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差生（三）
可再等到她亲眼看见雷普利在船上将迪基打死后，她也明白了岑淼的那句“但我们不是迪基”。
雅婷甚至觉得她那位远在澳洲的弟弟倒和迪基很像，一个梦想做导演，一个喜欢爵士，家里又都有破天的富贵要继承，所以不知民间疾苦。
但所幸她不是迪基。
但她也差点是迪基。
在雅婷上小学的这六年，尚且年少无知的她是亲眼见证着自己家一步步暴富的。
城市化的加速和经济的飞速增长带来了房地产市场的蓬勃，开发商们雄心勃勃地进行超越时代的大手笔规划。
在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这段炽热的时期，雅婷父亲的房地产公司乘上这股东风，开始大规模购买土地，并建设大批量的住宅项目。
在时代的巨浪面前，幼年时期的雅婷的感知是钝化的。
虽然父亲变得不经常回家，母亲因为有了小弟弟，所以搬去了市区的新家，但雅婷依然和奶奶住在原本的小区里。
她舍不得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伙伴，舍不得小学的同学，她更不想和住在对门的、她最要好的朋友袁凌分开。
等雅婷和袁凌双双进入南城实验中学后，为了还和袁凌做同班同学，雅婷第一次主动使用了金钱的权力。
刘父以为学校翻新图书馆为代价，将雅婷送进了只有年级前40名的学生才能就读的火箭班。
在这样的尖子班生存，雅婷虽然过得很累，但她的心态却非常好。
更何况，她觉得自己也有能为班级做贡献的地方。
“学校本月要求以‘学雷锋，做好事’为主题出黑板报，刘雅婷，你本周五之前可以完成吗？”
班主任在班会课结束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雅婷问道。
“可以的，老师。”
雅婷殷勤地点点头，她的笑容里甚至还藏了点自豪。
她喜欢画画也擅长画画这件事，火箭班的老师都知道，所以尽管她成绩总是倒数，班主任却将宣传委员的位置给了她。
不仅如此，无论是校艺术节也好，还是南城中学生合唱比赛也好，但凡和艺术有关的活动，老师都会选雅婷代表班级去参加。
她也从来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多次给班级带来了荣誉。
既然周五前要出完黑板报，那她这周每天放学后就要多在学校留一段时间。于是雅婷通知她家的司机，这个礼拜每天晚一个小时来门口等她。
正巧周四这天，天公不作美，快要放学时却下起了倾盆大雨。
雅婷知道袁凌家里不会有人来接她的，于是就说：“你和我一起回家吧，你给你爸爸打个电话说一声。”
袁凌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想了想，最后接过她的手机出门给父亲打了电话。
再回来时，雅婷已经拖来两张桌子贴着墙放好，她正踮起脚尖站在上面，神情专注地照着图稿给黑板上色。
袁凌在旁边默默看了几分钟。
她原本打算回自己位置上写作业的，但当她看到粉笔灰簌簌地落在雅婷仰起的脸上，雅婷努着嘴用鼻子重重喷气，以此来抵抗恼人的粉笔灰的样子触动了她。
一团无名的火从袁凌心底升起，她没有犹豫地爬上桌子，站在雅婷边上。
“我来帮你写板书吧。”
“真的吗？”雅婷高兴地低下头，对袁凌绽开了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
“嗯。”袁凌看着雅婷脸上五彩斑斓的粉笔灰，心里的愤恨又增添了几分。
雅婷没有看出袁凌平静面容下隐藏的情绪，而是乐呵呵地将板书的内容递给她。
接过任务，袁凌便一言不发地埋头苦干起来。
雅婷原本是个闲不住嘴的人，她见袁凌在身旁陪她，就想逗她聊天，可奈何这鹅毛大雪一样的粉笔灰限制了她。
就这样彼此沉默了好长时间，一声严厉的指责打破了教室内的平静。
“袁凌你不回家，怎么还在这边出黑板报？”
被吓了一跳的雅婷循声望去，教室天花板的白炽灯冷冷地打在班主任的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和刚刚的语气一样肃穆可怖。
这两年当惯了差生的雅婷不安地打了个寒颤。
她立马慌张地开口回答：“呃……是我拜托……”
还没等雅婷说完，袁凌就高声盖过了她的解释：“外面雨下太大了，我妈妈要六点半才能来接我，所以我在教室等一会儿。”
班主任自然是相信袁凌的话。她瞥了眼袁凌身后局促不安地尬笑着的雅婷，叮嘱了袁凌一句“早点回去”，就和两位同学道别离开了。
雅婷被班主任警惕自己的眼神击中，仿佛数九寒冬被人用冷水从头顶浇下。
瞬间，她又回想起曾经被同学们分享的秘密——
“雅婷，我偷偷告诉你，其实老师不让我跟你玩。”
“老师说你成绩不好，会带坏我。”
“班主任说你不用学习也能读最好的高中，让我们不要和你混在一起。”
这些话，雅婷从没听袁凌说过，但她知道袁凌一定被私下叫到办公室叮嘱过类似的内容。
她们是发小、是住在对门的邻居、是从小到大一块儿长大的伙伴，所以她刘雅婷更是老师眼里会影响袁凌的差学生。
今天之前，她可以稀里糊涂地和袁凌继续做朋友，可班主任残忍的眼神和提防的话语击碎了表面的平和。
周五结束时，雅婷隐忍不发地完成了黑板报的制作。
新的一周开始了，雅婷没有出现在南城实验中学火箭班的教室里。
不少人在猜测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他们也不约而同地选择去问袁凌，但袁凌的回答则是统一的“我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雅婷去哪了，当她明白雅婷为什么会离开。
她只能每天晚上回家后，借着换个环境写作业的名义坐在客厅，在隔音不好的老式住宅楼里，留心对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有没有传出动静。
但整整一个月，雅婷家都没有人回来。
袁凌面无表情地坐在客厅里，听着她爸爸嘲讽“老刘家有钱了做事怎么还这么不体面，搬家了也不说和老邻居打声招呼”，谁都无法看出她心中涌起的情绪。
一直到快要期末考试的时候，消失了快两个月的雅婷才重新出现在火箭班。
她一向不是个爱招摇的人，但这次回来，她不仅直接让司机把车停到了校门口，还把实验中学的校服换成了她自己的私服。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刘雅婷考完试就要出国留学了，她这次回来只是办理转学手续，顺便考个试打发时间。
盛夏已至，期末考试考了三天，南城的雨就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有同学提议，趁着暑假来临，大家聚在一起欢送雅婷。
但雅婷却拎起挂在椅背上的爱马仕书包，冷冷地笑着说：“不用了，我不想聚什么餐。”
说完，她便拨通了司机的电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火箭班的教室。
在嘈杂的教室里，袁凌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雅婷离开的方向。
‘她不会再回老小区了。’
这个念头从她的脑海中浮现，袁凌立刻拿起伞跑了出去。
实验中学的火箭班都在整栋教学楼的顶楼，她用比体测时还要快的速度拼命奔跑，终于在楼梯口追上了雅婷。
路过的同学惊讶地扫了眼扶着楼梯把手拼命喘气的袁凌，又扫了一眼袁凌对面的雅婷，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你找我有事？”
袁凌艰难地抬起头，皱着眉头虚弱地“嗯”了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雅婷对袁凌招招手说：“我们去车上聊吧。”
说完，她就撑起自己的伞走到雨里，回头看了眼袁凌。
袁凌没有说话，也默默地打伞跟上了她。
司机给她们开门后，雅婷把伞递给他说：“你去门卫那等我一会儿，我让你回来你再回来。”
在袁凌震惊的目光中，刘家的司机老老实实地离开车子，老老实实地站到了保卫处躲雨的屋檐下。
“你……”
袁凌的思绪被雅婷的声音打断，但她嗫嚅了几下，最终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有些沮丧地垂下眼睛，不再看袁凌。
于是袁凌率先问她：“你为什么从那天开始就不来上学了？是觉得我会听老师的话，疏远你吗？”
不等雅婷回答，袁凌就坚定地告诉她“我不会”。
看上去有些失落的雅婷倏地抬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眸盯着袁凌。
“这群老师都有病。”袁凌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噗——哈哈哈！”
从进校门开始就一直阴沉着脸的雅婷这下终于绷不住了，她别过脸哈哈大笑起来。
她觉得袁凌这种朴实无华且呆头呆脑的骂人方式太可爱了，可继续笑下去，一阵阵酸涩就涌上心头。
“不是吗？”
“哈哈，是是是。”雅婷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转过头来重新看着袁凌。
“前段时间我跟我爸学会了一句话，叫‘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说在生意场上，只有最没品的商人才会这么待人处事。可我们尊敬的老师，我们敬爱的教育工作者，对待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居然也用这种方式。”
雅婷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她眼神中的恨意就像利刃，直直地刺中了袁凌的心。
每次班主任用好脸色来给雅婷布置画黑板报、参加艺术家的活动时，袁凌都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老师的这副嘴脸，眼下她终于找到了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这就是所有火箭班的老师，甚至是一些学生对待雅婷的态度。
雅婷就是看清了这一点，才选择离开火箭班，离开南城实验中学。
但袁凌不愿意面对雅婷要出国留学的现实。
“你为什么想到去澳洲上学？”
“我弟弟前两年去澳洲留学，后来我妈也过去带他，我再跟着过去的话，我们全家就都移民去那里生活了。”
“哦，这样啊。”
“嗯，一家人在一块儿热闹，还能互相照应。”
“嗯。”
车内突然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被降噪处理过的雨声填充这段令人窒息的空白。
半晌，袁凌才皱着眉头艰难地分析道：“我觉得这样不对。明明错的不是你，为什么你要离开呢？但我也知道你就算留下来，也不会开心的，南城所有学校就是会因为你成绩好而爱你，但不会因为你善良、你仗义、你人缘好而爱你的。但一个画画好、和同学们相处融洽的刘雅婷，凭什么要受到这种对待呢？”
几乎在袁凌说话的同一瞬间，雅婷的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从纸巾盒里连抽了几张纸，然后一股脑地糊在脸上，试图掩盖源源不断的泪水。
见雅婷啜泣不止，袁凌赶忙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别哭了，别哭了。”
雅婷将打湿的纸巾揉成团捏在手里，她无奈地说：“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去澳洲，我不喜欢待在国外，我喜欢和你们待在一起。”
“如果你留下来，其实我们到了高中也会分开的。”
“是……”雅婷耷拉下脑袋点点头，接着她又猛地抬起头瞪着袁凌，“啊？你是不是不和我好了？你说这话怎么这么绝情……呜呜啊……”
“没有，我是在说一个事实。”
“……”
雅婷斜睨着袁凌抽了张纸巾，一边瞪着她一边抹眼角的泪水。
“我的中考志愿是南城市第八中学，你如果作为艺术特长生考……”袁凌停下来仔细回忆了一下雅婷的平时成绩，“需要在你现在的分数上再提高70分。嗯，好像也不是太难。”
“呵呵，我现在的分数可能比你想象得要低很多，我已经辍学两个月了。”
袁凌冷淡地盯着雅婷说：“哦，这样吗？那你还是出国吧。”
“……”雅婷徒手将纸巾撕成两半。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和你一起念八中，你会不会有斗志？”
雅婷注视着袁凌的双眼，认真地思考后点点头。
“好像有。”
“那就照这个逻辑来：你可以依然对老师、对学校感到愤怒，你努力学习、逆袭考上八中，不是为了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你也没有对那套规则妥协。你考上八中是为了和我继续一起在一个学校读书。怎么样？”
“感觉不错！”
雅婷热血沸腾地在座椅上蹦了两下。
“好，可以。”
袁凌学着大人模样伸出手。
雅婷愣了一秒便立即反应过来，她摊开手一遍拍向袁凌的手心、一遍拍向手背，然后握起拳头等在半空中，吸了吸鼻涕。
“……干什么？”
“嗯？不是击掌吗？击掌完要碰拳的呀。”
雅婷甚至觉得她那位远在澳洲的弟弟倒和迪基很像，一个梦想做导演，一个喜欢爵士，家里又都有破天的富贵要继承，所以不知民间疾苦。
但所幸她不是迪基。
但她也差点是迪基。
在雅婷上小学的这六年，尚且年少无知的她是亲眼见证着自己家一步步暴富的。
城市化的加速和经济的飞速增长带来了房地产市场的蓬勃，开发商们雄心勃勃地进行超越时代的大手笔规划。
在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这段炽热的时期，雅婷父亲的房地产公司乘上这股东风，开始大规模购买土地，并建设大批量的住宅项目。
在时代的巨浪面前，幼年时期的雅婷的感知是钝化的。
虽然父亲变得不经常回家，母亲因为有了小弟弟，所以搬去了市区的新家，但雅婷依然和奶奶住在原本的小区里。
她舍不得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伙伴，舍不得小学的同学，她更不想和住在对门的、她最要好的朋友袁凌分开。
等雅婷和袁凌双双进入南城实验中学后，为了还和袁凌做同班同学，雅婷第一次主动使用了金钱的权力。
刘父以为学校翻新图书馆为代价，将雅婷送进了只有年级前40名的学生才能就读的火箭班。
在这样的尖子班生存，雅婷虽然过得很累，但她的心态却非常好。
更何况，她觉得自己也有能为班级做贡献的地方。
“学校本月要求以‘学雷锋，做好事’为主题出黑板报，刘雅婷，你本周五之前可以完成吗？”
班主任在班会课结束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雅婷问道。
“可以的，老师。”
雅婷殷勤地点点头，她的笑容里甚至还藏了点自豪。
她喜欢画画也擅长画画这件事，火箭班的老师都知道，所以尽管她成绩总是倒数，班主任却将宣传委员的位置给了她。
不仅如此，无论是校艺术节也好，还是南城中学生合唱比赛也好，但凡和艺术有关的活动，老师都会选雅婷代表班级去参加。
她也从来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多次给班级带来了荣誉。
既然周五前要出完黑板报，那她这周每天放学后就要多在学校留一段时间。于是雅婷通知她家的司机，这个礼拜每天晚一个小时来门口等她。
正巧周四这天，天公不作美，快要放学时却下起了倾盆大雨。
雅婷知道袁凌家里不会有人来接她的，于是就说：“你和我一起回家吧，你给你爸爸打个电话说一声。”
袁凌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想了想，最后接过她的手机出门给父亲打了电话。
再回来时，雅婷已经拖来两张桌子贴着墙放好，她正踮起脚尖站在上面，神情专注地照着图稿给黑板上色。
袁凌在旁边默默看了几分钟。
她原本打算回自己位置上写作业的，但当她看到粉笔灰簌簌地落在雅婷仰起的脸上，雅婷努着嘴用鼻子重重喷气，以此来抵抗恼人的粉笔灰的样子触动了她。
一团无名的火从袁凌心底升起，她没有犹豫地爬上桌子，站在雅婷边上。
“我来帮你写板书吧。”
“真的吗？”雅婷高兴地低下头，对袁凌绽开了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
“嗯。”袁凌看着雅婷脸上五彩斑斓的粉笔灰，心里的愤恨又增添了几分。
雅婷没有看出袁凌平静面容下隐藏的情绪，而是乐呵呵地将板书的内容递给她。
接过任务，袁凌便一言不发地埋头苦干起来。
雅婷原本是个闲不住嘴的人，她见袁凌在身旁陪她，就想逗她聊天，可奈何这鹅毛大雪一样的粉笔灰限制了她。
就这样彼此沉默了好长时间，一声严厉的指责打破了教室内的平静。
“袁凌你不回家，怎么还在这边出黑板报？”
被吓了一跳的雅婷循声望去，教室天花板的白炽灯冷冷地打在班主任的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和刚刚的语气一样肃穆可怖。
这两年当惯了差生的雅婷不安地打了个寒颤。
她立马慌张地开口回答：“呃……是我拜托……”
还没等雅婷说完，袁凌就高声盖过了她的解释：“外面雨下太大了，我妈妈要六点半才能来接我，所以我在教室等一会儿。”
班主任自然是相信袁凌的话。她瞥了眼袁凌身后局促不安地尬笑着的雅婷，叮嘱了袁凌一句“早点回去”，就和两位同学道别离开了。
雅婷被班主任警惕自己的眼神击中，仿佛数九寒冬被人用冷水从头顶浇下。
瞬间，她又回想起曾经被同学们分享的秘密——
“雅婷，我偷偷告诉你，其实老师不让我跟你玩。”
“老师说你成绩不好，会带坏我。”
“班主任说你不用学习也能读最好的高中，让我们不要和你混在一起。”
这些话，雅婷从没听袁凌说过，但她知道袁凌一定被私下叫到办公室叮嘱过类似的内容。
她们是发小、是住在对门的邻居、是从小到大一块儿长大的伙伴，所以她刘雅婷更是老师眼里会影响袁凌的差学生。
今天之前，她可以稀里糊涂地和袁凌继续做朋友，可班主任残忍的眼神和提防的话语击碎了表面的平和。
周五结束时，雅婷隐忍不发地完成了黑板报的制作。
新的一周开始了，雅婷没有出现在南城实验中学火箭班的教室里。
不少人在猜测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他们也不约而同地选择去问袁凌，但袁凌的回答则是统一的“我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雅婷去哪了，当她明白雅婷为什么会离开。
她只能每天晚上回家后，借着换个环境写作业的名义坐在客厅，在隔音不好的老式住宅楼里，留心对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有没有传出动静。
但整整一个月，雅婷家都没有人回来。
袁凌面无表情地坐在客厅里，听着她爸爸嘲讽“老刘家有钱了做事怎么还这么不体面，搬家了也不说和老邻居打声招呼”，谁都无法看出她心中涌起的情绪。
一直到快要期末考试的时候，消失了快两个月的雅婷才重新出现在火箭班。
她一向不是个爱招摇的人，但这次回来，她不仅直接让司机把车停到了校门口，还把实验中学的校服换成了她自己的私服。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刘雅婷考完试就要出国留学了，她这次回来只是办理转学手续，顺便考个试打发时间。
盛夏已至，期末考试考了三天，南城的雨就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有同学提议，趁着暑假来临，大家聚在一起欢送雅婷。
但雅婷却拎起挂在椅背上的爱马仕书包，冷冷地笑着说：“不用了，我不想聚什么餐。”
说完，她便拨通了司机的电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火箭班的教室。
在嘈杂的教室里，袁凌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雅婷离开的方向。
‘她不会再回老小区了。’
这个念头从她的脑海中浮现，袁凌立刻拿起伞跑了出去。
实验中学的火箭班都在整栋教学楼的顶楼，她用比体测时还要快的速度拼命奔跑，终于在楼梯口追上了雅婷。
路过的同学惊讶地扫了眼扶着楼梯把手拼命喘气的袁凌，又扫了一眼袁凌对面的雅婷，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你找我有事？”
袁凌艰难地抬起头，皱着眉头虚弱地“嗯”了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雅婷对袁凌招招手说：“我们去车上聊吧。”
说完，她就撑起自己的伞走到雨里，回头看了眼袁凌。
袁凌没有说话，也默默地打伞跟上了她。
司机给她们开门后，雅婷把伞递给他说：“你去门卫那等我一会儿，我让你回来你再回来。”
在袁凌震惊的目光中，刘家的司机老老实实地离开车子，老老实实地站到了保卫处躲雨的屋檐下。
“你……”
袁凌的思绪被雅婷的声音打断，但她嗫嚅了几下，最终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有些沮丧地垂下眼睛，不再看袁凌。
于是袁凌率先问她：“你为什么从那天开始就不来上学了？是觉得我会听老师的话，疏远你吗？”
不等雅婷回答，袁凌就坚定地告诉她“我不会”。
看上去有些失落的雅婷倏地抬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眸盯着袁凌。
“这群老师都有病。”袁凌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噗——哈哈哈！”
从进校门开始就一直阴沉着脸的雅婷这下终于绷不住了，她别过脸哈哈大笑起来。
她觉得袁凌这种朴实无华且呆头呆脑的骂人方式太可爱了，可继续笑下去，一阵阵酸涩就涌上心头。
“不是吗？”
“哈哈，是是是。”雅婷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转过头来重新看着袁凌。
“前段时间我跟我爸学会了一句话，叫‘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说在生意场上，只有最没品的商人才会这么待人处事。可我们尊敬的老师，我们敬爱的教育工作者，对待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居然也用这种方式。”
雅婷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她眼神中的恨意就像利刃，直直地刺中了袁凌的心。
每次班主任用好脸色来给雅婷布置画黑板报、参加艺术家的活动时，袁凌都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老师的这副嘴脸，眼下她终于找到了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这就是所有火箭班的老师，甚至是一些学生对待雅婷的态度。
雅婷就是看清了这一点，才选择离开火箭班，离开南城实验中学。
但袁凌不愿意面对雅婷要出国留学的现实。
“你为什么想到去澳洲上学？”
“我弟弟前两年去澳洲留学，后来我妈也过去带他，我再跟着过去的话，我们全家就都移民去那里生活了。”
“哦，这样啊。”
“嗯，一家人在一块儿热闹，还能互相照应。”
“嗯。”
车内突然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被降噪处理过的雨声填充这段令人窒息的空白。
半晌，袁凌才皱着眉头艰难地分析道：“我觉得这样不对。明明错的不是你，为什么你要离开呢？但我也知道你就算留下来，也不会开心的，南城所有学校就是会因为你成绩好而爱你，但不会因为你善良、你仗义、你人缘好而爱你的。但一个画画好、和同学们相处融洽的刘雅婷，凭什么要受到这种对待呢？”
几乎在袁凌说话的同一瞬间，雅婷的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从纸巾盒里连抽了几张纸，然后一股脑地糊在脸上，试图掩盖源源不断的泪水。
见雅婷啜泣不止，袁凌赶忙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别哭了，别哭了。”
雅婷将打湿的纸巾揉成团捏在手里，她无奈地说：“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去澳洲，我不喜欢待在国外，我喜欢和你们待在一起。”
“如果你留下来，其实我们到了高中也会分开的。”
“是……”雅婷耷拉下脑袋点点头，接着她又猛地抬起头瞪着袁凌，“啊？你是不是不和我好了？你说这话怎么这么绝情……呜呜啊……”
“没有，我是在说一个事实。”
“……”
雅婷斜睨着袁凌抽了张纸巾，一边瞪着她一边抹眼角的泪水。
“我的中考志愿是南城市第八中学，你如果作为艺术特长生考……”袁凌停下来仔细回忆了一下雅婷的平时成绩，“需要在你现在的分数上再提高70分。嗯，好像也不是太难。”
“呵呵，我现在的分数可能比你想象得要低很多，我已经辍学两个月了。”
袁凌冷淡地盯着雅婷说：“哦，这样吗？那你还是出国吧。”
“……”雅婷徒手将纸巾撕成两半。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和你一起念八中，你会不会有斗志？”
雅婷注视着袁凌的双眼，认真地思考后点点头。
“好像有。”
“那就照这个逻辑来：你可以依然对老师、对学校感到愤怒，你努力学习、逆袭考上八中，不是为了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你也没有对那套规则妥协。你考上八中是为了和我继续一起在一个学校读书。怎么样？”
“感觉不错！”
雅婷热血沸腾地在座椅上蹦了两下。
“好，可以。”
袁凌学着大人模样伸出手。
雅婷愣了一秒便立即反应过来，她摊开手一遍拍向袁凌的手心、一遍拍向手背，然后握起拳头等在半空中，吸了吸鼻涕。
“……干什么？”
“嗯？不是击掌吗？击掌完要碰拳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