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

    白鸟落在枯瘪的树枝上。

    街道尽头,忽然的喧嚷刀片似的,割破苍白的宁静。

    ——目标已锁定,Ⅳ区三街39号2层。

    ——收到。

    雪从早上就一直在下。

    天气太烂了,街边鲜红的警示灯疯狂闪烁,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快。映了遍地的白,形成一个精心的、谋杀雪的现场。

    安溪抬手一抹,满手套雪粉,另一边,通讯器里传来声音。

    ——A10就位。

    三街35号、三街36号、三街37号……

    到了。

    安溪踩着掉了瓷砖的花坛一跃,攀住阳台的栏杆再一翻,稳稳落地。生锈的栏杆晃了晃,趔趄着勉强没折。

    ——A06就位。

    阳台的玻璃门没有关紧,安溪小心翼翼地探进去,将薄薄一片的屏蔽器贴在墙上——无形的屏障铺开,小股的寒风挤过细缝,如微风入水,推搡着细波漫向河的那岸——与阳台正对,玻璃门上的金属把手闪过细微的银光。

    ——屏蔽完成。

    喧嚷瞬间荡然,冷风呜咽,落雪簌簌。

    ——行动。

    屋内冷白的灯光被打散,玻璃碎片飞舞,似寒光闪烁的刀片。

    震天动地的音响首当其冲,玻璃刀有进无出,将其剖成了一堆满地乱跳的零件。糟心的音乐终于被掐断,贬值为无意义的噪音。

    但是起舞的两人没有被打断,他们相拥,自顾自地哼着调,完成了最后的动作。

    “两位先生,”男人深情地挽起女人散落的鬓发,目不斜视,“随意插足别人的约会是很不礼貌的行为,特别还是夫妻间的约会。”

    满地狼藉,安溪不是很想下脚,就随意靠在墙边,冷眼瞧着眼前的年轻恩爱夫妻依依不舍地拉开距离——但是藕断丝连,手指仍交缠在一起。

    “无意叨扰。”房间那头的A10象征性地赔了个不是,展示了一下证件,“不过二位的音乐开那么响,也没有比我们礼貌吧!”

    “我们开启屏蔽器了。”

    A10调出记录:“我们也收到了举报。”

    “怎么可能?”

    男人撤下淡然,眉头微皱,牵着他的妻子大跨步走到室内屏蔽器开关处,“唰”拉开盖子——淡淡的红光点燃方寸之地,也映照着明灭交替的“OFF”。

    “这……”男人也愣了,一时无话可讲,“嘭”摔上了盖子,“大概是我们太投入,给忘了,不是故意无视……”

    A10抬手打断男人:“自居住以来,算上这次,您累计已经被投诉三次了,都是相同的原因。按照相关规定,您得跟我们走一趟,去……接受点教育。”

    盖了章的通报应声展开。

    男人劈手夺过通报:“怎么会呢?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女人赶紧接腔:“我们就这一次忘开屏蔽器,真的,只有一次。”

    每天都要上演八百次的扯皮眼看又要开始,A10疲惫地叹了口气,看向了安溪。

    ——建议不要废话。

    ——好建议。

    “你们……”

    看她们靠近,男人拉扯着将爱人护到身后,紧张地挪了两步。

    玻璃渣被厚重的鞋底踩过,干涩的摩擦声在狭小的空间回荡,折磨每一处空气。

    女人落下了两滴泪,似是不愿面对,背过了身去。

    安溪落后A10几步。

    经过那堆残骸时,粉碎性骨折的音响忽然停了噪音,不待他反应,便回光返照般刺出尖锐的鸣叫,桌沿的玻璃杯晃了晃,失重坠落,呜呼哀哉碎也。

    安溪停下脚步,往旁一躲。

    A10回头。

    尖鸣骤止,巨响接续,灰尘一瞬间弥散。

    “咳咳!”

    她们对视一眼,赶紧跑过去。那对夫妻依偎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墙上破开一个巨大的窟窿,冷风呼啦啦灌进来,在狭小的屋子里横冲直撞。

    灰尘迷眼,砖石摇摇欲坠。

    事发突然,他们措手不及,那两人自纷乱逃跑的时间也不充裕,仔细望去,身影瞩目。

    ——那边!

    ——在那儿!

    刚才恨不得粘在一起的两个人,逃跑时却各自孑然,背影相对,奔赴不同的方向。

    ——分头追。

    雪比刚才大了些,纷纷扬扬,模糊了建筑物锋利冷硬的线条,与寂静的城市。也落在护目镜上,融化为点点水珠,追踪器被误导,接连报错。

    安溪一把扯下了护目镜,在白茫与警示灯交错中,用肉眼勉强锁定了男人的身影。

    ——Ⅳ区行动A组06号安溪,请求协助。

    ——收到,请详细陈述。

    ——今晨接到噪音举报,与A10前往处理,期间,被举报者赫迪尔、苏翌璇制造混乱逃跑。由于今日能见度低,难以追踪,请求信息组协助找寻赫迪尔。

    交流间,赫迪尔已经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中。

    ——正在核实,请稍候。

    目标丢失了,于是安溪停下脚步,轻轻摩挲着通讯器等回复。

    ——确认属实,正在为您连接信息组,请稍候。

    一阵静默后,雪与声音一起落入耳中。

    ——基本情况已了解,请勿复述。目标正经过4街20号东侧小路,即将到达5街。

    安溪抬头,她在的是4街26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她们的城市十分整齐,像是上帝拿尺子比着建造的,街道横平竖直,宽窄相当,房屋高度相同,鳞次栉比,每一处都遵循着严格的标准。哪怕是边边角角的小路,也制定了相应的标准——只允许在整数号房屋的临侧出现。

    26号,离两侧都不远,也都不近。安溪并不喜欢赌一把,于是主动问。

    ——目标去往5街哪个方向?

    ——稍等,目标正在张望……目标正经过5街22号,去往30号方向!

    通讯器里的声音不急不徐,尾音尚未随着雪飘落,安溪箭便般冲了出去。

    小路的积雪要比外面厚,没过脚踝,深处藏着一层薄冰,压着雪踩上去,既碎裂,又打滑。冷厉的风擦过脸庞,挟着大片的雪花磨着墙壁前行,拖着呜咽的调子,奔向小路尽头狭窄的天光。

    一如安溪急促的脚步。

    ——目标正经过5街28号。

    并不长的小路也已跑过半程,安溪想加快速度,但是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只得作罢。

    ——29号。

    监控画面中,街道空旷,穿着单薄的赫迪尔掠过,头发在寒风中凌乱,恰有回头,飞快地察看身后。

    ——30号!

    眼看距离辽阔的天光仅剩一步之遥,安溪脚底又是一滑溜,良机也是一磕绊,错失掉了。她迟了两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赫迪尔像一尾墨黑的游鱼,灵巧地从他面前游了过去,搅动浑浊的风雪。鱼……不是,赫迪尔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看不见的尾巴一甩,脚不沾地,逃得更快了。

    安溪轻轻叹了口气,正待说话,A10却突然喊她。

    ——A06,我追苏翌璇……追丢了。

    她脚步一顿。

    倒不是因为A10的话,而是半空中忽然破空而来的一根钢丝,那钢丝极细,比一片一片的雪还要细,若不是感受到了异于冷冽的风,安溪得被抽个正着。像是一个警告,钢丝几乎贴着鼻尖飞过,没有再掉头拐回来,而是牵扯着风雪划了个大圈,溜着墙,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被一只手稳稳捉住。

    警示灯扑闪扑闪,似一只危险的蝶,扑在赫迪尔的侧脸。

    他将钢丝松松缠绕上手掌,向外一挥,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再见。

    安溪捏紧了拳头,拔腿追去。

    钢丝“咝咝”收缩,眨眼就将赫迪尔拽上了屋顶。操控钢丝的人只伸出了手接应,面目没有显露,但是高处招风,有乌黑的长发被掀起来,散在空中,肆意地飘飞。

    安溪心念一转,接上A10的话问。

    ——在哪儿追丢的?

    ——4街34号。

    就是了。

    因为他现在在的是5街34号——也是赫迪尔最后停留的地方。

    ——注意头上楼顶,他们俩会和了,正在上面穿梭。

    ——明白。

    高处的摄像头转动,信息组在数个画面中锁定目标,预测二人的行动路线,同步显示给安溪。

    A10仰头,只瞧见漫天的纷纷扬扬,只能步履不停地往前,终于在路过小路时,望见两道残影。

    安溪听着通讯器里重叠的声音,忽然想:他们要去往哪里?

    监控、传感器布满了城市的各处,只要申请,信息组就能查找——他们先前的行动也印证了,就是在一张有限的地图上标着红点移动——就算进入房屋,也不过是带着坐标玩躲猫猫,迟早会被找到。

    冷冽似锋,安溪的目光短暂停留远方,风雪重重。

    冬无差别地降临大地,雪像精灵一般在每一寸土地起舞,毫不偏私。但城市不是,它覆盖的面积在地图上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四周茫茫,是一隅孤岛,不与其他城市接壤。离开城市,只能陷入那样呼啸寒凛的冬,无边无际,空旷辽远。

    也许在一个晴朗的天气,他们能走出很远——可惜现在不是。

    他们能去往哪里?

    安溪没有思索太久,因为通讯器里的声音给出了答案。

    ——A06,他们到达城市边缘了!

    ——警告!目标即将离开城市区域。

    安溪慢一步赶到,打眼就看到了熟悉的钢丝。还是从楼顶发出,只是这次缓慢降落,挂着两个人,悠悠晃晃,延申向遥远的寒冷。

    那个方向是……哗哗声微弱,被耳朵捕捉。

    是河。

    钢丝降落在南边,那个方向,走上十几分钟,能见到一条宽广、深不见底的大河,叫做圣河。圣河东西流向,奔流不息,似一条素白的练,山川作梭,铺织千里,尾端化入辽阔的海。

    圣河水势湍急,流速极快,在这个季节也不会结冰。

    他们可以顺水而下。

    安溪完成身份验证,隐形防护网缓缓拉开,追逐快他一步的A10而去。

    ——麻烦帮忙联系一下Ⅳ区行动指挥Neige,说明情况。

    ——等一下,先不要追,等我请示……

    “嘀——”一声,通讯被掐断了。

    没有了楼宇的遮挡,风更加肆无忌惮,雪刮在脸上,带了刺痛的力度。

    ——A10。

    回应安溪的是断断续续的字句,以及风无休止的怒号,就算转成文字,也是大段大段的拟声词,拼不成完整的话语。这时信息组也辅助不了了,因为城市区域之外,没有监控设备的安装,仅有防护网上用作安保的那些摄像头,监控的距离十分有限。

    跟随钢丝的指引,安溪艰难地移动。

    经过千万把雪刀子的划拉,终于,影影绰绰的黑点跃进视野,你来我往地缠斗。

    安溪极力去瞧,发现A10并不占上风——对方人多,配合相当默契,而且还借着钢丝的助力,随意地跳跃翻腾——A10左右支绌,步步败退。

    赶到的时候,A10已经被逼到了河边,半只脚踩进了扑腾的河水,如同踩出悬崖。但是一记扫踢近在眼前,A10避无可避,绝望地向后一仰。

    “A10!”

    安溪呼吸一滞,飞扑上去。他是从另一侧靠近的,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抓住了A10的胳膊肘。

    赫迪尔和苏翌璇的反应也极快,立即旋身,一个扶着另一个的肩膀跃起,电光石火间就送出又一脚,瞄准的是安溪的肩膀。

    正中!

    注意力大半在A10身上的安溪防守不及,一下失了重心,就像几十分钟以前,那只桌沿的玻璃杯,倾斜,茫然、失控地倾斜。

    玻璃的下场是粉身碎骨。

    手套与衣物摩擦,他与A10相连的肢体脱开,各自无措地坠落,连挣扎都没有时间。

    安溪只来得及想:还好提前联系了行动指挥。

    下一刻。

    天地颠倒,激流奔腾,比风雪更加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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