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伞,遮住了脸,漏出尖瘦的下巴,

    白色衬衣,黑色长裤,双腿修长,混合着作响的雨声。

    是廖竹。

    廖竹打着黑伞,脚步荡起了泥泞,落在他的裤脚……

    他走了过来,皱眉看着榆溪,像是在纳闷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脱下了外套,把她硬拽过来,给榆溪套了上去。

    榆溪抿抿嘴巴,克服住浑身的不自在。

    她被带进了研究所里。

    说是研究所就是一间更大的屋子。

    大把大把的打印纸规规矩矩的搁置在书架上,其他家具,寥寥无几。

    廖竹自从进屋,就不和她说话,她也不好开口,静静坐在矮凳上。

    “诺,热水暖暖”响灏递来一杯水,正冒着腾腾热气。

    “谢谢。”榆溪感激地看向他。

    “你要谢的可另有其人……”他一股意味深长的语气。

    榆溪吹了吹杯口,没再说话。

    廖竹刚刚换完鞋子,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好了吗?快走,”

    响灏一把撂下水杯,“走!”

    榆溪一人独自坐在屋子里,看着田地来往人员匆忙,她心中有点过意不去,干脆下了田地去帮忙。

    土砖砌成的烧窖,暗沉通红。

    一摞又一摞的烟叶,被抗着送进烧窖。

    往来匆匆。

    烟囱暗存一股强力般,迸发而出,冒出滚滚浓雾,却又被大雨再打回原位。

    一个年纪稍大的婶子抗的烟叶太多,连人带烟叶哗啦——一声,一起摔到地上。蓑衣草帽飞了一地。

    榆溪连忙跑过去,拖鞋打滑,她一把滑倒在地,幸好是土路,但是衣服彻底不能看了……

    她勉强起身,把婶子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姐,”

    “看我,年岁大了,动作都不利索了,谢谢你哈妹子。”

    “走,咱俩一起抗过去,”

    榆溪努力趿拉着拖鞋,跟上婶子。

    烟叶看着轻轻的一片,扛在身上,榆溪才知道这么重。

    刚进烧窖边,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闷热的像广东的夏天。

    里面的几个男人,赤裸上身,浑身热汗,出来有条不紊地接过了烟叶。

    烟叶沾染榆溪一手油,她仿着婶子动作,在土砖上磨着手心。

    “妹子,你哪里人?”

    “绥宁的”。

    “你多大了?”

    “我,我24了,”榆溪还是有些感慨。

    17岁的开头,她狼狈出国。

    24岁的末尾,她狼狈回国。

    真是让人可笑。

    “24好啊,正是好年华。

    绥宁?绥宁?!怎么这么熟悉呢?”

    女人啪嗒拍了下脑袋,声音憨厚,带了分喜悦,

    “对了!廖教授好像就是那里的,你们那是大都市,和这里不一样。你认识廖教授吗?”

    榆溪迟疑两秒,没有回答。

    女人唏嘘又感叹,

    “他和几个那几个朋友,可真是一个大好人,

    这里原本啊烟叶怎么种都种不好,穷的没有办法,多亏了他们,

    他们来了,这里烟叶才能好好的长大,这里的人啊都喜欢他,”

    廖教授?

    廖竹变成教授了?

    他不是想要成为考察南极的物理学家吗?

    雨越下越大,啪啪哒哒打在烟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一直没有减小的趋势。

    榆溪和婶子来来回回运了不知道多少趟,她脚丫子冰冷,预感脚皮已经泡白发皱。

    “真是奇了怪了,今天的雨怎么这么反常?”

    榆溪不懂气象,也刚到这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转移话题,

    “这片地都是婶子家的吗?”

    “不是,是我们村一起种的,”

    “多辛苦啊”榆溪感叹。

    “原本辛苦,主要挣不到钱,所以干的时候会觉得累,

    但是廖教授他们来了之后,烟叶能卖钱了,生活能变好,还说什么辛苦不辛苦,就是苦,心里也是甜的。”

    婶子蹲在一摞摞烟叶旁,使劲扛起来新一摞烟叶,

    榆溪赶忙在后面拖着。

    榆溪看着她被雨打湿的后颈,心里丝丝心疼。

    田地上一堆一堆的绿色小丘顷刻间只剩下零星几摞。

    万物朦胧,雨慢慢小了。

    榆溪和婶子卸下最后一摞肩上烟叶,两人长舒了一口气。

    烧窖处突然传来骚动,婶子走过去,拍了拍自家男人的后背,“这是怎么了?”

    “烟囱堵了,烧窖不冒烟,”男人说的方言,嘹亮粗哑。

    “这烟囱之前就堵了一次,现在还堵,你们那时候不知道好好修一下,这下可好了!”婶子埋怨。

    “庆哥,咱这里这梯子短,那个长梯子给廖教授搬到寺庙修庙顶去了,”

    另一个矮胖男人大老远就焦急开口。

    榆溪想到第一次和廖竹见面的时候,她不小心撞到一个四脚木架子,说的应该就是那个了吧……

    被叫庆哥的男人爬上了梯子,拿着长扁子想通烟囱,但是梯子太短了。

    矮胖男人再发声,“你看我都说了,太短了,”

    “来个人我扛着,这样差不多了”庆哥拍板决定。

    刚在烧窖里的几个男人都陆续上去,但体重都相差无几,婶子在榆溪身旁一脸哀怨,

    “不行,得找个体重轻有力气的,”庆哥再发话。

    “我去吧。”榆溪突然出声,“我轻,力气大,”

    “你行吗妹子,”婶子一脸担忧,看着她的小身板,摇摇头,

    “不行不行,怎么能让你去?”

    “没事,婶子能抗半边天,我也能!”榆溪逗她。

    她一溜烟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庆哥在梯子上看着榆溪,笑了起来,

    “好,妹子,多谢你了,我托着你,你注意安全”

    榆溪想起她幼年时候,被父亲一把托起。

    父亲和她说,准备好飞机要起飞啦。小小的榆溪一脸害怕却又亢奋,父亲带着她不停地转圈圈。

    母亲就温柔坐在一旁,笑意盈盈看着他们,叮嘱他们慢点,再慢一点。

    欢声笑语,盈盈暗香。

    她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光了……

    榆溪回过神来。

    环顾四周,果然身在高处,就是视野开阔。

    她突然撇到个人影,那人在田地摆放烟叶,

    是廖竹……

    他在往这边看?

    庆哥一边指挥,一边紧紧固定好她。

    她左右晃动木扁子,木扁子又细又长,很沉,雨还在下,她整个胳膊都在发麻,真是辛苦活啊。

    不知捣弄多久,

    噗嗤,

    烟囱吐出一股浓烟,迎着大雨,无丝毫畏惧,直冲云霄而去。

    榆溪连忙紧闭双眼,太迟了,脸被热气灼烧着,她呛的咳嗽,一直流泪……

    咣当,

    木扁子顺着烟囱壁边滑了进去,

    榆溪着急去抓,右手小臂直接贴在了囱壁上,

    嘶——一声,

    柔嫩的小臂上瞬间多了一大片红痕,起了好多小泡泡,她这下疼的直落泪。

    庆哥注意到头顶情况,连忙放榆溪下来,

    大喊,

    “快来人,快来人,小姑娘烫伤了,”

    众人眼看着烟囱恢复如常,正在喜悦中,听见庆哥的话,连忙赶过来,

    婶子满脸懊悔,

    “哎呀呀!哎呀呀!这可怎么是好!好好的胳膊平白烫出了一块疤,去不掉怎么办啊!

    妹子我真是对不起你!刚才就应该拦着你!”

    榆溪想要安慰众人两句,但是她疼痛难忍,甚至从手臂传来一股熟肉味道……

    她轻抖着身子,泪止不住的流。

    响灏小跑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刚刚他看见榆溪上了梯子,往他们这边望,还和廖竹夸这姑娘有本事,突然一个恍惚,人就出事了!

    廖竹紧随其后,目睹榆溪坐在地上,浑身湿透,穿着他的拖鞋,脏兮兮的,止不住的发抖哭泣,

    他抿直了嘴,深深喘气,直接一个大步上前,把人给抱了起来,

    “我带她去医院,你和老师说一声,”

    响灏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引擎轰隆——连人带车都不见了。

    廖竹面容冷峻,把车速甩到最快,看着身边人虚弱不堪的样子,声音冰冷,

    “疼?”

    榆溪已经傻了,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么大的雨天不好好在家待着,出来添什么乱!”

    榆溪闭眼,不想搭理他。

    镇上医疗条件有限,榆溪恍惚间觉得有人温温柔柔地给自己的小臂清洗伤口,上药。

    她再睁眼,廖竹捏着她的手腕,在给她包扎,

    他头发被雨打的一咎一咎,偶尔几滴雨,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腕上,

    她看着自己手臂封口前最后的惨状,

    打趣,“像不像牛排?”

    少年抿直嘴角,抬眼直勾勾看着她,发丝的一滴雨恰好落下,滴到了他的眼睫毛上,滴进他的眼里……

    榆溪自讨没趣,撇了撇嘴角。

    隔帘后发出笑声。

    “哈哈哈,你这小姑娘,倒是挺有趣,”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秃头男人,从帘后走出,对着廖竹开口,

    “这药是口服的,你带回去,别忘了让这小姑娘吃,等过几天再带她来换药,对了,可能会有点痒,别让她挠,要忍住,”

    “好,谢谢任老,”

    门外啼哭声刺耳,头发凌乱的女子抱着一个小孩子,看着像高烧,皮肤都熟透了。

    秃头男人摆摆手,让廖竹他们走,径直去接另外的病患。

    廖竹拿着药,起身示意,开门,上车。

    榆溪听着那孩子的尖叫声,按耐不住发问,

    “看着那孩子难受死了,再给脑子烧坏,怎么不去大医院啊,来这小诊所能看好吗?”

    廖竹正在打方向盘,扭头看了看她,

    “过两天,我带你去三甲医院检查你的手臂,”

    榆溪气急,他以为自己是在担心自己吗?

    正要质问他,

    他说完补充道,“刚才的消息,高速塌方了,现在出不去,

    这里交通不太好,除了有车,不然不太好走,而且现在医疗条件好很多了,之前更坏,”

    榆溪一下子气消了,像只干瘪的气球,耷拉在车窗旁边,想到婶子对廖竹他们的评价,他们一定为这里做了很多事情。

    她探头,伸出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去接落雨,嘟嘟囔囔,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烟叶,就像芭蕉一样,大大绿绿的,今天不是雨打芭蕉,可真是,雨打烟叶……”

    窗外的雨气侵入她和他的安全区,空气中弥漫着霉意,让人发晕,

    廖竹语气温柔许多,问她,“今天出来做什么?”

    榆溪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嘟囔,“没钱了……”

    “一分都没了?”

    “嗯。”

    “所以你找银行?”

    “嗯。”

    “非要现金?”

    “嗯。”

    一个又一个“嗯”字,榆溪的头埋得更低。

    “我有,回家给你。”廖竹脸色仍旧硬邦邦。

    榆溪诧异看向他,他现在怎么这么好心了。

    “不用,反正我马上就走了,”

    她想到了不太好的经历,不想要他的钱。

    “路塌了,你去哪?”廖竹一脸白痴看向她,

    “飞机呢?”

    “榆溪,”

    自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榆溪有点恍惚

    “嗯?”

    “路塌了因为下暴雨,你觉得飞机能飞?”

    少年的话循循善诱,仿佛非让某人承认自己是白痴……

    榆溪无话可说。

    不对!路塌了,鹤浚仪怎么进来?!

    他不会有危险吧?!

    “塌方地点有人员伤亡吗?”

    看着身边人突然着急的神情,廖竹想起了那通电话……

    “不知道,”他实话实说。

    榆溪手在颤抖,

    完了,自己不会害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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