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方慧都来了。

    和老夫人的那点子不快,早被今日的喜事冲散了,脸上笑意盈盈。

    真是祖宗保佑!

    今日李家夫人来,只要不出差错,这桩亲事八成就要定下来了。

    只待会试一过,再揭榜,李家就要开始正式的交换庚贴、下聘了。

    老夫人平日不喜沈长宁,今日也露了笑,还亲自让她给沈锡和沈轶功上了香。

    大房不愿、三房也不松口,她就是再有心有力,也没地儿使。只得便宜沈长宁。

    她这脉,是大宗分出来的,家里供的也非祖祠,而是支祠,只供高祖、曾祖、祖父、父亲考妣。规模不大,气势却非凡。建在高墙环绕处,周遭庭院深深,榆柏成荫,万古长青。

    内里亦是香烛辉煌,锦帐绣幙。

    沈长宁跪在蒲团上,垂下的长睫在眼睑落下淡淡影子。

    老夫人说希望沈家长盛。

    沈长宁双手合十,想起老夫人带她来时路上的话,“你命好,能去尊贵人家做正头娘子,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老夫人在祖父身边过了段好日子,每每提起,很是得意。

    外任时,祖父乃四品,给她挣了诰命。

    沈长宁一哂。

    前世,她成了皇后,天下间最尊贵的人,不还是他人的附庸吗?

    做皇后,要贤良淑德、要爱护妃嫔、要母仪天下,要做孝道典范,不得怨、不得妒、不得恨。

    坐在那上的是余温尚存的尸体,是一本行走的女德女戒,是天下为妻者的典范。

    或许还有旁的,左右都不是人。

    沈长宁不想重蹈覆辙。这一世,可再不要入宫了。

    老夫人让沈长宁和父亲说说话、托其在天下照拂一二。

    沈长宁遥看牌位,默默道:此生若注定做不得在天翱翔的雀鸟,只得嫁人,还望给她个短命、有钱、有权又干净的。

    她不愿再繁华做茧了。

    沈长宁忽觉得自己太贪,人之所求,十事九不全,哪能尽皆圆满。

    可又不知去哪个,想想,干脆道,只要结局能让她离开京城,做个快活的鸟,过程苦些,她也认。

    李家夫人来时,老夫人嘴角的笑还未压下。

    今日在祠堂,烧出了一炉状似莲花的好香。定是祖宗听到了她所念,保佑着。

    老夫人和方慧笑言:“今日之事,约莫着能成。”

    过了不足三日,老夫人就将当日一切轻飘飘抹去,忘记了当日是如何想此桩婚事不成。

    李家来得阵仗颇大,婢女仆妇簇拥,宝盖香车,行进止停间,却俨然有度,不见分毫杂声。

    她是娇客,众人亲自去迎。

    李家夫人年刚四十,出自簪缨大族,自幼规矩极严,待人时,亦是守礼,娴雅有度,让人挑不出丝毫的错。

    每个动作,都似用精细的画笔细细描绘的。

    李家夫人对沈家,算不得太热络,但也未冷着脸。

    李家夫人入门,身旁仆妇替夫人向众姑娘赠礼,又言,长辈的一点心意,不必谢了。

    沈宝婵看呆了。

    李家夫人的意思哪是不必道谢,分明是让她们莫要凑到她眼前。

    不管因着什么娶沈长宁,左右她骨子里都是不大看得上沈家的。

    这就是沈长宁未来的婆母吗?

    这性子,嫁过去,得站多少规矩。

    沈妙仪却抱着盒子,瞧了眼上头复杂精细的花纹,趁人不备,轻轻掀开,见是一枚金鎏银的蝴蝶发钗,并着盒胭脂以及绢丝花。

    加起来,约莫小百两。

    沈妙仪一个月例银不过三两,外加二两的胭脂钱,这还是因着沈家的祖辈积累,几代传承,产业颇丰,才养得起一大家子人。

    沈妙仪侧身,瞧看眼李家夫人的马车。

    风吹过,丝绸所织的华美帘子微微掀起,带着悬在轿顶的朱丝络轻轻地晃。

    偶尔间隙,风大些,露出内里铺在脚下的绒毯。

    她好似闻到了车内熏香。

    兰熏桂馥,华丽璀璨。

    这就是四姐姐将要嫁的人家吗?

    “你怎还不走?”沈宝婵未见沈妙仪,问了仆妇,回来叫人。

    沈妙仪回神,将盒子一扣,“来了。”

    李家有意和沈家结亲,确实有着她功臣之女的身份,现正是关键时刻,将她娶进来,正好能借着同僚的口,向上吹吹风。

    不过升尚书这般大的事,她哪真的寄托在一段姻缘上,李家自有旁的寄托与倚靠,不过那些是官场事,内里的利益交换她不参与,自有丈夫去忙。

    她要做的,只有为自己的小儿子寻个好拿捏的妻子。

    想着那个惹人厌的外室,李家夫人视线移到刚迈进门的姑娘身上,自上到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每一寸,眼睛渐渐精亮起来。

    来人一张芙蓉面、两弯春水眸,青丝鸦鬓,肤光白皙,走动间,泛出一层柔软的灵气。

    沈长宁并无在此刻撂挑子的心。

    左右婚事成不得,何必将自己的名声搭进去,不如卖个乖。

    言行有度,举止娴雅,无论从何处,都挑不出丝毫的错。

    李家夫人异彩涟涟。

    她本想着,只要沈长宁无甚大的问题,就捏着鼻子认了,到底无母亲教导。

    将就的心,此刻竟达到了七分满意。

    她又问略问几句,听着是长辈关心的话,实则暗藏诸多小门道,涉及饮食起居、诗词歌赋。

    沈长宁一一作答。

    李家夫人见其口齿伶俐,颇通诗书,又对答得体,愈喜,不由和老夫人道:“可真是个聪慧的好孩子。”

    “能得夫人的青眼,是她的福气。”老夫人不经意间地略提几嘴,“我二儿膝下还有个儿子,小时调皮得不行,见了我们都调皮捣蛋的,在她身旁,倒是乖巧得很。”

    李家夫人扬眉:“是吗?”

    “哪敢诓您。”老夫人恭维着。

    李家夫人盯着沈长宁,脑中闪过儿子为了柔弱不能自理的外室,将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之模样,眼里闪过几缕沉沉暗光。

    她不在乎一个外室,可她在乎自己的儿子,在乎丈夫的官声。

    她需要一个替李家遮掩的儿媳。

    手段厉害,能关注后宅,自然最好。若是个软弱的,能被她拿捏,也不错。只她更希望是前者,夫妻琴瑟和鸣,方为始终。

    李家夫人离去时,拉着沈长宁的手,递去一白玉镯子,“这还是我出嫁那日,母亲塞在我嫁妆里的,你生得漂亮,正衬你。”

    老夫人欢天喜地。

    众人亦大喜。

    婚事,成了!

    这分明就是定下的意思。

    沈长宁道谢,脸上依旧沉稳,不见太多欢喜。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李家夫人此刻对她的满意度达到巅峰,笑吟吟又说两句,方走。

    她走,沈宝婵第一个凑过去瞧。

    玉镯莹润洁白,不见丝毫瑕疵,举起对光,竟有透手之感。

    沈宝婵咋舌李家出手之阔绰。

    沈妙仪同看,心生艳羡。

    再过几月,沈长宁嫁去李家,和她们便愈行愈远了。

    沈钦下值,听闻消息,亦欢喜,本想去见沈长宁,未料沈长宁自己前来。

    沈钦正有嘱托之言,他最担心的就是对方门第太高,尤其是李家夫人,是勋贵家出来的,平日里规矩甚多。

    沈长宁若嫁去,难免要站规矩。

    他一番恳切之言。

    沈长宁点头,目露感激:“谢谢伯父。”

    二人一番促膝长谈,沈钦瞧出她似有事要说,让她尽情言,他定竭力。

    沈长宁微顿,认真道:“我想给庭箫换个习武师父。”

    沈钦诧然。

    那武举人,可是他托了许多关系才寻来的,怎说换就换?

    沈长宁自有想法。

    武举人,讲的皆是封侯拜将之道。

    沈庭萧已死在战场上一次,她不想让他再死第二次。

    可她又不想太过违逆他的想法,被她的想法束缚,问过他的念头,左思右想许久,方有定论。

    沈庭萧既想习武,便去。

    想走遍大庆山川,便走。

    她不需要他加官进爵,也不需要他恩庇家族,乃至成为自己的倚靠。

    人总该为着自己活一次,不是所有人,生来的目标都是攀向那金台高殿。

    那地方太高太孤寒,总无意趣。

    她不喜欢,她的弟弟,也不喜欢。

    沈长宁想救救沈庭萧。她瞧见他,总觉得瞧见了前世的自己。

    “李家是文臣,我今将要嫁去,自然归属文臣一脉,他再跟着武举人习武,岂不是互生悖逆?”

    沈钦怔然,半晌轻叹,神色微变,“你不说,我竟给忘了。”

    文武不同席。

    二者的圈子也不相同。

    先太子谋逆案后,陛下尤为忌讳文臣武将相互勾结。

    不过这也分品秩高低,起码宫中不会忌惮一六品小官和总旗勾连、意图谋反。

    这也是他同意沈庭萧习武的原因,且沈庭萧并非他子,而是沈锡的儿子,旁人挑不出什么错。

    现在倒不同。

    沈钦微微一顿,不由问:“你有何时的去处?”

    沈长宁说后。

    沈钦良久无法回神,直到沈长宁走后,依旧忍不住频频回想。

    “我想给他送到洗心寺去。”话如魔音,过了便留痕,怎也散不去。

    她到底是怎么想到这的?

    沈钦长叹。

    洗心寺有武僧——

    武僧也称僧兵,威名素扬,前朝更有“十三棍僧救唐王”之闻,去那,倒是个不错的归处。

    内里的师父,都是有真本事的。

    虽然知道沈庭萧不会剃度,只做俗家弟子,可他总止不住地想那小子光头模样。

    沈钦想来想去,给自己想笑了。

    同时告诉方慧,让她明日去姚家知会声,让他们出出力。

    洗心寺也不是谁都能去的,开山师祖曾是宫里那位贵人的座上宾。

    沈长宁与沈庭萧的舅舅,时任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祠祭清吏司掌吉礼、掌祭祀、普后丧葬、大臣赠谥,并管理僧道、巫师及从事阴阳、卜筮、医药者。*

    洗心寺正归此管。

    方慧果真去了,还和姚家提了沈长宁的婚事,大夫人闻后百般热情,两靥生喜。

    两人热热闹闹聊一番。

    -

    转眼到二十六。

    许窈娘前日见了沈长宁的喜,当晚回去,是又叹又羡,叹的是李家夫人瞧着就性子冷硬,不好相处,羡的是李家的富贵荣华。

    六部大员,多少人汲营一辈子,都摸不到边,沈长宁就这么嫁进去了。

    但只想了一阵,此事就被她抛诸脑后,因为曹六爷要来了。

    明日,曹六爷要携夫人林氏上门。

    许窈娘喜里掺着紧张,定不下心,就去找方慧。

    方慧近来心情大好,也不与三房怄气,而是劝解。

    沈庭瞻的婚事可关系着沈庭文,她现今,也是万分盼着对方好的,顺顺利利,快些定下。

    她们说着。

    东跨院的灯同亮着。

    沈庭萧看完了前几日借来的杂记,又跑去找沈庭文借新的书。他缠着沈长宁陪他同去,沈长宁不愿,打发他自己去。

    她正和沈宝婵及沈妙仪翻看爆竹及花灯花样。

    过两日就是年,家里要用。

    沈庭萧瞧见,让她们等等自己,他马上回来。

    他与沈庭文约定了,一旬日内定还,今日是最后一日,他不能失信。

    那人性子清正、尤为坚韧。

    小时候,他总护着沈长宁。

    在学堂里,念书好的学生,格外得先生偏爱,沈庭文人如其名,文采斐然,私下里别人都打趣他是文曲星下凡,最开始是挖苦,不满先生总是夸他。

    后来沈庭文连过县试、府试和院试,又高中举人,不知何时,远远将众人甩在身后,站在他们难以企及的高度。

    再见面,沈庭文面色不改,并无倨傲,众人只觉羞愧难言。

    他读书,无论寒暑,卷不离手,哪怕生了冻疮、起了痱子,也不肯耽搁,不让方慧去族学请假。

    沈庭萧去过他的书房,借些杂书看,发现他许多书的边角都被翻得卷翘起边,变得毛绒绒的。

    沈庭萧轻手轻脚来了沈庭文的书房。

    本不想打扰他,甫一推门,就被人觉察,撞入一双清湛的眸子。

    抬眼,但见一张肃立、端严的脸,眉目高挺、骨相清隽,宛若山巅不惧苦寒的长青松柏。

    还未弱冠,却自生出一股沉静肃穆之感,稳当妥帖得有些超脱年纪,让人瞧见就觉得安稳。

    沈庭萧觉着,许是古籍文字带来的,沈庭萧不怕他,却敬他。

    沈庭萧还书,又递来沈长宁托他给沈庭文的酥酪,“姐姐给的。”

    刚自提盒里拿出,茉莉香便溢了出来。

    他不喜吃腻的,她一直都记得。

    他也记得——

    沈庭文递给沈庭萧一碟杏仁糕,沈庭萧偶尔会来寻他,他就每日备着,怕他来此处饿。

    门帘晃动,有人近来添炭。

    沈庭萧以为是袭蕊,抬眼看,却不是,不由好奇,缠着那姑娘问。

    沈庭文的书房,一直是袭蕊打理。甚至袭连笔墨纸砚,膳食灯烛,也皆出自她手。

    袭蕊说给旁人她不放心,旁人不知沈庭文素来喜欢的样子。

    问后方知,袭蕊今日不舒服。

    袭蕊打小伺候沈庭文,依着方慧的意思,是想着以后让沈庭文收房,抬做姨娘。

    沈庭文性子素来清简,无此想法,方慧隐隐提点几句,被不软不硬地顶回去,彻底作罢。

    方慧私下又问袭蕊,想将她放出去。

    袭蕊连连叩头,说不愿出去,亦不愿嫁人,只想在院里伺候着。

    到底年岁不大就伺候在沈庭文身边,方慧心软,应了,又怕她不好意思提嫁人之事,每年都问,可得到的答案都是同一个。

    这事讲究个你情我愿,袭蕊既没个喜欢的,她总不好硬拉郎配、错点鸳鸯谱,遭人记恨。

    姑娘添了炭就走了。

    门被拉开再合上,人影没入青砖黛瓦间,鞋面踩在青石砖上的声响随之渐行渐散。

    她背影有些像袭蕊,沈庭萧的思绪随之飘远,回到前些日子。

    当是暮春。

    正是榆柳交荫、桃李争艳时。

    他来寻沈庭文,未寻到,只见袭蕊。

    春夏时节,京中时兴起簪花,袭蕊附着起风雅,银雀簪上也别了朵海棠花。他问袭蕊沈庭文的去处,袭蕊坐在庭前,笑着遥指。

    鬓边海棠花因着她笑时娇颜,愈发娇俏明艳。

    下午再见袭蕊,头上本鲜的海棠花,忽变得靡艳起来,花瓣簌然散落,在发梢蹭出一抹艳色。

    晚间他在祖母院里用饭,坐于沈庭瞻旁侧,嗅见他身上的清浅香气,觉着好闻,问了嘴。

    沈庭瞻笑回:“海棠香。”

    沈庭萧惦念上,也寻了海棠花来折,直到拿至手中,凑至鼻尖,才发现,海棠本无香。

    他又被骗了……

    只是件小事,沈庭萧本也忘了,若不是今日不见袭蕊,怕是这辈子也想不起来第二次。

    沈庭萧挑拣好要看的杂书,和沈庭文告别,快步回去。沈长宁说,可以让他选个喜欢的爆竹。

    路过一处墙角,见浓密树干后,隐有颤动黑影,那影一动,呜咽声便逸散开。

    沈庭萧脸都要吓白了,根本不敢瞧,一溜烟跑没影了。

    ……有鬼啊!

    救命!

    人过如风,只月不变。

    暗淡月辉下。

    袭蕊靠在沈庭瞻怀里,涕泪涟涟,哀哀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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