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蕊脚步一踟蹰,没由来地忐忑了下。

    昨晚回来,她去寻方慧,对方略略问了句,正院里头近来可有异动,说庭萧少爷在后花园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袭蕊心登时跳停,脸色僵了瞬,好在方慧未疑到她头上。

    从正院出来,冷风一吹,才发觉前胸后背,不知何时,腻了层薄汗。

    沈长宁不是大房的姑娘,不过因着常来请安,两人打过照面,偶尔还会说笑几句。

    袭蕊微微垂目。

    只盼着不要是因着那事来的。

    方慧已将身契交给了她,只带明日去户科找个小吏,将自己自奴籍变为良籍,此生就自由了。

    真是莫要再纠缠了。

    想法只在一瞬间,来的毕竟是四姑娘,不是两房夫人,许是她多想了呢?

    真是疑神疑鬼,就像沈庭文小时候将给自己的杯弓蛇影之事。

    袭蕊敛去一瞬即散的惊愕,笑问:“四姑娘可是来寻五姑娘的?”

    沈长宁笑笑。

    周遭没什么人,她常来寻沈宝婵,众人瞧得多了,并不在意。

    沈长宁伸手,拉过她的,轻轻在她掌心放了个东西,未说什么,提裙入门,去寻沈宝婵。

    掌中东西,细窄而圆长,应是个系在信鸽腿上的信筒。

    触感凉沁,又被自己掌心的热度染上温意。

    袭蕊忽觉手被灼了下。

    沈长宁进里,安慰沈宝婵,沈宝婵哭得不能自已,纵不掉泪了,一整日也闷闷不乐的,沈妙仪来找,瞧望两眼,静静走了。

    总得自己想开。

    屋内重归安静。明日便要走了,方慧让她好生歇歇,不必去院子里伺候人。

    袭蕊坐在帘帐内,扒掉信筒上的盖子,露出内里东西的一角。

    纸张微黄而厚,瞧得见隐约透至背后的繁复纹路。

    是银票——

    心如擂鼓,怦怦然作响,轻轻拿出展开,看清数额那瞬,袭蕊呆住。

    ……他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

    三房氛围一如既往的冷僵,不管许窈娘是劝是怒,都不曾开口,惹的许窈娘直掉泪珠子。

    沈庭瞻唯余沉默。

    沈鑫瞧看两日,倒是心软,松了口。

    不行就抬做姨娘吧!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为人父母的,哪会不心疼?

    他去扶,“好孩子,快起来,父亲帮你和你母亲说。”这都跪了快两个时辰了,冬日天寒,再跪下去,真是要落病了。

    沈庭瞻轻声:“我要娶她。”

    沈鑫笑。

    这孩子,和他年轻时候一样。

    “你先将她养在外面,等过个两三年,日子稳当了,风风光光接近府做姨娘——”

    “我要娶她做正妻。”

    沈鑫差点被他给哽死,大惊失色:“你、你——你疯啦!!”

    抬个奴婢做正头娘子,传出去,他的老脸往哪搁!!

    “谁让你起来的!给我跪下!!”沈鑫恨铁不成钢。

    造孽呦!

    -

    次日早,袭蕊恭恭敬敬给方慧磕了三个头,离了沈府。

    沈长宁同送她。

    沈庭瞻今早病了,众人去给老夫人请安,他都未来。

    老夫人不由问。

    许窈娘说他病了,年节将至,怕过了病气来。

    沈长宁默然。

    沈庭瞻大概不是病了,而是被罚了。

    昨儿许窈娘提灯来,她就想,对方当是知道了,但袭蕊能安然无恙地走,沈庭瞻……未吐口。

    沈长宁知晓他心事,替他来送。

    方慧、沈宝婵,及沈庭文,同来。袭蕊一一拜别,沈长宁站在沈庭文身侧,袭蕊路过沈庭文时,瞧见沈长宁的衣裙,终难掩心中酸涩,眼眶泛红。

    她朝沈长宁盈盈福礼。

    也算……拜别了沈庭瞻。

    方慧竟生出嫁女之感,转身拭了拭眼角。

    如今只是袭蕊,来日她膝下姑娘出嫁,可不得哭死。

    -

    来日就是二十八。

    府里渐生热闹,来去的丫鬟仆妇瞧见了彼此,叽叽喳喳的,说的都是新年之事。

    沈长宁沈庭萧去拜会族学中教书的老先生。

    将赠礼交给看守大门的仆役,二人随仆妇一路前行。

    沈庭萧用自己的银子买了块松烟墨。

    老先生当日实在被吓得不轻,心里感动,身子却又不敢动,实在是怕了他。终还是敌不过喜爱,抬起手,搭在他头上,爱怜地摸了两下。

    谈笑间,说起习武一事,老先生捋须而笑。

    ……希望他日后师父,是个禁折腾的。

    老先生家的花凌霜而开,正是盛期,香气满园,走时,老先生让家丁折了几枝,赠予二人。

    老先生住的是祖辈传下来的老宅子,里头的梅树,已长了许多年头,每到花期,求梅之人络绎不绝。

    沈长宁携花回府,给沈宝婵与沈妙仪各送去几枝。

    沈宝婵还在惦念着袭蕊,见她来了,也只略略说两句。

    沈妙仪倒是欢喜。沈长宁带回的梅,明媚鲜妍,只俩枝,便让满室生香。

    她寻了个青釉刻花卉纹的梅瓶,将花养在里头,问她从哪寻的。

    沈长宁讲了过程。

    沈妙仪弯眼,她还记得沈庭萧当日模样。

    沈长宁还要带沈庭萧去洗心寺见过师父,不得多待,临走时,瞧看眼东跨院的方向,但见院门紧闭,周遭仆妇不离,想必是被禁住了。

    -

    沈长宁给他寻的师父,法号澄秋,是洗心寺武僧一派开山师父的关门弟子,今年二十又三。

    一路悠荡。

    临近新年,各路人家,无论穷富,都要答谢祖宗,寺庙香火尤盛,今日又是年终祭祀日,车来人往。

    还未到山寺中央,便瞧见细密丛烟,旃檀香直冲云天,仿若要将寺庙都带到西天里头去。

    禅房静幽,小径曲路,僧团诵佛念偈声不停歇。

    二人随小沙弥来到一处练武场。

    内里有一孩子,身量与年纪瞧着都与沈庭萧相仿,正练习拳法。

    澄秋站在他身前,听闻身后声响,转身回望。

    眉眼正然,英气十足,一身肃静至极的海青禅衣。

    他站在台阶处,身旁是古朴高耸的青瓦殿宇。

    一双眼望来,湛然若神,像极了静默伫立的罗汉像。

    他年中刚开始收徒,至今,也只有一位徒弟,便是里面这位。

    澄秋对沈长宁合十双手。

    沈长宁回礼。

    二人男女有防,不便太近,也不便说太多,许多事,姚家已讲与寺庙。

    澄秋请她去茶房。

    入门后,门扉敞开,内里另有两名僧人。

    沈长宁备了六礼束脩。

    俗世间正常是芹菜、莲子、红豆、红枣并着桂圆和干瘦肉条。

    但佛家忌讳荤腥,就将芹菜与干瘦肉条换成茶叶与五色坚果。一同递来的还有姚家托她送的水馅素包子。

    她外祖父如今人在胶东,说是胶东当日的特色。

    外祖父与洗心寺监寺大和尚是旧交,姚振卿又做了祠祭司郎中,更添了层善缘。

    外祖父信中说,他给洗心寺的监寺也写了信,要给他们尝尝胶东特色。

    -

    沈庭瞻没跟着来。

    他正在习武场,和刚才入目瞧见的孩子,比试。

    两人已自我介绍,知了名姓。

    对面那人名叫谢真,比沈庭萧大四个月。

    谢真给他表演棍法,又炫耀地展示枪法,让沈庭萧叫他大师兄,沈庭萧叫了,想想,又认真道:“你用的的枪法我学过,我觉得我打得比你好。”

    他启蒙师父出身军营,教过他棍法。

    沈庭萧给他表演了一套。

    二人最开始还是在争论谁的动作更标准流畅,后面就变了味儿,你偷偷用棍子戳我一下,我绊你一脚。

    事情逐渐白热化——

    沈长宁和澄秋的脚步声想起,二人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窥见了恐惧,顿时礼貌收手,还互相帮着拍了拍灰。

    两人下手皆有默契,不向对方脸上招呼,竟也瞒了过去。

    沈长宁和澄秋师父福礼道别,带沈庭萧回去。

    沈庭萧和澄秋师父礼貌合十双手,走在最后面,一瘸一拐地走,时不时揉揉腰,搓搓屁.股。

    回府的路上,更是难挨,根本坐不住,干脆掀起轿帘,用看雪景与来往间担浆提壶的途贩夫走卒的借口,吹了一路雪风,站回去。

    怕自己惹沈长宁怀疑,还和她闲来说话。

    谢真刚使了枪法。

    他也知道枪法,还知道边境最又名的枪,是肃毅侯府的秦家枪。

    沈庭萧问沈长宁,知不知道秦均行。

    沈长宁微笑,“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要不是上辈子倒霉,被他看上,她怎么可能嫁给闻钰,为狗男人操劳一辈子。

    沈庭萧很喜欢秦均行,他和沈长宁又亲近,想到什么问什么。

    “京中许多故事都是以他为脚本创作而来,很多人家的姑娘都心悦于他。姐姐,你也喜欢他吗?”

    秦均行自幼随父长在蓟辽、督理军务,年初奉旨回京。

    授羽林前卫正四品都指挥佥事,加广威将军衔。

    他过年便十九,亲事却始终未定,许多人家都有意。

    沈长宁想也不想:“不喜欢。”

    喜欢他,要倒霉的。

    同时警告沈庭瞻,闭嘴。

    沈庭萧仰头,凝视沈长宁的脸:“我的嘴告诉我,它不想闭上。”

    沈长宁微笑:“那我的手会开口告诉你,它有多想扇你。”

    沈庭萧猛闭嘴。

    -

    秦家。

    谢真并不在洗心寺住,而是每日回秦家,白日上课。

    他母亲和如今的肃毅侯秦时是兄妹,嫁给了秦时的副将,年前,母亲因难产,添了下红之症,北地无名医,便辗转回了京师,小住一年。

    谢真回来,照例去找秦均行。

    秦均行正在擦枪,余光扫过他,本想让他去找秦昭,忽觉他动作僵怪,很不对劲,目光偏转,自脸上慢慢下移,又掀眸。

    他逆光,显得愈发高挑。

    一双凤眼射来,他禁不住想逃。

    “……哥?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回去了。”谢真自知有错,满身忐忑,底气乍泄,不敢对视。

    秦均行:“嗯。”

    谢真转身向外走,身后目光已然收回,但却比没收时更让他惶惶。

    一个无比真实的想法出现在脑内。

    他一定看出来了。

    谢真脚步缓停,双.腿似绑了秤砣,再没敢向前走,扎实的压迫感如影随形,大脑下意识的要张口坦白。

    理智与私心天人交战。

    现在坦白,会被教训。

    现在不坦白,来日被知晓,更会被教训。

    他不敢保证,万无一失,纸终包不住火,谢真回来,

    他一步步挪回原处,“我在洗心寺,好似惹了祸。”

    一切和盘托出。

    他试图让秦均行心软些,说被打得很痛。

    秦均行自嘲哼笑声。

    明明在笑,却听不出喜,落在谢真耳中,只觉寒:“你是说,他习武只一年,根基打的竟比你还牢固,你挑衅不成,反被打?”

    “而这个人,本该是你师弟。”

    每说一句,谢真头就垂低一寸。

    他无声地盯了他几息,尾音冰冷上扬:“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弟弟?”

    谢真不知如何回复,诘问让他愧悔难言。

    他本意是想耍威风,哪里想到,竟会闹到这等地步。

    谢真在他注视下,舌根蔓延出一层苦涩,他今天不该逞能的,被打就算了,枪法还被偷了。

    “你能带我去找他道歉吗?”

    -

    腊月里的天,黑得早。

    谢真自秦均行处出来,天色已然渐暗。

    夫人派人来传饭。

    秦均行没让他走,只让人将饭送来。

    谢真大脑放空,思维顿住。

    自他说完去道歉的话,秦均行一脸平静,并未说什么。

    可越这样,他越不安。

    秦均行以往脾气,并非如此。

    谢真盯着饭菜,心头晃上三晃,秦均行依旧无言,心头压着事,他吃得慢,只顾着扒饭,半碗饭下肚,菜未吃两口。

    碗底出现抹翠绿。

    谢诏惊愕抬眼,碗里再添一鸡肉。

    是原谅他了吗?

    悬着的心石轰然坠地,本如蜡般的饭菜,在嘴中复生了滋味。

    饭毕,他主动起身,帮伺候的嬷嬷撤下碗筷。

    未曾想,再抬头,但见秦均行拎着皮鞭,眼眸漆黑,倚在门边,不知看了他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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