,我、我恐怕不能胜任……”

    “没事。”徐庆河微笑回应,视线落向夏初浅。

    夏初浅明白闺蜜退却的原因。

    她没有一口应下,恬然与徐庆河对视:“徐教授,我想多点时间考虑,可以吗?”

    徐庆河温润地答:“当然。”

    *

    会议结束,大家回各自的工位。

    下午时分,夏初浅独身一人敲开了徐庆河办公室的半透明玻璃门。

    徐庆河闭眼仰靠软椅,右手在脸前横跨打开,拇指和中指按压太阳穴,忧思深重。

    闻到推门声后他抬眸看来:“小夏,进来。”

    夏初浅将门关好,在徐庆河面前站定。

    “考虑的怎么样了?”

    “徐教授……”

    “怎么了?尽管说。”

    咬紧下唇,夏初浅双颊腾起赧然的粉红色,她问出了那个非常实际但又难为情的问题:“徐教授,我想问……就是……接秋末染那个单子,能……”

    她满眼渴望:“赚钱吗?”

    闻言,徐庆河明晓这事十有八九有着落了。

    他将秋末染的病历资料推向桌角,语调和蔼而稳重:“何止有钱赚啊,小夏,这一单的薪酬是你实习工资的百倍。如果能见到成效,酬劳更是随你开口。”

    “真的?”

    “我个老头子还能骗你不成?”

    夏初浅负在身后的手因为喜悦而搅来搅去,面子上倒是表现得不惊不喜。

    她的小动作逃不过徐庆河的鹰眼,年轻人总是无所畏惧的,他赞赏,同时忧虑。

    “小夏,报酬丰厚,相应的难度与挑战不可同日而语。”徐庆河不做隐瞒,“这确实是一次很好的历练机会,老师看好你,但老师同时希望你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听后,夏初浅上前一步,抱起秋末染的病历册放在胸前。

    没多言语,她的决定已经明了。

    “徐教授,我做了功课,我清楚秋家的背景。”她不大的声音里充满了坚定,“我想试试。”

    既能赚钱,又能积累经验,何乐而不为?

    再者,秋末染的病情跟她的毕业论文相关,他是个绝佳的研究对象,这次机会毫无疑问利大于弊。

    至于其他人避之不及的那个原因,她并不畏惧。

    “好。”见夏初浅决心已定,徐庆河颔首,“小夏,你不要太有压力,尽力就好,我会协助你。”

    夏初浅微扬嘴角,鞠躬表示感谢。

    她翻开病历册的第一页,本该贴有秋末染照片的右上角一栏空白神秘。

    指尖在照片栏打圈摩挲,纸张摩擦皮肤生出微妙的电流,仿佛隔空和那个少年获取了感应。

    想了想,她平静地问:“徐教授,秋末染、秋家,真的有那么危险吗?”

    “不拘泥于表面,不轻信表象,透过现象看本质是我们的使命。”徐庆河的回答讳莫如深,神色却泰然得令夏初浅安心,“比起听信别人的话,你更应该亲自去观察、去剖析,然后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笑着补充:“对秋末染的治疗随时可中断,你有这个权力。”

    源源的勇气汇入心头。

    夏初浅从照片空白栏上抬起眸子,眼神熠熠:“嗯,徐教授,我会努力的。”

    *

    雨后空气带着泥土的气味。

    门顶水珠坠落,碎在夏初浅的白色帆布鞋边,她不时和头顶的监控相看一眼。

    未知让她柔和清丽的脸庞稍显紧绷,暮春时节的樱桃般红润透亮的唇咬得很紧。

    约了每天下午三点来访,她在门口站到了两点五十九分,才深呼吸按下门铃。

    “叮咚——”

    几声响后,铁艺大门开启。

    带着电流的苍老人声从可视对讲传来:“夏医生,请进。”

    “好,麻烦您开门了。”

    前院空旷,栽种一些很常规的花草树木,谈不上美观雅致,欧式风格的三层别墅倒是从外观上看极致华丽典雅,夏初浅忍不住欣赏暗叹。

    走近,雕花白檀木门前站着一位老者。

    老人约莫六十岁,气色很好,腰杆笔挺,衣着讲究,由内而外散发出老派绅士的气质。

    他眉目带笑望着夏初浅,看起来和蔼可亲。

    夏初浅赶紧小跑上前。

    “夏医生,您好。我是这里的管家,姓刘。”刘世培客气地伸出右手。

    夏初浅握上去,谦和地说:“刘管家您好!我是心理治疗师,我叫夏初浅。”

    刘世培笑笑,邀请夏初浅进入别墅。

    不同于奢华的外观,别墅内部单调得可怜。

    除了必备的几样家具之外,几乎再无他物。外部君临天下,内饰宛如冷宫,桌子椅子等但凡有棱有角的家具,全部都包上了厚厚的海绵。

    别墅的吊顶很高,显得整个空间更为寂寥。

    “夏医生,请坐。”

    在刘世培的示意之下,夏初浅坐上沙发,拢了拢领口,做出一派沉稳的气势。

    “夏医生喝点什么?”

    “不用了!不用了!”她连忙摆手,一秒破功。

    说实话,她内心是有点恐惧的。

    许是电视剧看多了,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干扰她的脑神经,比如什么茶里下毒啦,什么沾着乙酉迷的手帕从身后伸出捂住她的口鼻啦……

    摇了摇头,她强行抛去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暗暗骂自己一句神经病。

    害死她一个无名小卒,秋家能有什么好处?

    停止胡思乱想,夏初浅注意到,秋许明和秋末染并不在这里,便问:“请问,秋先生和秋末染呢?”

    “秋先生很少回来。”刘世培礼节性沏茶,“今天的事秋先生委托我全权代理。夏医生不必担心,我可以算作少爷的监护人,一切事情找我商量就行。少爷……”

    刘世培看向楼梯:“他在二楼,我等会儿带你上去。”

    夏初浅不露声色地想,因为她只是个小小的实习生,秋许明才不露面的吗?

    但很快松了口气。

    她,普通市民夏初浅,暂时还没那个信心和魄力,跟大佬呼吸同区域的氧气……

    没了心理负担,夏初浅拿出专业的态度,从包里掏出一沓资料和一张合同。

    “刘管家,我从今天起接手秋末染的治疗。他这九年来的病情记录我全部熟读。”

    “我针对他的情况制定了新的治疗计划,为期九个月,分三个阶段,每个阶段三个月,这里是详细的治疗计划,请您过目。”

    “但要视情况而定,我会根据秋末染的表现和状态随时进行调整。刘管家,您有什么问题尽管告诉我,我完全尊重家属的想法,请您放心!”

    刘世培接过资料,捻纸翻看。

    一页一页,满满当当记录着小姑娘这些日子起早贪黑、废寝忘食的成果。

    计划科学合理,以及那三指厚的文献,实在让人叹她敬业。她分析了所有能查找到的、与秋末染相似病情的病人的治疗手段和干预方式,密密麻麻的备注看得人眼花。

    徐庆河没有对秋家隐瞒她只是个实习生的事实。

    既然对方已知她的专业技能目前还不够过硬,那她至少要在态度和程度上让对方无可挑剔,从而让秋家人安心地把秋末染交付于她。

    刘世培眼前一亮:“没什么问题,夏医生很用心。”

    “这是我应该做的。”

    看着刘世培在一纸合同上签下名字,夏初浅按捺激动,珍而重之地收好合同。

    这是她正式接的第一个单子。

    秋末染是她负责的第一位病人。

    谈妥后,刘世培笑盈盈地招呼夏初浅上楼:“少爷在二楼,夏医生,请跟我来。”

    他们来到别墅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房。

    湿润的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卷一片银杏叶,被面前的门隔绝在外,莫名寂寥。

    刘世培轻轻叩门,唤了声“少爷,我和夏医生进来了”,而后,他推开门。

    夏初浅心脏漏跳一拍——

    房间被深不见五指的黑暗填充。

    顷刻,午时的光线溢进室内,色温较高的绒绒黄色驱赶了稍许空寂的氛围。

    屋内某处,一个年轻消瘦的身影猛然颤抖,他瑟缩成团,似被微光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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