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要睡觉。”贝贝喊道。

    “哦,来了!”

    佳慧马上回神,对少暮说,“我先带儿子去洗,你一会来陪儿子睡觉,我再去洗衣服。”说完牵着贝贝的小肥手去给儿子洗澡。

    “嗯,我马上过来。”少暮说。

    贝贝从浴室出来时被他妈妈穿好了睡衣睡裤。少暮很耐心地给儿子吹干头发,然后把贝贝抱上床安置好准备睡觉。

    “来,今天爸爸给你念《小王子》,”少暮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缓缓念起来。

    ……

    “玫瑰花哭了吗?”贝贝眨着眼睛问。

    “应该是,她心里哭了。”

    “玫瑰花为什么哭?”

    “因为舍不得小王子离开。”

    “小王子知道她哭了吗?”

    “应该不知道。她脸上没有泪。”

    “脸上不流泪也可以哭吗?”

    “是的,泪可以流在心里。”

    “为什么玫瑰花不在脸上流泪呢?”

    “因为她不想让小王子看到。如果小王子知道了,也许就不离开了。”

    “玫瑰花舍不得他走为什么还让他离开呢?”

    “因为她希望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

    “小王子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懂事了就会回来。”

    “小王子真笨!”

    “也许是。他太小了。”

    “咦,爸爸,这是项链吗?”贝贝趴上来,肉嘟嘟的小手指着少暮脖子上的贝壳项链问。

    “嗯,是的。”

    “能给我玩一下吗?”

    “这个小孩子不能玩。下次爸爸给你买个珍珠项链带好不好?”

    “好!”贝贝正要从少暮身上下来,看到了他胸前的红痣,把手伸过来摸,“爸爸你这里受伤了吗?”

    “嗯……是爸爸小时候调皮把这里给弄破了。”少暮急忙把领子扣好。

    “很疼吗?”

    “不疼。”

    “那是你爸爸的胎记,谁都不给碰的。”佳慧洗好衣服回到卧室,“别人的痣都是黑的,他竟然长了一颗红痣。”她边说边对着镜子拍护肤品。

    “你爸呀,两件宝贝从不给人碰。一个是土得掉渣的石头项链,一个就是这颗怪痣。连我都不给摸。”

    佳慧看着少暮打趣他。少暮笑笑不接茬。

    月光洒进窗户落在儿子稚嫩的脸上,枕边的妻子呼吸均匀。少暮把手伸进衣服里面去触摸那颗遥远的记忆,胸口一阵阵发凉。

    为了找纯子,他寻遍了全国大城小市。所到之处,从街道车站到公园超市,每个角落他都不肯放过。所有走过的市县乡镇村都在他本子上留下了地名,找完一个地方后在上面打一个叉。几年过去,行万里路,看万千人。写满地名的本子换了又换,叉满一页又一页。于是,立誓要寻到那个人的信心被渐渐销蚀。他可以租最简陋的民工房,吃最便宜的盒饭,可坚持做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最终动摇了他的坚持。他眼里每个来去匆匆的行人都有各自要归的家,有各自要会的人和要等的人。唯独他的那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这本来就是一场胜算约为零的赌局。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开始怀疑世间是否真有纯子,怀疑穷尽人类短暂的一生去追寻一个或许并非存在的人是否值得。

    又是一年过完了。大家都离城回乡过年,他呆的城市越来越冷清。他不知道家在哪儿,该和谁团圆。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空中燃放的烟花,看着人们的热闹喜庆纷繁忙乱,觉得世界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人这一世无非就是一个不断被抛弃的过程。不是吗?

    等他一直攒着舍不得吃的棒棒糖终于有了被细细舔吮的理由时,妈妈抛弃了他。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破天荒抱了抱他,还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说:

    “以后好好听爸爸的话。”

    那一天他的世界都亮了。那天的棒棒糖是他尝过的最美味的棒棒糖。可是他妈妈那天出了家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去追求她的幸福生活去了。

    等年少的他攒足勇气向心仪的女孩表白爱慕时,却被陆曼丽嘲讽是青春期荷尔蒙分泌过盛的结果。朋友们走着走着也都一个个分道扬镳。就这样一直不断被抛弃,最后连纯子也将他遗弃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上。

    “纯子,你究竟是否在我的世间?”

    日子一天天重复,每天等待和寻找的结果也同样在重复。当他终于确信这其实就是对他背叛的惩罚时,满满的信念瞬间坍塌。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再也弹不起来。于是在一个阴雨蒙蒙的四月,钟少暮出现在箬岗村。

    父亲钟有福见到他时差点不敢相信,“阿原,是你回来了吗?”

    随后便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阿原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啊!你妈瞧不起我扔下这个家走了,你也扔下我不管不顾啊!连过年都见不到人影啊!一走就是两年多啊!老天爷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嚎了半天后他一把揪住少暮的衣角:

    “阿原,回来就别走了。外面啥样你也看过了,安心在家过日子吧,啊?”老父亲抬头等他回答

    “嗯。”少暮木木地应道。

    “真的?阿原,你真的不走了?真的吗?”钟有福喜出望外又半信半疑,眼角的褶皱堆成深深的沟壑。

    “真的。”

    “这就对了。孩子,其实啊,生活都是一样的。找个对你好的女人,成个家,生个娃,就是一辈子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钟有福咕咕哝哝重复着。

    “先在家歇两天,再慢慢找份好工作,把日子重新过起来。阿原啊,就你的文凭找份工作不难。得亏我坚持让你学的医,有技术到哪里都不怕没饭吃。”

    钟有福说得没错,少暮很快就到镇卫生院上班了。随后工作,恋爱,结婚,生子,一切开始纳入正常轨道。他也终于明白其实活着是不需要灵魂的。不久钟有福去世了,他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牵挂了。他跑去海边礁石上坐了整整一晚上,回来后大病一场。李佳慧以为他是父亲去世伤心过度,便左右不离陪在他身边。于是两个人自然而然发展成恋爱关系。他不知道究竟是他无法拒绝她对自己的好,还是他需要有人来填补一颗空虚的心。既然不追求真正的灵魂伴侣,和谁过都一样,不是吗?至少李佳慧帮助过他,人也温柔体贴,贤惠善良。换了别人还要重新去熟悉磨合,反正李佳慧也不是最坏选择。她和自己当然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希望有个身影相陪,有点声音相伴。孤独有时候真的会将人吞噬,两个人同居总强于一个人形单影只漂泊。他需要过现实世界里的正常生活了,只能将胸口的曾经深深埋葬。纯子只属于她的童话世界。

    那天佳慧母亲说让他俩赶紧办婚事,当时他正在吃她夹给自己的木耳炒肉。他抬头看她的时候突然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久远遗忘的暖光在心里冒了冒尖。

    “少暮?”佳慧的母亲在等他回答。

    他突然觉得很累,不想再坚持了。

    “好。”他听到一个声音回答,吓了一跳。可是那个声音明明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他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五年前村长他们劝说他把纯子引上岸时,他不也是这么回答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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