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我是坏人吗？
小男孩坐在地上，晨间的阳光温和地洒在他肉嘟嘟的小脸上，小手抓着积木，沉默而专注。
霍明德从自己的房间出来，下楼，看到的就是满地毯的积木，有的蔓延到楼梯拐角。
保姆正在满地扫积木，极大的引起了小男孩的不满，他趔趄爬起来，走到保姆旁边，保姆大概以为要和她说什么，弯下腰去听，结果一下子挨了一个巴掌。
“不要捡！啊啊啊啊！”
小男孩锐利的尖叫响彻整个挑空极高的客厅，霍明德觉得，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随着他的音量都在晃动。
他脚步不停，没有看他，走出花园门，经过玫瑰园，绕过喷泉涌现的天使，拉开主楼的大门，穿过门廊，走到餐桌前开始用餐，餐盘上散落的不规整的油渍撞入他的视线，抽了纸巾，仔细擦掉。
“小少爷最近越来越爱干净了啊。”张妈递给了他玻璃杯牛奶，“小孩子多喝这个长高。”
接着，把辣子堆叠的汤面放在他面前，汤面上红汤泛滥，溏心鸡蛋横在中间，几块油菜叶纵横在红油汤中，“你爱吃的，辣椒油都是现榨的，香得很，满厨房飘香呢，太太还让把通风打开。”
霍明德盯着油汪汪的汤面看，血红色的红油和金黄色的鸡蛋混合在一起，白惨惨的面条像是爆裂的脑浆，迸发出的脑浆混合着血液，配合着上面黄色油腻脂肪，几种物质集合在他的面前，他能看到里面粉红色的颗粒，随着他端过面碗，泛出流动的痛楚。
霍明德拿起的筷子放下，没什么表情，“张妈，我不吃辣的。”
“怎么能呢？你以前可是最爱吃辣的呦，你和夫人简直就是无辣不欢，夫人她自己就是吃饺子都要放辣椒油呢，之前吃芒果还撒了辣椒面，别提有多好吃了……”张妈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忽然意识到，偌大的别墅庄园里，已经没有夫人的身影了，而眼前的这个孩子刚刚经历过巨大的创伤，之前的习惯改变也是正常的。
于是，她颇有些讨好的笑，“瞧我这记性，清汤面马上就好，我把这个端走了。”
“嗯。”
张妈肥硕的手指端走了红油面，余光看向小少爷，身后的挑高落地窗后面是片片精心培育的红玫瑰，还是夫人在的时候种的，如今却比之前少了许多，新太太来之后又种了许多郁金香，不比玫瑰的香气四溢，却也五颜六色，却总觉得少了些意境。
但变化更大的却是小少爷。
张妈记得小少爷以前最爱笑最爱闹，时常捧着动画片哈哈大笑，和他们打成一片，病了一场之后，阴郁的气质无动于衷爬了上来，裹挟在这个小小的身体里面，如蛆附骨，没有了之前笑意盎然的儿童脾性，反而像是装在套子里的成年人。
她重新换了清汤面上面，滋味寡淡，是之前嗜辣的小少爷碰都不碰的，“小少爷，里面加了松茸，顶顶鲜亮。”
“我现在还是小少爷吗？”
“是啊？怎么不是？”张妈愣住，随即意识到，这个家里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
“叫我名字吧，我妈妈起名字就是为了让人叫的。”霍明德说道。
面条只挑了几根，喝了几口汤，“我爸最近回来了吗？有说什么吗？”
“没有，先生最近忙得很，太太打电话都不接呢。”张妈说道。
“好，”霍明德站起来，“有消息告诉我。”
他从主楼出来，看到了玫瑰园里迎风摇曳的郁金香，空运过来的，当初还费了很大力气种植在这里，因为水土问题，死了很多，最后留下来的占据了玫瑰园。
他目不斜视，回到侧楼，门刚拉开，积木盒子刚好打在他身上。
他揉了揉胳膊，没说话。
他的弟弟正在对保姆大呼小叫，“你把我积木弄乱了！你给我赔！”
“好好好，我马上就赔。”
“你赔什么啊！你能赔的起吗啊啊啊啊！”又是一阵刺耳的尖叫，宛如有人拿刀在骨肉上刮。
霍明德路过客厅，忽然听到弟弟猛地叫了一声哥，你给我评评理。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晨光均匀平等降落在每个人身上，他走到弟弟身边，捡起地上的积木塞到他的小胖手上，“你做得对。”
“让她给我道歉啊啊啊啊！”
保姆立刻弯腰赔礼。
霍明德抚摸他的肩膀，“好了，听话，都怪别人，今天不是还有马术课吗？司机在外面等着了，快去吧。”
小男孩这才离开，走的时候还踹了保姆一脚。
保姆没说话，但眼里已经含泪了。
霍明德侧头看保姆，“狗叫了要对它拴绳子，而不是和它对着喊，你说对吗？”
保姆骤然抬头，“我，不是，他年纪小也正常。”
“我在说狗的事情啊，梅阿姨。”
霍明德上楼，，坐在书房的电脑前面，他盯着看了无数遍的邮箱看，在一次次期待落空之后重新拾起，化作一滴滴雨夜里的泥点子，甩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看了多久，邮箱里终于出现红点。
——李朵寒，女，1994年生，年龄14周岁，钟鼓市人，就读于钟鼓市名苑中学初二，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任职纺织厂工人。
后面是照片，霍明德仔细盯着照片看，比他大五岁，眉眼疏离，眼神冷漠，偏瘦，是疲倦的初中生。
在全市类似名字筛查之后，只有五个名字符合他说的条件，而父亲去世的只有一个，李朵寒。
他记得当时中年男人说他孩子正在上幼儿园，但没有符合出生条件的女生，而且以中年男人的年龄，他的孩子应该比他大。
霍明德叫司机开车，带他去了名苑中学，此时正值午休，门口堆满了小吃车，热腾腾的豆泡浮在乳白色的汤汁上，他一眼就认出了正在小吃车前面用竹签子挑豆泡吃的李朵寒。
他叫司机把车停在巷子里，不要跟着。
他想了无数次和她的重逢，想了无数次初见时说的话，想了很多遍中年男人的嘱托，但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一片翻滚的墨汁，浓厚、灰色、交叠，不知道怎么在上面书写。
李朵寒比照片里的还要瘦，身上的校服松松垮垮，他走到她旁边，比他矮一个头，“姐姐，我走丢了，可以帮我联系一下家长吗？”
李朵寒偏头，透过蒸腾出来的水汽看他，“好啊，但初中生没有电话，我家里有，你跟我回家啊？”
“好啊。”霍明德立刻回答。
李朵寒却没动，慢腾腾吃完豆泡，“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小朋友？”
“姐姐，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李朵寒开始笑，霍明德这才发现，她有两颗小虎牙，似乎中年男人也有。
但他不能确定，他不确定在极端环境下听到的名字是不是真的，也不愿意凭空给一个人安上悲惨的命运。
李朵寒的家在学校旁边的小区里，一楼带个小院，西红柿黄瓜正顺着竹竿往上爬，郁郁葱葱占据了面积极小的院子。
霍明德跟着李朵寒进屋子，很整洁的房间，没什么装修，面积不大，餐桌上摆了一束百合花，屋子里有淡淡的香气。
“给你手机，打吧。”
霍明德接过翻盖电话，却迟迟没有翻开。
“怎么了？”李朵寒问。
霍明德却不回答，他捏着电话的手都在颤抖，在电话翻盖银色金属上贴着一张照片。
照片的底色已经褪去，只能看到模糊的一个人影，但却是他在山林里泥泞木屋里最后的相遇，所有的命运在这里兜兜转转得到了答案，或者是获得了新的启航。
他看到了中年男人，更年轻的中年男人，穿着西装，背景是没有尽头的蔚蓝色的大海。
似乎这个男人和大海一样自由。
“我记不住我爸的电话了，我想，我可以回到约定的地点等他，”霍明德的声音在颤抖，他仔细记住眼前这个女孩的样子，“他应该会来的吧？”
“当然，家长和孩子都会有心电感应的，他会来找你的。”李朵寒拿回电话，仔细把手机放进抽屉里，带着他出门。
“你和你爸爸会吗？”霍明德没敢看她，一股难以言喻的别扭折磨让他疯狂想知道答案。
她会怎么说？会怎么看待新鲜的伤疤？会怎样扭曲地将过往与现实重叠，化作一把指向自己的枪？
“会啊，当然啊……”李朵寒语气很轻快，“就像我昨天想吃红烧排骨，晚上我爸就给我做了一份，很好吃。”
“……那姐姐你刚才手机上的照片是谁啊？”霍明德控制不住，他隐秘的悲痛被埋在他哽咽的声音里。
“啊，你说翻盖手机上贴着的照片啊？这是我妈妈的旧手机，一直不用，放在家里，也是我爸爸，”李朵寒忽然有些沉默，“但他很少回家，没有太多印象，你一个人注意安全啊，姐姐要回去上课了。”
李朵寒对他挥手再见。
他站在原地，继续淋一场不会停的雨。
霍明德从自己的房间出来，下楼，看到的就是满地毯的积木，有的蔓延到楼梯拐角。
保姆正在满地扫积木，极大的引起了小男孩的不满，他趔趄爬起来，走到保姆旁边，保姆大概以为要和她说什么，弯下腰去听，结果一下子挨了一个巴掌。
“不要捡！啊啊啊啊！”
小男孩锐利的尖叫响彻整个挑空极高的客厅，霍明德觉得，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随着他的音量都在晃动。
他脚步不停，没有看他，走出花园门，经过玫瑰园，绕过喷泉涌现的天使，拉开主楼的大门，穿过门廊，走到餐桌前开始用餐，餐盘上散落的不规整的油渍撞入他的视线，抽了纸巾，仔细擦掉。
“小少爷最近越来越爱干净了啊。”张妈递给了他玻璃杯牛奶，“小孩子多喝这个长高。”
接着，把辣子堆叠的汤面放在他面前，汤面上红汤泛滥，溏心鸡蛋横在中间，几块油菜叶纵横在红油汤中，“你爱吃的，辣椒油都是现榨的，香得很，满厨房飘香呢，太太还让把通风打开。”
霍明德盯着油汪汪的汤面看，血红色的红油和金黄色的鸡蛋混合在一起，白惨惨的面条像是爆裂的脑浆，迸发出的脑浆混合着血液，配合着上面黄色油腻脂肪，几种物质集合在他的面前，他能看到里面粉红色的颗粒，随着他端过面碗，泛出流动的痛楚。
霍明德拿起的筷子放下，没什么表情，“张妈，我不吃辣的。”
“怎么能呢？你以前可是最爱吃辣的呦，你和夫人简直就是无辣不欢，夫人她自己就是吃饺子都要放辣椒油呢，之前吃芒果还撒了辣椒面，别提有多好吃了……”张妈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忽然意识到，偌大的别墅庄园里，已经没有夫人的身影了，而眼前的这个孩子刚刚经历过巨大的创伤，之前的习惯改变也是正常的。
于是，她颇有些讨好的笑，“瞧我这记性，清汤面马上就好，我把这个端走了。”
“嗯。”
张妈肥硕的手指端走了红油面，余光看向小少爷，身后的挑高落地窗后面是片片精心培育的红玫瑰，还是夫人在的时候种的，如今却比之前少了许多，新太太来之后又种了许多郁金香，不比玫瑰的香气四溢，却也五颜六色，却总觉得少了些意境。
但变化更大的却是小少爷。
张妈记得小少爷以前最爱笑最爱闹，时常捧着动画片哈哈大笑，和他们打成一片，病了一场之后，阴郁的气质无动于衷爬了上来，裹挟在这个小小的身体里面，如蛆附骨，没有了之前笑意盎然的儿童脾性，反而像是装在套子里的成年人。
她重新换了清汤面上面，滋味寡淡，是之前嗜辣的小少爷碰都不碰的，“小少爷，里面加了松茸，顶顶鲜亮。”
“我现在还是小少爷吗？”
“是啊？怎么不是？”张妈愣住，随即意识到，这个家里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
“叫我名字吧，我妈妈起名字就是为了让人叫的。”霍明德说道。
面条只挑了几根，喝了几口汤，“我爸最近回来了吗？有说什么吗？”
“没有，先生最近忙得很，太太打电话都不接呢。”张妈说道。
“好，”霍明德站起来，“有消息告诉我。”
他从主楼出来，看到了玫瑰园里迎风摇曳的郁金香，空运过来的，当初还费了很大力气种植在这里，因为水土问题，死了很多，最后留下来的占据了玫瑰园。
他目不斜视，回到侧楼，门刚拉开，积木盒子刚好打在他身上。
他揉了揉胳膊，没说话。
他的弟弟正在对保姆大呼小叫，“你把我积木弄乱了！你给我赔！”
“好好好，我马上就赔。”
“你赔什么啊！你能赔的起吗啊啊啊啊！”又是一阵刺耳的尖叫，宛如有人拿刀在骨肉上刮。
霍明德路过客厅，忽然听到弟弟猛地叫了一声哥，你给我评评理。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晨光均匀平等降落在每个人身上，他走到弟弟身边，捡起地上的积木塞到他的小胖手上，“你做得对。”
“让她给我道歉啊啊啊啊！”
保姆立刻弯腰赔礼。
霍明德抚摸他的肩膀，“好了，听话，都怪别人，今天不是还有马术课吗？司机在外面等着了，快去吧。”
小男孩这才离开，走的时候还踹了保姆一脚。
保姆没说话，但眼里已经含泪了。
霍明德侧头看保姆，“狗叫了要对它拴绳子，而不是和它对着喊，你说对吗？”
保姆骤然抬头，“我，不是，他年纪小也正常。”
“我在说狗的事情啊，梅阿姨。”
霍明德上楼，，坐在书房的电脑前面，他盯着看了无数遍的邮箱看，在一次次期待落空之后重新拾起，化作一滴滴雨夜里的泥点子，甩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看了多久，邮箱里终于出现红点。
——李朵寒，女，1994年生，年龄14周岁，钟鼓市人，就读于钟鼓市名苑中学初二，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任职纺织厂工人。
后面是照片，霍明德仔细盯着照片看，比他大五岁，眉眼疏离，眼神冷漠，偏瘦，是疲倦的初中生。
在全市类似名字筛查之后，只有五个名字符合他说的条件，而父亲去世的只有一个，李朵寒。
他记得当时中年男人说他孩子正在上幼儿园，但没有符合出生条件的女生，而且以中年男人的年龄，他的孩子应该比他大。
霍明德叫司机开车，带他去了名苑中学，此时正值午休，门口堆满了小吃车，热腾腾的豆泡浮在乳白色的汤汁上，他一眼就认出了正在小吃车前面用竹签子挑豆泡吃的李朵寒。
他叫司机把车停在巷子里，不要跟着。
他想了无数次和她的重逢，想了无数次初见时说的话，想了很多遍中年男人的嘱托，但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一片翻滚的墨汁，浓厚、灰色、交叠，不知道怎么在上面书写。
李朵寒比照片里的还要瘦，身上的校服松松垮垮，他走到她旁边，比他矮一个头，“姐姐，我走丢了，可以帮我联系一下家长吗？”
李朵寒偏头，透过蒸腾出来的水汽看他，“好啊，但初中生没有电话，我家里有，你跟我回家啊？”
“好啊。”霍明德立刻回答。
李朵寒却没动，慢腾腾吃完豆泡，“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小朋友？”
“姐姐，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李朵寒开始笑，霍明德这才发现，她有两颗小虎牙，似乎中年男人也有。
但他不能确定，他不确定在极端环境下听到的名字是不是真的，也不愿意凭空给一个人安上悲惨的命运。
李朵寒的家在学校旁边的小区里，一楼带个小院，西红柿黄瓜正顺着竹竿往上爬，郁郁葱葱占据了面积极小的院子。
霍明德跟着李朵寒进屋子，很整洁的房间，没什么装修，面积不大，餐桌上摆了一束百合花，屋子里有淡淡的香气。
“给你手机，打吧。”
霍明德接过翻盖电话，却迟迟没有翻开。
“怎么了？”李朵寒问。
霍明德却不回答，他捏着电话的手都在颤抖，在电话翻盖银色金属上贴着一张照片。
照片的底色已经褪去，只能看到模糊的一个人影，但却是他在山林里泥泞木屋里最后的相遇，所有的命运在这里兜兜转转得到了答案，或者是获得了新的启航。
他看到了中年男人，更年轻的中年男人，穿着西装，背景是没有尽头的蔚蓝色的大海。
似乎这个男人和大海一样自由。
“我记不住我爸的电话了，我想，我可以回到约定的地点等他，”霍明德的声音在颤抖，他仔细记住眼前这个女孩的样子，“他应该会来的吧？”
“当然，家长和孩子都会有心电感应的，他会来找你的。”李朵寒拿回电话，仔细把手机放进抽屉里，带着他出门。
“你和你爸爸会吗？”霍明德没敢看她，一股难以言喻的别扭折磨让他疯狂想知道答案。
她会怎么说？会怎么看待新鲜的伤疤？会怎样扭曲地将过往与现实重叠，化作一把指向自己的枪？
“会啊，当然啊……”李朵寒语气很轻快，“就像我昨天想吃红烧排骨，晚上我爸就给我做了一份，很好吃。”
“……那姐姐你刚才手机上的照片是谁啊？”霍明德控制不住，他隐秘的悲痛被埋在他哽咽的声音里。
“啊，你说翻盖手机上贴着的照片啊？这是我妈妈的旧手机，一直不用，放在家里，也是我爸爸，”李朵寒忽然有些沉默，“但他很少回家，没有太多印象，你一个人注意安全啊，姐姐要回去上课了。”
李朵寒对他挥手再见。
他站在原地，继续淋一场不会停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