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女懒得理会他先前的话语，更不会体谅这要将她埋骨此地的应家鹰犬。
她伸手，随意自然地捋了捋腮边散落的鬓发，将它们拢到耳后。
“我自然还有话要说。”
罗刹女不再望月，低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此身辗转红尘数年，只为寻到杀兄仇人，一雪旧恨。无奈空耗几十年光阴，一事无成。直到那日机缘巧合之下，我受人所托，去了天澜圣地，于沧海阁中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应家神女，又从前任圣主口中得知了一道预言……”
“……方知此生悲剧，皆起于一道荒谬的预言！”
言及此处，她的语气中再次有了剧烈的波澜。
那是深深的恨，是浓浓的怨，是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的凛冽杀机。
罗刹女重复着记忆中那一道刻骨铭心的天命批语：“双生之子，承天命而生，具绝世禀赋，将重开天门，令仙迹再临红尘。”
说罢，她于月下冷然一笑，嘲道：“尔等听来可觉得熟悉？与那神女背负的天命何其相似？那日我于沧海阁请愿的众生中见到了那位尊贵的云端神女，竟看见了一张与我兄妹二人一般无二的面容！”
石破天惊，人群中躁动不已，波澜丛生。
“荒谬！孽障妖言惑众，尊主清名岂容你肆意污蔑！”
那人厉声说罢此句，立时飘然而出，一双铜浇铁铸的肉掌直直拍向跪地的罗刹女。
却只听见“噗”的一声，鲜血长溅三尺，那人立时倒地不起，只一颗头颅上怒目圆睁，鲜血汩汩地自他眉心洞口中涌出。
清月使的面上依旧不见怒容，对方才那人的生死，似乎也并无多少在乎。
他看着地上的那位罗刹女，看着她于风中飘摇的染血衣袖，面上的笑意终究是淡了几分。
“金姑娘慎言，无稽之谈虽说荒谬，说来也无人会信。但始终是有伤风化，还请金姑娘缄口。”
接着他将目光移开，不再看地上那冒犯尊主的孽障。只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时辰不早，也该送金姑娘上路了。剩下的话，也不必再说了。”
罗刹女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那染血的身影，支着长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无边月色映照她丑恶面容，也依稀照清了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无碍，说不说完都无碍了。”罗刹女站直了身子，环视四周，近乎疯魔地大笑起来。
“反正今日之后，我之生平便会有人传遍天下。那所谓的应家神女虽说是你世家明月，但想取她而代之的人想必如过江之鲫。”
“天下人心莫测，更遑论要世家宗门万众一心。料是她怜青尊贵为神女，怕也敌不过有心人的细看。”
她停下一瞬，语气乍然转换，温柔得几如情人耳语，只是那话中内容，却是癫狂至极：“天下谁人经得起细看？我且在黄泉中等着，等那妖孽的画皮揭去，看尔等愚人后悔莫及。”
鬼泣一般的声音回荡在这清冷的月夜，惊得满池莲花不住摇曳。露珠纷纷落池，敲起涟漪片片，似乎这中通外直的莲花，也有感于这位凄然的罗刹。
听闻满池莲音，罗刹女忽然古怪一笑，那张恶鬼般的面容愈发可怖狰狞。
涟漪阵阵中，月光倏然更盛了，清风送来莲花香，驱走氤氲血气。
随风而来的，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神女。
神女衣若流雪，发如流夜。她身形飘逸，足踏红莲降临尘寰，却像是长风要将她步步托举到云端。
她随意扫过的目光分明平视着众修，却好似明月于云巅投下视线，无心地看了一眼地下的尘泥。
应家神女，天边明月，浊世圣莲。
罗刹女面上笑意渐渐收敛。
她看着那如幻似梦的神女，看她无瑕的身躯，看她疏尘离俗的容颜……看她那如霜雪如冷月般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满池莲花，而满池莲花也因她的到来而开得愈发艳烈。
神女降临于此尘世之地，却没有看任何人。
无论是垂手侍立在她身畔的清月使等人，还是直勾勾地凝视着她的罗刹女，似乎都没有在她的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应家怜青尊被世人奉上神坛，冠以神女之名，其人已同神龛中的泥塑木胎一般，无心无情，似乎已待芸芸世人如一。
但罗刹女知晓并非如此。
若是当真无欲无求，定不会夺人气运、窃人皮囊、杀人兄长，只为成就她的神女之尊。
若是当真无情无私，便不会助纣为虐，任由应家凭借她的名声，成就九州世家宗门冠首。
若是当真无喜无嗔，这高高在上的神女，即将成仙的圣尊，将铸就不死不灭金身的通天境巅峰，此刻便不会来到这鉴心池前。
清月使等人先前听闻罗刹女那疯狂之语，还未来得及生气，便见自家本应身在死关当中的尊主蓦然出现在了这污秽之地。
罗刹女何时处置无关紧要，既是尊主出了死关，定是有要事要办。眼下之急，还是得问尊主到底有何需求。
清月使脸上的笑意终于多了几分真实，与此同时，几分若有似无的忧虑也从他的面上浮现。
他恭声道：“尊主出关，为何不让明露、摇情等人随侍？眼下您正是紧要的时刻，有些事情，大可让我等去做……”
似是难为情一般，他放轻了声音，徐缓地说道：“为尊主分忧，我等心甘情愿。”
说罢，他将双手垂下，抬眼凝望着那位宛若身在云间的神女。
怜青尊身在尘世，映在世人眼中，此刻望向众修的眼神，却好似从渺远的世外望来。
牵动众修心神的怜青尊并未回答清月使的问话，只说起了另一件事情。众修只听闻她仙乐一般的声音，飘渺如隔云端。
“为何要在此地杀戮？”
清月使一时讶然。
他侍奉怜青尊近百年，知晓这位应家神女素来如神如佛，红尘纷扰不动其心。
既是冷漠，也是无情。
虽冠以“怜青”尊名，但尊主并不是真正的悲天悯人之辈，也不避讳杀戮见血。往日里若见了这番情景，也懒得多看一眼，并不在乎分毫。怎的今日竟破天荒地垂询此事？还是在这即将渡劫成仙、闭生死关的紧要关头。
而且……清月使敏锐地注意到她话中的那个“此地”。虽说尊主的心思向来难测，但清月使侍奉在她身边多年，隐约明白她今日的异状其实都是因为这个“此地”。
此地究竟有何特殊之处？竟让这位超然出尘的神女另眼相待。
不待清月使回话，便听不知何时已安静下来的罗刹女又大笑了起来。
她笑得浑身发抖，笑得流出泪来。
“为何要破开死关来此？自然是为了“金缕衣”。”
“为何要在此地杀戮？自然也是为了“金缕衣”。”
身在此间、心在世外的神女，向这红尘中的生灵投来一瞥。
罗刹女对上她的视线，失血泛白的唇畔绽开恶意满满的微笑，似是某种嗜血的隐喻。
自那日知晓真相之后，罗刹女已然疯魔。她当然知晓今日鉴心池前，应家定不会为了自己这在他们眼中如若尘泥的罗刹请来那位尊贵的神女。
她心知肚明，可事已至此，她岂容这位神女超然世外，不染红尘。
她定要她亲眼看着自己铸下的罪孽，定要她当面与她话说当年……定要她血债血偿，悔不当初。
为此，罗刹女已争得了十分把握，确保这应家妖女今日定会到来。
她如此伤怀，又怎能让那害她至此的妖女欢欢喜喜地过什么生辰？大闹一场后纵然见不得那妖女，能让这助纣为虐的应家受些教训，也算值当。
应家当年不过勉强与几大世家平起平坐，却凭着那妖女在短短百年时间内成为九州势力冠首，树下的仇敌何止万千。只要她略施小计，自然有人愿意给她大开方便之门。
她想知道的消息，她想要掩饰行迹的宝物……自然都有人愿意给她。
而她当众说出当年之事，谁人心里有鬼，今日也定会前来刺探。只是她没想到，这应家竟拉了整个九州势力下水。倒是让她厘不清干系了。
不过也罢，不过也罢！只要妖女今日能葬身此地，一切都算值当了。
妖女还想成仙？她今日来了此地，还想成什么仙！痴心妄想。
罗刹女再次笑了起来。
她身上的血水好似永远不会干涸似的，直到此刻还未停止流淌。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罗刹女曼声吟哦道。
沐浴在众修的目光下，她凛然不惧，只将目光投向鉴心池莲丛之中。
“这鉴心池十里红莲，名为“金缕衣”，是一位自号襄王的刀客为求神女垂青，花费数十年时间方才培育而成的异株。”
罗刹女注视着怜青尊，语气再次改换，像是在模仿着什么别的人。
她复述着记忆中那个人的话，语声脉脉而缱绻，当中有无限温柔。任是谁听了，都能明悟那人话中的情深：“鉴心池前，若红莲得开，便是神女心中怜我。”
说到此处，罗刹女停顿了许久，方才神情淡漠地说道：“可他苦苦等了许久，直到自己身死那日也未能见得莲开。”
罗刹女的目光如水一般流淌过满池的金缕衣，声音晦涩地说道：“可笑的是，这满池的金缕衣，终是在他死后得以盛放。”
“那时我便知晓，在他的忌辰这日，鉴心池十里红莲之前，定能见到你怜青尊前来。只是我未曾料到，你竟会来得这样迟。”
烈火一般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到了怜青尊的身上，罗刹女轻声说道：“此花灼灼，艳烈无双，甫一盛开，延绵十里，遮天蔽日，只为博他心上人一展欢颜。”
罗刹女脸上露出亦真亦假的愧疚之色，轻声道：“昔年曾得襄王相助，今日是他忌辰，我却在他埋骨之地，利用他的一片情深来杀他的心爱之人……我虽号罗刹女，生平却未曾做过多少亏心事。今日做出这忘恩负义之举，实是我有负于襄王。”
“为偿还襄王的一二分恩情，今日有一惑，还请神女解答。”
她凝望着应家神女那看似无情无心的面容，看着她伫立在这鉴心池畔，看着灼灼红莲为她盛绽。
浓重的恶意掠上罗刹女的心头，化作毒蛇勒紧了心脏，它优雅地自扎根的皮囊中探出，“嘶嘶”地吐着毒信。
清月使听到此处，终于明白了那罗刹女的意图。
他惊怒不已，当即出手如电。
“孽障岂敢！”
但这一击并未落到实处，与此同时，罗刹女的话音终于落下。
“敢问神女，对那有梦的襄王，可曾有心？”
这一言实在大胆，在众目睽睽之下，几如挑衅之举。且涉及怜青尊隐私，又是这恨她至极的罗刹女所问，怜青尊没有任何回答的必要。
但，应家神女怜青尊，向来是个不能用常理来揣度的性子。就像所有人都想不到，她会拂去清月使打向罗刹女的那一掌。
众修心思各异，却不由屏气凝神，莫敢动弹。
清月使愕然，脸上阴晴不定地变幻了一阵子，最后咽下喉中话语。他后退几步，关切地看向这位堪称此世无情道绝巅的神女。
神女并未动怒，也未曾言语。
轻灵的月光栖落在她纤长的睫羽上，倏然微微跃动起来。那空寂无物的眼波悄然活转，若春水初盛，如春草萌生。
流水光阴，在这一刻静止。
似一瞬间，似千万载。
襄王之梦终于成真，红莲之畔，鉴心池前，神女终是为他展颜。
一笑艳绝尘寰。
罗刹女的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神色来。
襄王一世豪雄，唯有这一缕情思求而不得。他助她良多，此生恩情，百死莫赎。昔年未曾见过他思慕的神女之时，她也曾暗自祝愿过襄王梦成，未曾想过沧海阁一见之下，世事覆水难收。
她无法放下仇恨，甚至此刻还要利用他的一片心意，实在愧疚不已。
但应家妖女修为登峰造极，甚至即将登临仙位，此刻更有九州豪雄为她助拳。而她花费了几十年光阴，用不顾根基的法子修到这通天境，已经榨干了所有的潜力。
除却剑走偏锋，她哪来的第二条路可走？只得不择手段，为自己争取优势。
无情道本应视众生如一，不怀偏私之情，如此方得圆满。但金缕衣开，便证明这妖女对襄王确实怀有情爱之思。
既生情爱，便有偏私，她那颗无情道心，还怎能完美无瑕？
罗刹女当日大闹应家，让“金缕衣”之名传遍九州，妖女纵在死关当中，也定然在冥冥中有所感应。
纵然罗刹女未曾渡过成仙劫，但无论要突破何种境界，天道降下的考验无外乎是那几样。何况渡劫成仙，乃是修士一生中最难跨越的关卡。
——世间最难渡的情劫，又如何不会寻隙降临她身？天道怎会不揪出她的破绽！
纵使是为了破去心魔，妖女今日也必要来此。
可她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怜青尊说出了今日的第二句话。
她道：“我应怜君。”
无边怒火倏然席卷脑海，将理智吞噬殆尽，什么往日恩情都尽皆抛却脑后，唯有仇恨横亘心口。
“住口，你不配唤这个名字！你岂敢唤这个名字！你竟有脸唤这个名字！”罗刹女声若泣血，字字痛彻心扉。
怒色铺满她的面容，怨毒的火焰在她眼中蔓延，又由眼底蔓延至心口，由心口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罗刹女在风中颤抖着，终于流下泪来。
“你怎有脸面，在杀死我的阿兄、夺走他的命格之后，还颠倒他的名字为己所用，只为镇住这一身失却其主的气运？”
她声嘶力竭，悲凉之声回响在这空旷的天宇之内。似乎有鲜血随着她的悲鸣自声音中流出，浓重的血气弥漫开来，就连那馥郁的莲花香也未能将其完全掩盖。
清月使等人惶然跪下。
怜青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无心无情一般，那目光不像在看人，也不像在看尘泥，直直地看向罗刹女的心底，将这被七情六欲充斥的丑陋皮囊看了个透彻分明。
众修环列四周，熟悉的侍人不安端详，面前罗刹面目狰狞……
神女既无动作，也无言语，似乎在这一刻，她的心神已脱离了躯壳，飞去了不知名的远方。
在这纷扰喧嚣之际，神女的心中只来回盘桓着两句莫名的话语。
神女在想：君应怜我。
心念忽然转圜，她又想到：我应怜君。
……
像是在瞬息间漫步过长长花期，十里红莲转睫开至极盛。
唯有莫名话语盘桓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窣的声音。
那是莲花次第绽放的响动。
渺远的声音自鉴心池深处传来。
“怜卿，这无情天道，你真的要继续修下去吗？”
那人素来没个正形，醉酒后的这句话却问得实在认真。
应怜君指尖弦音未停，声色亦未变。
“自然。”
他沉默了许久，看着应怜君的指尖在琴弦上跃动，仙音潺潺流淌而出，低回婉转近乎温柔。
可是，你还能奏出这样的声音啊……他在心底呢喃。
他其实也不是什么风雅的人物，年少时虽也学过这些，但无奈天分不足，也无心于此，实在没什么造诣。
可是，怜卿的琴音这样温柔……这样温柔的琴声怎么可能是个无情之人能奏出的呢？他茫然地想着。
他带着这样的茫然，听完了应怜君允诺给他的一曲。
弦音歇，应怜君长睫徐开，抬眸看他。
“此曲已毕，我应当离去了。”
见眼前人并无动作，应怜君只当他已应允，起身怀抱瑶琴离去。
却不想腕上忽然一紧，那人牵住了她的衣袖。
他说：“怜卿，我，我……”
应怜君安静地等着他的后话。
良久，他才低声说道：“我以后再不会去扰你了。”
说罢，他的指尖颓然从那角衣袖上滑落，再没有发出声音。
应怜君背对着他，并未回头。
“好。”
她只回了这样的一个字。
那天夕阳欲沉，流云漫卷，还没有被冠以怜青尊之名的应怜君从三生殿前离去，路过无边美景。鉴心池畔红莲含苞，在她走过的瞬间随风轻揺，莲叶上的露珠就那样一点又一点地被摇落下来。
听说，露水是苍天的眼泪。
无由来地，应怜君想起了这句不知何时听来的话。
她忽然停下脚步，足尖悬在空中，心脏一般摇摆。
那一刻，她竟想要旋身回头。
这想法实在是来得莫名其妙，不过一会儿，应怜君便忘了它，而后从黄昏走进夜晚，再未停下脚步。
不知多少年后的今天，应怜君的心中突然有了这样的一个疑惑：若是那日她回了头，那个人会是怎样的神色呢？
那个人，为什么要听她的琴呢？
那个人，生的是何模样呢？
那个人……唤作什么名字呢？
应怜君的心忽然痛了起来。
“怜卿，怜卿……”鉴心池深处，渺远的琴声伴着这样的呼唤传来。
“为什么？”应怜君茫然地呢喃道。
那人叹息一声，声音轻得像是一场梦，“我怜你啊。”
十里红莲次第盛绽，有人自池畔涉水而来，她旋身回首，却只望见一片朦胧如纱的云雾。
应怜君忽然忘却了言语。
她抱着琴走上前去，静静地凝望着云与水之间的来客。
他含笑看她，似是在等着她唤他姓名。
渺远的琴声忽然尽皆歇去了，天地静止在这一瞬。
应怜君心中万籁俱寂，她凝望着他，终于开口：“是我怜你啊。”
“燕霆。”
朦胧如纱的云雾被她伸手扯落，垂落的衣袖牵动了怀中的琴弦，奏出石破天惊的一声。
刹那间雷霆天降，在识海中肆意奔涌，眼前天地变色。
神女无嗔无喜的面容上终于生出了一丝波澜，似乎有什么事物在她的眼波中破碎，又有什么在她的眸底萌生。
君应怜我，我应怜君……卿非神明，岂可无心？
天亦有情。
十里红莲一瞬凋零，便如神女刹那成雪的长发。
神女低眉，看着满地落红随风而来。
心中却有一阵花开，神女落下泪来。
似乎在这一刻，尘世中的神女终于拥有了人类的情感。
也是在这一刻，她终是成仙了。
没有日月颠倒、河海逆流，亦无霞光满天、神鸟来贺。但九州众生在这一刻都有了明悟：应家神女终于成了真正的仙神。
清月使等人匍匐在地，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狂喜：“恭喜尊主，功行圆满，成就真仙。”
声势恢弘。
罗刹女忘却了哭泣，亦忘却了悲鸣。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发冷。
她麻木地心想，难不成苍天真的无眼吗？为何这欺世盗名、瞒天过海，连本真都不敢面对世人的妖女也能成仙？
为何她百般算计，最后却为这妖女做了嫁衣？为何为何为何为何！
这一刻，罗刹女的心中不再愤恨，奇异的酸楚泡涨了她的心脏，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熟悉的情绪。
那是委屈。
自从那个人离去，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委屈过了。
喧嚣红尘间，神女忽然开口。
她语声飘渺，轻轻唤她：“君应惜。”
那是罗刹女早已遗弃在旧日时光中的真名。
罗刹女不复心灰意冷，眼中含泪，怒视着她，“你怎配唤我姓名！”
睫间仍然盈泪的神女看着她，似乎在努力辨认着些什么，看向她的眼神终于与他人有了区别。
罗刹女却无心去理解她眼中的情感，这一切并无意义。
她仰头望月，长叹一声，似喜似悲，说道：“你竟成仙了。”
罗刹女悲声怒吼：“你竟成仙了！”
不待神女反应，她又猖狂大笑，已抛却了所有束缚，似癫似疯，“可看来苍天还是怜我，辰怜青，你这夺人命途、杀人兄长的妖孽，今日便以命偿还罪孽吧！”
罗刹女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些什么。
炽热焰火一瞬延绵，灼灼倒映在世人的眼前。它自罗刹女鲜血淋漓的躯壳上燃起，蔓过断壁残垣，漫过鉴心池水，光焰遮蔽九天，黯淡天上明月。
三生殿外，鉴心池中，再次生出了盛烈的红莲。
它在风中摇曳着身姿，灼灼的光辉令世人惊艳。
“红莲业火！”清月使惊呼一声。
“红莲业火，焚尽罪孽。纵你成仙，也难渡这业海无边。”
罗刹女笑中含泪，状若癫狂地朝天问道：“苍天，你可怜我？将这欺世盗名的妖女连同她的罪孽一同焚尽？”
悲声盘桓云霄，十里红莲开遍，焱海淹没人间。
在这最后的时刻，罗刹女再次看了神女一眼。只见神女冰冷的面容终于为她破碎，那一刹那间流露出的情感，似乎名为惊惧。
惊，惧？
恐惧！
哈！这无心的神女，终于懂得惧怕了吗？罗刹女歪了歪头，在心中淡淡想道。
可她当年做下那等事情之时，怎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不过此时，罗刹女已无心再将心神分给这所谓的应家神女了。
她再不看她。
业火燃起，瞬息间将她自人世斩去。
她闭上眼睛，轰然向后倒去。
玉山倾颓。
这一生的颠沛流离，这刻骨的仇恨纠葛，在这一刻化作红莲业火中的灰烬，尽皆归于尘土。
在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间，她似乎又看见那年晨光熹微，明艳花枝自窗外探来，扫过那人垂落的长睫。那个熟悉的人从梦中惊醒，倏然绽开笑靥，温柔向她看来。
……
耳畔，似有梦中的琴声奏响。
她伸手，随意自然地捋了捋腮边散落的鬓发，将它们拢到耳后。
“我自然还有话要说。”
罗刹女不再望月，低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此身辗转红尘数年，只为寻到杀兄仇人，一雪旧恨。无奈空耗几十年光阴，一事无成。直到那日机缘巧合之下，我受人所托，去了天澜圣地，于沧海阁中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应家神女，又从前任圣主口中得知了一道预言……”
“……方知此生悲剧，皆起于一道荒谬的预言！”
言及此处，她的语气中再次有了剧烈的波澜。
那是深深的恨，是浓浓的怨，是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的凛冽杀机。
罗刹女重复着记忆中那一道刻骨铭心的天命批语：“双生之子，承天命而生，具绝世禀赋，将重开天门，令仙迹再临红尘。”
说罢，她于月下冷然一笑，嘲道：“尔等听来可觉得熟悉？与那神女背负的天命何其相似？那日我于沧海阁请愿的众生中见到了那位尊贵的云端神女，竟看见了一张与我兄妹二人一般无二的面容！”
石破天惊，人群中躁动不已，波澜丛生。
“荒谬！孽障妖言惑众，尊主清名岂容你肆意污蔑！”
那人厉声说罢此句，立时飘然而出，一双铜浇铁铸的肉掌直直拍向跪地的罗刹女。
却只听见“噗”的一声，鲜血长溅三尺，那人立时倒地不起，只一颗头颅上怒目圆睁，鲜血汩汩地自他眉心洞口中涌出。
清月使的面上依旧不见怒容，对方才那人的生死，似乎也并无多少在乎。
他看着地上的那位罗刹女，看着她于风中飘摇的染血衣袖，面上的笑意终究是淡了几分。
“金姑娘慎言，无稽之谈虽说荒谬，说来也无人会信。但始终是有伤风化，还请金姑娘缄口。”
接着他将目光移开，不再看地上那冒犯尊主的孽障。只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时辰不早，也该送金姑娘上路了。剩下的话，也不必再说了。”
罗刹女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那染血的身影，支着长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无边月色映照她丑恶面容，也依稀照清了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无碍，说不说完都无碍了。”罗刹女站直了身子，环视四周，近乎疯魔地大笑起来。
“反正今日之后，我之生平便会有人传遍天下。那所谓的应家神女虽说是你世家明月，但想取她而代之的人想必如过江之鲫。”
“天下人心莫测，更遑论要世家宗门万众一心。料是她怜青尊贵为神女，怕也敌不过有心人的细看。”
她停下一瞬，语气乍然转换，温柔得几如情人耳语，只是那话中内容，却是癫狂至极：“天下谁人经得起细看？我且在黄泉中等着，等那妖孽的画皮揭去，看尔等愚人后悔莫及。”
鬼泣一般的声音回荡在这清冷的月夜，惊得满池莲花不住摇曳。露珠纷纷落池，敲起涟漪片片，似乎这中通外直的莲花，也有感于这位凄然的罗刹。
听闻满池莲音，罗刹女忽然古怪一笑，那张恶鬼般的面容愈发可怖狰狞。
涟漪阵阵中，月光倏然更盛了，清风送来莲花香，驱走氤氲血气。
随风而来的，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神女。
神女衣若流雪，发如流夜。她身形飘逸，足踏红莲降临尘寰，却像是长风要将她步步托举到云端。
她随意扫过的目光分明平视着众修，却好似明月于云巅投下视线，无心地看了一眼地下的尘泥。
应家神女，天边明月，浊世圣莲。
罗刹女面上笑意渐渐收敛。
她看着那如幻似梦的神女，看她无瑕的身躯，看她疏尘离俗的容颜……看她那如霜雪如冷月般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满池莲花，而满池莲花也因她的到来而开得愈发艳烈。
神女降临于此尘世之地，却没有看任何人。
无论是垂手侍立在她身畔的清月使等人，还是直勾勾地凝视着她的罗刹女，似乎都没有在她的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应家怜青尊被世人奉上神坛，冠以神女之名，其人已同神龛中的泥塑木胎一般，无心无情，似乎已待芸芸世人如一。
但罗刹女知晓并非如此。
若是当真无欲无求，定不会夺人气运、窃人皮囊、杀人兄长，只为成就她的神女之尊。
若是当真无情无私，便不会助纣为虐，任由应家凭借她的名声，成就九州世家宗门冠首。
若是当真无喜无嗔，这高高在上的神女，即将成仙的圣尊，将铸就不死不灭金身的通天境巅峰，此刻便不会来到这鉴心池前。
清月使等人先前听闻罗刹女那疯狂之语，还未来得及生气，便见自家本应身在死关当中的尊主蓦然出现在了这污秽之地。
罗刹女何时处置无关紧要，既是尊主出了死关，定是有要事要办。眼下之急，还是得问尊主到底有何需求。
清月使脸上的笑意终于多了几分真实，与此同时，几分若有似无的忧虑也从他的面上浮现。
他恭声道：“尊主出关，为何不让明露、摇情等人随侍？眼下您正是紧要的时刻，有些事情，大可让我等去做……”
似是难为情一般，他放轻了声音，徐缓地说道：“为尊主分忧，我等心甘情愿。”
说罢，他将双手垂下，抬眼凝望着那位宛若身在云间的神女。
怜青尊身在尘世，映在世人眼中，此刻望向众修的眼神，却好似从渺远的世外望来。
牵动众修心神的怜青尊并未回答清月使的问话，只说起了另一件事情。众修只听闻她仙乐一般的声音，飘渺如隔云端。
“为何要在此地杀戮？”
清月使一时讶然。
他侍奉怜青尊近百年，知晓这位应家神女素来如神如佛，红尘纷扰不动其心。
既是冷漠，也是无情。
虽冠以“怜青”尊名，但尊主并不是真正的悲天悯人之辈，也不避讳杀戮见血。往日里若见了这番情景，也懒得多看一眼，并不在乎分毫。怎的今日竟破天荒地垂询此事？还是在这即将渡劫成仙、闭生死关的紧要关头。
而且……清月使敏锐地注意到她话中的那个“此地”。虽说尊主的心思向来难测，但清月使侍奉在她身边多年，隐约明白她今日的异状其实都是因为这个“此地”。
此地究竟有何特殊之处？竟让这位超然出尘的神女另眼相待。
不待清月使回话，便听不知何时已安静下来的罗刹女又大笑了起来。
她笑得浑身发抖，笑得流出泪来。
“为何要破开死关来此？自然是为了“金缕衣”。”
“为何要在此地杀戮？自然也是为了“金缕衣”。”
身在此间、心在世外的神女，向这红尘中的生灵投来一瞥。
罗刹女对上她的视线，失血泛白的唇畔绽开恶意满满的微笑，似是某种嗜血的隐喻。
自那日知晓真相之后，罗刹女已然疯魔。她当然知晓今日鉴心池前，应家定不会为了自己这在他们眼中如若尘泥的罗刹请来那位尊贵的神女。
她心知肚明，可事已至此，她岂容这位神女超然世外，不染红尘。
她定要她亲眼看着自己铸下的罪孽，定要她当面与她话说当年……定要她血债血偿，悔不当初。
为此，罗刹女已争得了十分把握，确保这应家妖女今日定会到来。
她如此伤怀，又怎能让那害她至此的妖女欢欢喜喜地过什么生辰？大闹一场后纵然见不得那妖女，能让这助纣为虐的应家受些教训，也算值当。
应家当年不过勉强与几大世家平起平坐，却凭着那妖女在短短百年时间内成为九州势力冠首，树下的仇敌何止万千。只要她略施小计，自然有人愿意给她大开方便之门。
她想知道的消息，她想要掩饰行迹的宝物……自然都有人愿意给她。
而她当众说出当年之事，谁人心里有鬼，今日也定会前来刺探。只是她没想到，这应家竟拉了整个九州势力下水。倒是让她厘不清干系了。
不过也罢，不过也罢！只要妖女今日能葬身此地，一切都算值当了。
妖女还想成仙？她今日来了此地，还想成什么仙！痴心妄想。
罗刹女再次笑了起来。
她身上的血水好似永远不会干涸似的，直到此刻还未停止流淌。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罗刹女曼声吟哦道。
沐浴在众修的目光下，她凛然不惧，只将目光投向鉴心池莲丛之中。
“这鉴心池十里红莲，名为“金缕衣”，是一位自号襄王的刀客为求神女垂青，花费数十年时间方才培育而成的异株。”
罗刹女注视着怜青尊，语气再次改换，像是在模仿着什么别的人。
她复述着记忆中那个人的话，语声脉脉而缱绻，当中有无限温柔。任是谁听了，都能明悟那人话中的情深：“鉴心池前，若红莲得开，便是神女心中怜我。”
说到此处，罗刹女停顿了许久，方才神情淡漠地说道：“可他苦苦等了许久，直到自己身死那日也未能见得莲开。”
罗刹女的目光如水一般流淌过满池的金缕衣，声音晦涩地说道：“可笑的是，这满池的金缕衣，终是在他死后得以盛放。”
“那时我便知晓，在他的忌辰这日，鉴心池十里红莲之前，定能见到你怜青尊前来。只是我未曾料到，你竟会来得这样迟。”
烈火一般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到了怜青尊的身上，罗刹女轻声说道：“此花灼灼，艳烈无双，甫一盛开，延绵十里，遮天蔽日，只为博他心上人一展欢颜。”
罗刹女脸上露出亦真亦假的愧疚之色，轻声道：“昔年曾得襄王相助，今日是他忌辰，我却在他埋骨之地，利用他的一片情深来杀他的心爱之人……我虽号罗刹女，生平却未曾做过多少亏心事。今日做出这忘恩负义之举，实是我有负于襄王。”
“为偿还襄王的一二分恩情，今日有一惑，还请神女解答。”
她凝望着应家神女那看似无情无心的面容，看着她伫立在这鉴心池畔，看着灼灼红莲为她盛绽。
浓重的恶意掠上罗刹女的心头，化作毒蛇勒紧了心脏，它优雅地自扎根的皮囊中探出，“嘶嘶”地吐着毒信。
清月使听到此处，终于明白了那罗刹女的意图。
他惊怒不已，当即出手如电。
“孽障岂敢！”
但这一击并未落到实处，与此同时，罗刹女的话音终于落下。
“敢问神女，对那有梦的襄王，可曾有心？”
这一言实在大胆，在众目睽睽之下，几如挑衅之举。且涉及怜青尊隐私，又是这恨她至极的罗刹女所问，怜青尊没有任何回答的必要。
但，应家神女怜青尊，向来是个不能用常理来揣度的性子。就像所有人都想不到，她会拂去清月使打向罗刹女的那一掌。
众修心思各异，却不由屏气凝神，莫敢动弹。
清月使愕然，脸上阴晴不定地变幻了一阵子，最后咽下喉中话语。他后退几步，关切地看向这位堪称此世无情道绝巅的神女。
神女并未动怒，也未曾言语。
轻灵的月光栖落在她纤长的睫羽上，倏然微微跃动起来。那空寂无物的眼波悄然活转，若春水初盛，如春草萌生。
流水光阴，在这一刻静止。
似一瞬间，似千万载。
襄王之梦终于成真，红莲之畔，鉴心池前，神女终是为他展颜。
一笑艳绝尘寰。
罗刹女的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神色来。
襄王一世豪雄，唯有这一缕情思求而不得。他助她良多，此生恩情，百死莫赎。昔年未曾见过他思慕的神女之时，她也曾暗自祝愿过襄王梦成，未曾想过沧海阁一见之下，世事覆水难收。
她无法放下仇恨，甚至此刻还要利用他的一片心意，实在愧疚不已。
但应家妖女修为登峰造极，甚至即将登临仙位，此刻更有九州豪雄为她助拳。而她花费了几十年光阴，用不顾根基的法子修到这通天境，已经榨干了所有的潜力。
除却剑走偏锋，她哪来的第二条路可走？只得不择手段，为自己争取优势。
无情道本应视众生如一，不怀偏私之情，如此方得圆满。但金缕衣开，便证明这妖女对襄王确实怀有情爱之思。
既生情爱，便有偏私，她那颗无情道心，还怎能完美无瑕？
罗刹女当日大闹应家，让“金缕衣”之名传遍九州，妖女纵在死关当中，也定然在冥冥中有所感应。
纵然罗刹女未曾渡过成仙劫，但无论要突破何种境界，天道降下的考验无外乎是那几样。何况渡劫成仙，乃是修士一生中最难跨越的关卡。
——世间最难渡的情劫，又如何不会寻隙降临她身？天道怎会不揪出她的破绽！
纵使是为了破去心魔，妖女今日也必要来此。
可她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怜青尊说出了今日的第二句话。
她道：“我应怜君。”
无边怒火倏然席卷脑海，将理智吞噬殆尽，什么往日恩情都尽皆抛却脑后，唯有仇恨横亘心口。
“住口，你不配唤这个名字！你岂敢唤这个名字！你竟有脸唤这个名字！”罗刹女声若泣血，字字痛彻心扉。
怒色铺满她的面容，怨毒的火焰在她眼中蔓延，又由眼底蔓延至心口，由心口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罗刹女在风中颤抖着，终于流下泪来。
“你怎有脸面，在杀死我的阿兄、夺走他的命格之后，还颠倒他的名字为己所用，只为镇住这一身失却其主的气运？”
她声嘶力竭，悲凉之声回响在这空旷的天宇之内。似乎有鲜血随着她的悲鸣自声音中流出，浓重的血气弥漫开来，就连那馥郁的莲花香也未能将其完全掩盖。
清月使等人惶然跪下。
怜青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无心无情一般，那目光不像在看人，也不像在看尘泥，直直地看向罗刹女的心底，将这被七情六欲充斥的丑陋皮囊看了个透彻分明。
众修环列四周，熟悉的侍人不安端详，面前罗刹面目狰狞……
神女既无动作，也无言语，似乎在这一刻，她的心神已脱离了躯壳，飞去了不知名的远方。
在这纷扰喧嚣之际，神女的心中只来回盘桓着两句莫名的话语。
神女在想：君应怜我。
心念忽然转圜，她又想到：我应怜君。
……
像是在瞬息间漫步过长长花期，十里红莲转睫开至极盛。
唯有莫名话语盘桓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窣的声音。
那是莲花次第绽放的响动。
渺远的声音自鉴心池深处传来。
“怜卿，这无情天道，你真的要继续修下去吗？”
那人素来没个正形，醉酒后的这句话却问得实在认真。
应怜君指尖弦音未停，声色亦未变。
“自然。”
他沉默了许久，看着应怜君的指尖在琴弦上跃动，仙音潺潺流淌而出，低回婉转近乎温柔。
可是，你还能奏出这样的声音啊……他在心底呢喃。
他其实也不是什么风雅的人物，年少时虽也学过这些，但无奈天分不足，也无心于此，实在没什么造诣。
可是，怜卿的琴音这样温柔……这样温柔的琴声怎么可能是个无情之人能奏出的呢？他茫然地想着。
他带着这样的茫然，听完了应怜君允诺给他的一曲。
弦音歇，应怜君长睫徐开，抬眸看他。
“此曲已毕，我应当离去了。”
见眼前人并无动作，应怜君只当他已应允，起身怀抱瑶琴离去。
却不想腕上忽然一紧，那人牵住了她的衣袖。
他说：“怜卿，我，我……”
应怜君安静地等着他的后话。
良久，他才低声说道：“我以后再不会去扰你了。”
说罢，他的指尖颓然从那角衣袖上滑落，再没有发出声音。
应怜君背对着他，并未回头。
“好。”
她只回了这样的一个字。
那天夕阳欲沉，流云漫卷，还没有被冠以怜青尊之名的应怜君从三生殿前离去，路过无边美景。鉴心池畔红莲含苞，在她走过的瞬间随风轻揺，莲叶上的露珠就那样一点又一点地被摇落下来。
听说，露水是苍天的眼泪。
无由来地，应怜君想起了这句不知何时听来的话。
她忽然停下脚步，足尖悬在空中，心脏一般摇摆。
那一刻，她竟想要旋身回头。
这想法实在是来得莫名其妙，不过一会儿，应怜君便忘了它，而后从黄昏走进夜晚，再未停下脚步。
不知多少年后的今天，应怜君的心中突然有了这样的一个疑惑：若是那日她回了头，那个人会是怎样的神色呢？
那个人，为什么要听她的琴呢？
那个人，生的是何模样呢？
那个人……唤作什么名字呢？
应怜君的心忽然痛了起来。
“怜卿，怜卿……”鉴心池深处，渺远的琴声伴着这样的呼唤传来。
“为什么？”应怜君茫然地呢喃道。
那人叹息一声，声音轻得像是一场梦，“我怜你啊。”
十里红莲次第盛绽，有人自池畔涉水而来，她旋身回首，却只望见一片朦胧如纱的云雾。
应怜君忽然忘却了言语。
她抱着琴走上前去，静静地凝望着云与水之间的来客。
他含笑看她，似是在等着她唤他姓名。
渺远的琴声忽然尽皆歇去了，天地静止在这一瞬。
应怜君心中万籁俱寂，她凝望着他，终于开口：“是我怜你啊。”
“燕霆。”
朦胧如纱的云雾被她伸手扯落，垂落的衣袖牵动了怀中的琴弦，奏出石破天惊的一声。
刹那间雷霆天降，在识海中肆意奔涌，眼前天地变色。
神女无嗔无喜的面容上终于生出了一丝波澜，似乎有什么事物在她的眼波中破碎，又有什么在她的眸底萌生。
君应怜我，我应怜君……卿非神明，岂可无心？
天亦有情。
十里红莲一瞬凋零，便如神女刹那成雪的长发。
神女低眉，看着满地落红随风而来。
心中却有一阵花开，神女落下泪来。
似乎在这一刻，尘世中的神女终于拥有了人类的情感。
也是在这一刻，她终是成仙了。
没有日月颠倒、河海逆流，亦无霞光满天、神鸟来贺。但九州众生在这一刻都有了明悟：应家神女终于成了真正的仙神。
清月使等人匍匐在地，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狂喜：“恭喜尊主，功行圆满，成就真仙。”
声势恢弘。
罗刹女忘却了哭泣，亦忘却了悲鸣。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发冷。
她麻木地心想，难不成苍天真的无眼吗？为何这欺世盗名、瞒天过海，连本真都不敢面对世人的妖女也能成仙？
为何她百般算计，最后却为这妖女做了嫁衣？为何为何为何为何！
这一刻，罗刹女的心中不再愤恨，奇异的酸楚泡涨了她的心脏，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熟悉的情绪。
那是委屈。
自从那个人离去，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委屈过了。
喧嚣红尘间，神女忽然开口。
她语声飘渺，轻轻唤她：“君应惜。”
那是罗刹女早已遗弃在旧日时光中的真名。
罗刹女不复心灰意冷，眼中含泪，怒视着她，“你怎配唤我姓名！”
睫间仍然盈泪的神女看着她，似乎在努力辨认着些什么，看向她的眼神终于与他人有了区别。
罗刹女却无心去理解她眼中的情感，这一切并无意义。
她仰头望月，长叹一声，似喜似悲，说道：“你竟成仙了。”
罗刹女悲声怒吼：“你竟成仙了！”
不待神女反应，她又猖狂大笑，已抛却了所有束缚，似癫似疯，“可看来苍天还是怜我，辰怜青，你这夺人命途、杀人兄长的妖孽，今日便以命偿还罪孽吧！”
罗刹女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些什么。
炽热焰火一瞬延绵，灼灼倒映在世人的眼前。它自罗刹女鲜血淋漓的躯壳上燃起，蔓过断壁残垣，漫过鉴心池水，光焰遮蔽九天，黯淡天上明月。
三生殿外，鉴心池中，再次生出了盛烈的红莲。
它在风中摇曳着身姿，灼灼的光辉令世人惊艳。
“红莲业火！”清月使惊呼一声。
“红莲业火，焚尽罪孽。纵你成仙，也难渡这业海无边。”
罗刹女笑中含泪，状若癫狂地朝天问道：“苍天，你可怜我？将这欺世盗名的妖女连同她的罪孽一同焚尽？”
悲声盘桓云霄，十里红莲开遍，焱海淹没人间。
在这最后的时刻，罗刹女再次看了神女一眼。只见神女冰冷的面容终于为她破碎，那一刹那间流露出的情感，似乎名为惊惧。
惊，惧？
恐惧！
哈！这无心的神女，终于懂得惧怕了吗？罗刹女歪了歪头，在心中淡淡想道。
可她当年做下那等事情之时，怎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不过此时，罗刹女已无心再将心神分给这所谓的应家神女了。
她再不看她。
业火燃起，瞬息间将她自人世斩去。
她闭上眼睛，轰然向后倒去。
玉山倾颓。
这一生的颠沛流离，这刻骨的仇恨纠葛，在这一刻化作红莲业火中的灰烬，尽皆归于尘土。
在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间，她似乎又看见那年晨光熹微，明艳花枝自窗外探来，扫过那人垂落的长睫。那个熟悉的人从梦中惊醒，倏然绽开笑靥，温柔向她看来。
……
耳畔，似有梦中的琴声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