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立秋已过,天气依旧闷热。

    方慕慈从床上坐起身来,额上已浸满了薄汗。

    她光着脚走到桌边,翻起倒扣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凉意顺着喉管直达胃腑,她闭上双眼,试图平复跳动过于激烈的心脏。

    又是同样的梦。

    空气里有尘土在纷扬。最近白玉城风沙刮得厉害,不到一晚,所露之处都会被蒙上一层灰。

    打开房门,外面似一团浓墨。她熟稔地向右走了二十步后,伸手推开了面前的另一扇门。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房内。床上的男人背对着她,似乎正在熟睡。

    方慕慈走过去侧身躺下,伸手环抱住了男人的腰。她将额头抵住他的脊背,去闻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回去。”

    男人骤然出声,不知是被她吵醒,还是并未睡着。

    方慕慈一动不动。

    “段恨生,我又做噩梦了。”

    身前的男人未再回应。方慕慈嘴角勾起一丝笑来。还好,这一招还奏效。

    少女均匀的呼吸响起,段恨生不着痕迹地下了床。他低头看了一眼她熟睡的侧颜,安静地出了屋。

    下了楼,打开大门,外面天光微亮。

    最近这几个月,他的睡眠越来越差。这半个月来,甚至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他感觉到筋脉里那股邪气在蠢蠢欲动,喝下去的汤药早已压制不住。

    他知道,他得早做打算。

    --

    方慕慈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不知道段恨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后半夜,她睡得还算安稳。

    下了楼,段恨生如往常一样斜靠在门框上,沉默地望着远处的沙丘。桌上放着一碗白粥,和一小蝶咸菜。

    亦如往常。

    方慕慈走过去,安静地把粥和菜都吃完。粥有些糊味儿,大约是火候掌握得不好。咸菜也微微发苦,应当是腌制的时间太长。

    但她知道,不能对段恨生要求太多。毕竟刚来白玉城时,他可是接连烧坏了好几口锅的人。

    当时他站在烧糊的锅前生闷气,方慕慈心里却想起那个雨夜,他一剑斩杀的那几颗掉在她脚边的头颅。

    手中的剑突然换成锅铲,也许是有一点强人所难。

    收拾好碗筷,她开始擦拭堂中的桌椅,整理酒柜。

    他们所住的地方,是一座破旧的二层小楼,所以租金很便宜。但即便如此,刚到这儿时,段恨生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他身上只有一把剑和一块玉佩。抉择之下,他把玉佩当了出去,换回来五十两银子。

    而那把剑,方慕慈亲眼看到,在住进来的第一天他就把它埋在了后院

    屋子租好之后,他们在一楼和堂外摆了几张桌子,卖起了酒水。店铺十分简陋,段恨生连名字也未取。

    白玉城并不大,一炷香的时间就可以从城西走到城东。且地处玉龙关附近,往来都是过关的路客,住在这里的人也鱼龙混杂。

    每天都能见到新的面孔,也会有一些熟面孔突然消失不见。

    而他们一住却是十一年。

    出关便是广袤的西域。这些年朝廷与西域的往来愈加频繁,出入玉龙关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酒水自然也卖得越来越好。

    很快,段恨生便攒够了五十两银子。他第一时间,便去把那块玉佩给赎了回来。

    他俩的日常花销并不多,赚来的钱其实能剩下不少,但段恨生却很节省。

    他常年穿着那几件粗布麻衣,喝的酒也是店里自己卖的,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再无别的开销。

    但在方慕慈的印象里,在两件事上,段恨生却花了很多钱。

    一件是,他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一颗海棠树幼苗。

    白玉城地处荒漠,常年无雨,四季干燥。这种鬼地方除了仙人掌,别的植物几乎别想存活。

    她不知道那天,段恨生是从哪里弄来的树苗,甚至觉得他肯定被人给骗了,一株破苗竟然要二十两。

    但她记得,他的脸上竟难得有一丝笑。他兴致勃勃地把那株和她差不多高的海棠拎回了家,栽在后院。每日定时浇水,细心施肥。

    他对方慕慈说,卖花的说了,等到第二年春天,就能看到海棠树开花。

    但未出方慕慈所料,还没等到春天,海棠树便死了。

    段恨生对着死掉的海棠坐了一整天,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店里的酒喝了个干净。海棠树便成了枯树,至今仍留在院子里。

    而另一件是,他给她找了一位教书先生。

    白玉城虽小,却也有一所私塾,这里的小孩儿几乎都在那里上学。但段恨生并未将方慕慈往那儿送去,而是单独找了一位姓陆的老先生。

    听说陆老先生早年间中过举人,还当了几年官。后来不知怎的得罪了人,被罢了官沦落至此。

    起初他并不愿意收方慕慈。段恨生与他私下交谈了几句后,才改了主意。但他收费却比私塾贵很多,一个月的课程上下来,便攒不下什么银子了。

    可段恨生眼也不眨,也并未讨价还价,硬生生地给她交足了学费。

    那时方慕慈正是贪玩的年纪,陆老先生对她甚为严格。头一日布置的作业内容,若第二日背写不出来,错一个字便会挨一下戒尺。

    故此她对读书这件事颇为抵触,也想了一些办法来逃避上学。

    起初,她会假装背不出东西,故意被陆老先生打得满手通红,回家在段恨生面前装可怜。也确实有一次,段恨生见她被打得狠了去找过陆老先生,但很快就灰溜溜地回来。从此任凭她如何卖惨都视若无睹。

    这招行不通,她便换了另外一招--绝食。

    她开始从早到晚地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段恨生起初以为她病了,便请了大夫来。大夫一把脉,说她身体壮得和牛一样,什么事儿也没有。段恨生这才反应过来。

    他一言未发,去膳福斋打包了一整桌的吃食。回来后,将它们都摆到方慕慈房间的桌子上,便出去了。

    面对着香喷喷的猪肘子和烤鸡,方慕慈咽了一整晚的口水。

    第二天一早,段恨生进来看着满桌吃完的残羹剩饭冷笑了一声,随即便把还想赖在床上故伎重演的方慕慈给拎了起来,扔去给了陆老先生。

    方慕慈自此老实了许多。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半年。突然有一天,陆老先生却找上门来,说方慕慈与他发生争执,课上了一半便跑了,也未再回去。因担心她的安危,便来确认她是否回了家。

    段恨生怒不可遏,猜想她又是想使手段来逃课。他当即关了店门,在城内找了许久。直到傍晚,遇见从关路上回城的货郎,说似乎看见她往西边去了。

    西边是茫茫沙漠,夜晚常有野兽出行,白玉城的人过了酉时都不会再往那边走。

    段恨生飞身便往西寻去。终于,在离城五六公里处的一个小沙洞前,他看到一只正在洞口徘徊的野狼,狼的左眼正流着血。他捡了一块石子猛地向狼掷了过去,击中了它的头部。狼吃痛当即逃走了。

    他来到洞前,果见方慕慈正躲在里面。她眼中警惕未散,手里还握着一根带血的木棍,如同一只龇牙的小狼。他一言未语,像拎小鸡仔儿一样把她逮了回去。

    回到家,段恨生把她扔回房间,开始收拾她的东西,然后拉住她便往外走。

    方慕慈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她吓地紧紧抓住楼梯上的木头柱子,哆哆嗦嗦地问:“大叔,你要带我去哪儿?”

    段恨生冷冷回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在荆州不可能没有亲人,你既想跑,那我便送你回去。”

    方慕慈死死地拽住柱子摇头:“我不走!我不走!”

    段恨生放开手,任她跌坐在地哭得梨花带雨,依旧不为所动。他心想,当初便是被她这副可怜模样给骗了。

    “等你哭完了,我们就上路。”

    他放下东西,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也不看她。

    方慕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今天陆先生非要我背.....背①《纪孝行》......我不想背......阿爹和阿娘都死了,我没有......没有可以孝顺的人了......我怕回家大叔会骂我,所以......所以想先找个地方待一会儿。没想到迷了路,又遇见了狼......”

    她说得时断时续,呜呜咽咽。段恨生却听得很清楚。他沉默地坐在黑暗里。

    方慕慈又继续哭了很久,直到累倒在地迷迷糊糊睡去。段恨生走过去把她抱回了房间放到了床上。正欲离开,衣角却被人拽住。

    女孩仰着哭花的脸问:“大叔,你可以陪陪我吗?”

    段恨生犹豫了一下,坐在了床边。

    “你可以躺下来吗?”

    她很擅长得寸进尺。段恨生吐出一口气,背对着她躺了下来。

    方慕慈瑟缩在他背后,用额头抵住他的脊梁,低声喃喃:

    “大叔,最近我总是做噩梦......梦见阿爹和阿娘死的那一天。”

    “大叔,我想阿爹和阿娘了。”

    “大叔......你可以帮我报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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