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悔!

    哪怕重来一次,她仍要这般做。

    众人可斥她冥顽不灵,顽固不化,可那是她心底真真切切的想法,可实话说,她这心底的真言,仍将她自己吓了一跳。

    天呐,到底是怎样可恶可鄙的恶人,竟没有丝毫悔过之心。

    可她就是没有悔过之心!

    她注定是要下地狱的,这是一开始便注定的,她垂眸看向自己腰间衣带,上面一针一线是姐姐绣给她的经文,以做护身之用。

    :

    她手上的佛珠,亦是她姐姐在青云寺吃斋念佛整整一年自佛祖座下求得,赠她以辟邪。

    可与其说是辟邪护身之用,莫如说是为了求个心安,让这沉重的心头卸下些重量,抛给那不知是否存在的鬼神。

    她若该下地狱,那佛祖及天庭之神仙,也该下地狱!

    他们若当真存在,为何对人世间的苦难置若罔闻,为何要让她出生在凌家,为何要让她姓凌?

    她姐姐那般和善温柔,为何天意作祟要让她喜欢上那个孽畜,又缘何要让她产难,葬送了性命?

    为何这世间生来有富人穷人,为何这世间总是恃强凌弱压迫重重,为何这世间的恶总要付诸全部的善?

    那些无法拘束自己心头恶意的混账,却个个逍遥快活!

    若这便是现世,这神仙佛祖不要也罢!

    若这世间无有鬼神,她亦下不了地狱!

    这世上鬼神之有无,凌云木心头并无定数,只是她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只是一种名为道德的负累。

    “师父,你怎么了?”见她双目涣散而无神,似一尊神像,周身散发着盈盈白光。

    他心头一紧,将她稳稳拥在怀里。

    “谁让你喊我九兰的?”凌云木微微抬头,抬手遮住刺眼的日光,身体温度渐渐回笼,自也与他拉开了距离。

    “师父,你没事。”

    “我怎么会有事?”她微微一笑。

    银灯眸光微黯:“方才你像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吓我一跳。”

    “无事。”她笑容微苦“银灯,我饿了。”

    “那徒儿给你做红烧鱼。”他看着她的笑,心头像是吃了莲心般蔓延出阵阵苦意,小心翼翼道。

    他的情绪就是那么容易受到她的影响,只受得她一个人的影响。

    她明明要与他扯开距离,却哑着嗓子向他要饭吃,这明明比二人的拥抱更为暧昧不明,比耳鬓厮磨更为长久温存。

    她尝着他亲手洗的菜,切的鱼,每一道菜都融着浓厚的情义,只是想一想,他心头便泛起死死蜜意。

    月晕城的事被二人抛之脑后,凌云木与他一道择菜,阳光柔和的打在二人身上,平添了一抹令人艳羡的安恬。

    银灯望向她的侧脸,目光缱绻而温柔,似晕开的水墨,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蜻蜓点水荡起的那丝丝涟漪。

    到了灶房,银灯掌勺,凌云木给他当下手,做饭这种事,她不甚喜欢。

    不过既然是徒儿亲自下厨,她这个做师父的也不能置之不理。

    “嘶……”听得银灯轻呼一声,凌云木忙走了过去,便见那白皙食指破了皮,涓涓流着血。

    “怎么那么不小心?”她眉头微蹙,扭身去浮光房中寻些金创药以及绷带。

    浮光:“九兰?”

    见她面色略有些倦态,凌云木关心问道:“浮光,你脸色不太好。”

    “无事……只是有些累了。”她阖上眼,扭过身去。

    凌云木沉思一瞬,到底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见温度无虞,方才离开。

    随着脚步声渐渐消失,床上少年缓缓睁开双眸,眸光冰雪微融,隐有水波泛动。

    “唉……”

    她轻叹一声,那令人烦恼的记忆似在她脑海中扎了根,挥之不去。

    这种事怎么偏偏发生在她身上……

    回到灶房,凌云木将药递给他,而他则是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瞧着她,这副模样,不由得令她想起二人初见之时,那大雪漫天的夜晚。

    八年了,已经整整八年了……

    “师父,徒儿手疼。”他往前走近一步,少年高大的阴影笼在她头顶,罩下一片暗色,他也借势遮住眸底的晦涩。

    她余光瞥见一抹红,那是自他食指渗出的血珠子,将她的思绪扯了回来。

    “站好。”

    “是。”

    她牵起他的手,极为熟练的给他上药,缠上绷带。

    就好像她已经做了成百上千次一样。

    “师父经常受伤吗?”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掩,成了这世间最为不见天日之地,凌云木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随意道:“还好。”

    银灯却听不明白似的,再次问道:“……还好是什么意思?”

    凌云木没再多言。

    而且,他早就注意到了,师父昔日长发不再,虽是留了短发,却更显飒爽潇洒,可……

    他听说凌家镖是崖州有名的镖局,可崖州风气不正,初来时她定是受了诸多罪孽。

    若当年,若那晚的事没有发生,若他没有惹得师父大怒……他就可以陪在她身旁,同甘共苦。

    可惜偏偏没有如果。

    凌云木:“银灯如今长大了,不在我身旁的这些年,可遇见了什么人,什么趣事?”

    银灯:“不过是些江湖琐碎的事情罢了。”

    “我倒听说武林盟主何云山的长子何万里前些时日娶了工部尚书的女儿。”她漫不经心道。

    银灯:“嗯。”

    “甚好甚好。”她唇角带着笑,眸底却冰凉一片。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香喷喷的饭菜出炉,摆满了整张桌子,凌云木去喊浮光过来吃饭,不一会儿,人便齐了。

    “诶?今个儿这饭尝着,倒不似家里的厨子做的。”浮光夹了块鱼肉含在嘴里,细细嚼着,若有所思的看着银灯。

    “银灯,许久不见,这些年过得如何?”

    银灯连连点头:“‘好,都好。”

    似是忽而想起什么一般,她轻叹一声,放下碗筷,又看向凌云木,眸光微顿,带着些凝滞的笑意:“眨眼间,八年过去了呢,银灯长高了不少……”

    凌云木捏着筷子的手微颤,浮光话中之意,她再为清楚不过,只是没有想到二人竟然这般默契。

    她挪开眼眸,有些不敢直视。

    久瑟:“师父,什么八年啊?”

    说话的是浮光前些日子收的徒儿,正是盈盈芳年,生了一双滴溜儿亮的眼眸,本该是欢迸乱跳的性子,可因着那张明眸皓齿的脸并无多少情绪外露,看起来却是沉稳极了。

    有她在旁,衬得浮光也比之前健谈了些,神情丰富了些。

    “师父,你们在说什么?”他眼眸闪过一抹锋芒,还未聚在一起便被他那双长而密的黑睫遮掩下来,故作不知般问道。

    “一件陈年旧事罢了。”她强作洒脱般端起饭碗,做出酣畅淋漓大快朵颐的模样。

    可饶是多美味的菜肴,于此之时,她只觉味同嚼蜡。

    她早该发觉到的,早该察觉的,从她收徒那一刻起,她就应该想到的。

    她打算离开。

    浮光看着她,清寂眼眸中,不忍之色一闪而过,可她到底没再多说什么,一如寻常般拿起筷子,一举一动尽显娴雅之气。

    此后,食案上无有人再出声,不久,众人散去,各自回屋了。

    崖州的热,不仅使人遭了殃,连带着庭院在中的兰花,唐菖蒲,金鸡菊,柳树,杨树也跟着受了难,人恨不得重新投进娘胎去,花卉草木恨不得仍钻回地底去,真真是躲不得,避不开。

    夜半时分,燥热稍稍减退,花卉木植得以在月光下舒展,凌云木亦踏月色而出,自斟自饮,与它们一道透透气。

    石桌上零星睡着几片落叶,九酝春酒压了叶子一角,稳稳当当立在那儿,这烈酒的主人似乎并未察觉,拿起和落下的总在同一个地方。

    烈酒入喉,在口中瞬间如烟火炸开,辛辣难耐,却别有一番独特魅力,不稍多时,口中酿起丝丝绵甜之味,令人回味无穷。

    “本公子好像闻到了九酝春酒的香气。”

    屋宇之上潇洒躺一红衣儿郎,韶颜秀色,一缕乌黑发丝懒懒垂于肩头,他单手撑着下巴,侧身笑望檐下佳人,背后圆月与繁星高悬,亦成了此人之陪衬,合力组成一抹瑰丽画卷。

    可凌云木头也未扭,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把盏自饮。

    她不语,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眉宇之间是无尽的惆怅,无尽的风霜。

    荀鹤见状亦不恼,也无动作,仍是躺在屋檐上,抬首望向漫天繁星,那张妖冶的脸庞更是动人心魂。

    “小木木心中有事?”他声音不大,可凌云木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与太子曾立下七年之约,七年后无论事态如何,她可自行离开崖州。

    可就在一年前,太子来信,恳求她多留几日,这一留,便又是半载……

    她不是圣人,也不是傻子,她的韶光已在此处浪费了整整八载,可最令人怀念的芳年华月,也不过就是这八载。

    她心头自是有怨,她怨恨为何事件迟迟无有转机,她八年来付出的心血可会化成一抹泡影,不了了之?

    她执起酒壶,往酒盅添增新酒,却被人半道截了胡。

    “荀鹤。”凌云木抬头,不悦的盯着他。

    “好酒,好酒。”他就着她的酒盅,一饮而尽。

    凌云木只拿了一个酒盅,摆明了并无邀人之意愿,这厮却没皮没脸的贴了上来,甚至还擅自用她用过的……

    “小木木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与我说说,我可以和你一起解决呀。”他笑眼弯弯,将酒壶抱在怀里,自个儿则大剌剌坐在她面前的石桌上,俯身靠近她。

    凌云木:“你这么长时间不回无影宗,不会有事吗?”

    他轻笑一声,伸手挑起她鬓间碎发,二人距离愈发近了:“不知道小木木长发时是什么样子,真想看看啊。”

    “你怎么不回去?”她又一次重复道。

    荀鹤:“你莫不是忘了我是个商人,无影宗约束不了我。”

    “在崖州你能做得了什么生意?”凌云木撇了撇嘴,不以为意“我看你不但一分钱没赚到,反而倒贴了不少吧。”

    “这有什么的,小木木若答应做我荀鹤的夫人,我就是豁出性命也愿意。”

    凌云木带着些轻蔑的讥笑道:“你这话留着骗骗自个儿,或是骗骗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也就算了,怎地骗到我头上了?”

    凌云木:“你可骗不住我。”

    “不管你信不信,我会一直等着你的。”荀鹤认真道。

    “我是个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你的等待注定没有结果。”凌云木抬手去夺他怀里拿酒壶,却被他牢牢握住手腕,双眸在漆黑的夜色中闪烁着坚毅的锋芒“可是世事无常,不是吗?”

    他忽而认真起来,凌云木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呵呵……那就看看你能等多长时间吧。”

    他执起她的手,隔着布料划过胸膛,喉结,感受着他微微加快的心跳,以及上下滚动的喉结。

    最后,他亲吻她的指尖,小心而慎重,可凌云木的神情仍是淡淡的,比水还淡。

    她将手毫不留情的抽回,用手帕擦了擦指尖,荀鹤看在眼里,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刺痛。

    荀鹤:“曾经我们那么亲密,我不信当时你对我只是逢场作戏。”

    “怎么了?”凌云木疑惑道。

    “我和他们,你最喜欢谁?”见她一脸从容反问,他眉头突了突,决定换一种说法。

    “你。”她毫不迟疑道,甚至都没眨眼睛,神色自若,行若无事。

    可她越是这样,越让人抓心挠肝的紧。

    连鬼都能看出她在敷衍吧。

    “你不信我?”似乎发现荀鹤面上的犹疑,她问道,却仍是不慌不忙。

    荀鹤终于抬头看她,眸中乍燃起一簇名为希望的火苗,心头亦不自觉腾起一抹窃喜之意。

    凌云木一本正经说道:“你是唯一一个被江湖众人知晓是我伴侣的人。”

    “这难道还不能证明吗?”她将手缓缓覆在他胸前,掌心之下心跳愈发急促。

    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蔓延至荀鹤四肢百骸,令他流连忘返,令他心花怒发。

    “既然这样,小木木可要对我负责哦……”

    他凑近她,近到可以感知她身上传来的热气,二人鼻尖相贴,两双深情款款的眼眸目不转睛的望着彼此。

    荀鹤并未饮多少酒,可他却觉得自己已经醉了,她的呼吸,她的温度,她的肌肤……令人深深沉醉。

    凌云木主动吻上了他,唇齿纠缠,她攀上他的脖颈,动情的吸吮着他的红唇,舌尖触碰,彼此呼吸愈发粗重。

    凌云木与他微拉扯开距离,抬头看他,黑亮的眼眸带了些零星醉意。

    “今晚我来,如何?”

    她的声音美妙而动听,比世间所有的酒都醉人,月色朦胧,他觉得他似在做梦。

    他抚上她轻颤的眼睫,轻飘飘的似蝴蝶亲吻,他仔细而认真的看着她,眸中划过一抹不不易察觉的不忍,又带了些过分慎重的认真。

    “凌云木,你与我一道离开这里如何?”

    “这样的眼神……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呢。”她抬手扫过他风情万种的眼帘,她眉头微不可见得蹙了下,轻启朱唇,不过是喃喃自语。

    可二人的距离过于亲密,她的话字字句句落在他的耳中,在他心底荡起丝丝波纹。

    凌云木:“你是觉得我如今祸到临头了吗?若是猜得不错……暗阁阁主当该现身了。”

    荀鹤心中微惊,面上诧异亦险些遮掩不住,可凌云木的声音仍是如微风一般听得人心里痒痒的,像被羽毛划过一般。

    见他这幅哑然模样,她不由得轻笑一声,亲昵的抚上他的项间,带着些暧昧的摩挲:“你们以为这里是哪里?”

    “是帝都,是晕月城,还是江湖之下任何一个除了崖州的地方?”她温柔的不像话。

    “在我的地盘尔等众人还敢作祟……真真如跳梁的小丑般,令人发笑。”

    “何意?”他顿了顿,面上又显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来,按住她在他颈间不安分的手,多情眼眸带着些笑意,似清晨的嫩叶间的露水,微凉。

    “还记得那日你与陆舒客争夺那镂空若白玉折扇?”

    荀鹤笑笑,可笑意不达眼底:“记得啊,怎么了?”

    “若我猜得不错,那折扇上的蝶画的是玉蝶,画的是墨树,在整个崖州,只有猴急山才有。”

    “当夜,你以借扇之名去了猴急山,当时我还纳闷儿……你竟这般听话,不成想竟是如此。”

    “小木木可有何证据?”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崖州弹丸之地,你当巾帼将是死的?”

    “你且回去劝告他们,若执意如此,我只能让他们死在崖州了。”她的指尖缓慢的划过他的脖颈,眸光森冷。

    说罢,径直离去,徒留荀鹤一人于风中凌乱。

    不是说今天要一起睡觉吗???

    回到卧房,走进里屋,便要宽衣解带,不想抬眼便瞧见浮光那双清眸,手下动作不由得顿住。

    “……浮光?”

    浮光垂眸不语,素手执起沁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了过去。

    “这么晚了还不睡?”她向前几步,弯腰坐下。

    “太子书信。”说着,她自怀中取出信笺,递于她。

    信中字迹颜筋柳骨,若龙蛇飞动,十分大气,借着烛火翻阅,其上内容大抵如下:

    皇帝身患奇病,常夜半惊起,持剑砍人,众太医皆束手无策,宫女太监已受其殃,现于宫中休憩,已有多日不朝。

    帝都之中,锦安郡主有意与陆舒客成婚,郡主之母长公主乃当今圣上亲姊,手中握有虎符,可调得十万军马,态度不详,然锦安对他一片痴情,称非他不嫁,且长公主膝下只此一女,自是疼爱万分,恰陆舒客如今在崖州境内,望卿尽力,莫使他回京。

    孤忧朝中佞臣趁此作乱,若余下诸事皆处理妥帖,卿可速速归京,届时自有人相迎。

    孤近日闻得,江湖之中有多人探听买卖卿之消息,卿要多多小心。

    二人沉吟片刻面面相觑,将阅后信笺焚烧成灰,皆默契的不再提信上之内容。

    倏忽之间,二人耳尖微动,门外似有人来,听来者脚步声,步伐轻盈几不可闻,可二人却听得一清二楚,忽然之间,脚步声骤然消息,窗外虫蝉鸣叫,浮光眉头微蹙,已是听不见那人踪影,可凌云木听得仍是明明白白,心头冷笑,来者倒是狡猾,将脚步声与周遭环境融为一处,不过也能看出来者武功不俗。

    浮光学武只做防身之用,平时一心扑在药理,自是不抵凌云木技高一筹,也是自然。

    二人走出屋内,见那月光地下,长身玉立着一位便衣男子,银白月光将他整个人温柔笼罩,添了一抹朦胧色彩。

    而最吸引人眼球的不是他那风骚帅气的俏脸,而是他那纯洁如冰雪的飘逸白发。

    而这白发,瞬间让凌云木腾起杀意,不,应该说,她已经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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