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往事》

    文/絮枳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根据我市气象台于今日晨时发布的台风蓝色预警信号,受今年第10号台风‘莲花’影响,2日傍晚起我市有暴雨、局部大暴雨,‘莲花’将于2日夜间至3日上午登陆月港…”

    七月初,暑热浓厚,烈阳的炙烤似乎能将柏油马路烫裂,蝉鸣声懒,海天云蒸。

    台风降临,空气越发湿热,闷得好似蒸笼。

    偏偏在这样的季节,秋渔跑去了南方的一座小岛。

    近四十度的高温,尚未完全开发的月港仍将迎来第一批的暑期游客。

    斯云际酒店的水族馆内空调开得足,水族箱巨幕墙前熙熙攘攘,多是等待着几分钟后的美人鱼表演。

    有人早早支起相机,也有人迫不及待走到了最前面。幕墙前的空地之后有几层台阶,人群结伴坐在上面,目光不约而同皆是看向水族箱内。

    有嬉闹的小朋友在玻璃幕前追逐着,双手趴着墙面,想要抢个最好的位置和美人鱼接触。

    秋渔已经穿好了鱼尾,静静地坐在池边,双腿伸入水中,轻微摆动挤出脚尾中多余的气体。水面晃起涟漪,一圈圈向外晕开。

    远远看过去,只能瞧见个窈窕的背影。少女的黑发快要及腰,若隐若现露出截腰线来,皮肤很白,身上只穿着件蓝色的美人鱼胸衣。

    秋渔低头看着水族箱,目光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池边有鼻塞和面镜,她侧头看了眼,拿起又放下。

    算了,其实不带也行。

    场馆内音乐的前奏响起,秋渔入了水。

    她趴平于水面,捏着鼻子做了次耳压。而后,秋渔伸出自由下垂的双臂,腰腹发力,双腿曲起做大豚踢,往水底去了。

    这里的水族箱布景是深海沉船,破落的船只在水底斜倾着,船帆掉下,挂在船头的木杆上。沉船撞上了礁石,旁边还坠着桅杆和粗厚的麻绳。

    船侧的木板破裂,从那地方掉出了不少宝藏箱,落了一地金灿灿的金币珠宝。让人联想到古老贵族遇海难沉船,就此埋葬一段中世纪的纸醉金迷。

    在水下,带面镜可能会影响一些演出动作的表情控制,可是没了面镜,秋渔此刻的视野就犹如高度近视,只勉强可以识物。

    不过她水性好,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

    接近水族箱的玻璃幕墙,秋渔收了手臂向后划动,手掌推水,顶髋豚踢缓慢向前。

    眼前人群渐明,有年纪不大的小朋友趴在玻璃上,笑嘻嘻地朝她挥手。

    再熟悉不过的纷纷乱乱,和从前的每一次都没什么差别。

    忽而,视线里停了道颀长的影子。

    依稀可以辨得清是个男人,原本前行的步子放慢,缓缓扭了身过来,在面朝幕墙的人群中显得有些突兀。

    莫名其妙的,秋渔感觉那人是在看她。可转念一想,倒也没什么不对,这玻璃幕墙之后的人,不也都是同他一样吗。

    只一眼,秋渔便收回了眼神,熟练地同玻璃后的观众互动。

    场馆内的音乐放得轻缓,夹杂着人声,显得有些哄闹。孟淮檀的路过原也是个偶然,晚上还有饭局,实在不该久留。

    然而鬼使神差,不过匆匆一眼,便有了看完这场表演的冲动。

    赶得巧,正好是闭馆前的最后一场。

    方才从酒店会议室出来时,孟淮檀特意挑了这条路,穿过酒店内水族馆到西侧门,离停车场最近。

    如今看,倒像是误了事。

    不过他向来随着性子,耽误一二而已,不打紧。

    水族箱高十多米,人往前一站便更显的壮阔。他抬眼看过去,目光落在那条美人鱼身上。

    是条蓝色的美人鱼。

    饶是孟淮檀这样的人见了,也不得不说,那确实是张极为漂亮的脸。他身边那伙子朋友什么样的人没带来过,倒也不是没见过这个类型的,可偏偏这样的人鱼是头一回见。

    分明是很纯熟的美人鱼技巧,可在她身上却没有任何刻意的痕迹。

    鱼群迎面而过,她侧身往下划水,手臂轻扬旋转而上。鱼尾摆动起来,掀起层水浪,沿着她游过的痕迹画型。

    有圆形的气泡顺着鱼尾纹路慢慢刮过,消失。

    沉船布景巨大,有股惊心动魄的气势,偏偏她柔软的很,生生弱化了这份古旧和凌厉,沿着倾倒的桅杆往上游动,像是这场沉船风暴遗失的迤逦风景。

    人鱼跃出水面又再次倾入水底,往古老的船只坠溺。她摆动着鱼尾缓慢侧游,正对人群,若海藻般的长发在水中晃动,到真像是人鱼入海。

    忽而,她再次侧身而上,手臂一扬,鱼群似听到召唤,成队在她身侧绕弧,小黄鱼风暴翻涌,将她围至中心。

    孟淮檀看到水中的人一只手自然落在身侧,另一只手往上伸去。

    她腰间下沉,臀部到鱼尾抬起又落下,流畅到似乎看不清膝盖的痕迹。耶稣光碰巧落在她身上,礁石和珊瑚映射,朝更耀眼的地方而去。

    怎么能不深刻,连光都偏爱她。

    孟淮檀弯了唇,还真是条人鱼,一条很美的人鱼。

    -

    十分钟的表演,结束得极快。秋渔裹着毛巾往更衣室走,偶尔有工作人员和她打招呼,她只笑着朝对方礼貌点头,并不多做寒暄。

    比起和同事打好关系,秋渔显然对工资更有热情。

    这些年她大大小小地参加一些美人鱼表演,酬劳算得上丰厚,再加上她在学校成绩不错,奖学金也拿了不少,总归在接下来两年的大学生活和学费问题上用不着发愁。

    所以她大老远从京市跑来月港做什么。

    图这儿的水族馆吧,从网上看到照片后的一眼心动,暑假便折在这儿了。

    秋渔没着急去洗澡换衣服,而是坐在更衣室里,从衣柜里拿了手机出来。

    开关按下去,刺白的手机屏幕亮起。

    日期悬浮在上方,或许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有条未读的微信消息。

    [小姨:怎么一个人跑月港去了,待够了就赶紧回来。]

    秋渔盯着手机看了很久,直到黑屏,目光也没有移开。她面无表情,眼皮遮下来,让人看不清情绪。

    更衣室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难分辨。

    许久,她把手机放了进去,再次关上了衣柜的门。

    表演结束,观众纷纷离场。水族馆即将闭馆,水族箱前空无一人。负责清扫的工人不多时就会进来,这空隙的几分钟是唯一安静的时候。

    秋渔穿好鱼尾,偷偷入了水。

    这侥幸得来的几分钟,没有观众入场,只有秋渔自己。

    进入水底的时候,能真切感受到被包裹,被挤压,被吞噬。

    她摆动着鱼尾,侧转身体缓慢仰游,模糊视野里能看得到斑斓的鱼群。

    如果有人问秋渔喜欢吗,她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片水域。

    珊瑚、乱礁、鱼群,还有细碎的光。

    可要说厌恶吗,还是厌恶。

    潮湿,憋闷,压迫。或许,还有那股怎么也压制不下去的恐惧。

    岛上的天气多变,常常是白日还风和日丽,不久就大雨倾盆。孟淮檀走出海洋馆的时候雨正下得猛。

    噼里啪啦的雨滴冲散几分燥热,空气并未清凉,徒增股发腻的湿热。雨势大,连绵不断的雨幕里,连视野都变得模糊。

    孟淮檀抬起腕表看了眼,晚了。

    他转身折返回去,打算问酒店前台拿把伞来。

    原路返回,必会路过那巨幕水族箱。

    场内已经清场,玻璃隧道和水母墙上斑驳的蓝色光影落在地上,涟漪光圈粼粼,暗色之中有种诡秘的美丽。

    在这时,孟淮檀很难不想起方才那一眼。

    再小不过的偶然,哪有什么好惦记的。

    孟淮檀无奈笑了笑,忽而就想抽根烟。手已经摸进裤兜里,却突然意识到这还是在水族馆,他收了手,加快了步子。

    水族箱足高十几米,方才人多时已觉浩瀚,眼下只剩他自己,这巨幕愈发显得深沉蔚蓝。

    原也不准备看的,偏生那几分令他发笑的念头,眼睛便瞧了过去。

    几乎是与那蔚蓝相撞的瞬间,孟淮檀一向懒散的目光便凝了起来,眉梢轻拧。

    偌大的水族箱,鱼群一如既往地畅游,沉船倒坍,金银散落。在那之上,身穿鱼尾的少女闭眼下沉,她的发尾扬起,双臂自然垂落,像是要与这破败布景一同坠底。

    秋渔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她闭上眼睛,脑中冲入不合时宜的画面。

    浑浊的河,刺人的沙砾,难闻的气味。尖叫、争吵、哭泣,慢慢远去。

    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到。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的塑料垃圾缠住了她的手臂,越挣扎越紧。

    她想奋力往上游,可是徒劳无功。

    没有人来救她。

    溺毙是什么感觉。

    想要呼吸的欲望愈发急促,耳朵和鼻腔灌入了水,妄图拼命吸气呼救,抬起下巴疯狂地晃动四肢。

    口鼻下意识张开讨要气体,水肆意侵入,呛鼻,通通灌进肺里。

    眼前变得漆黑,肺部撕裂般疼痛。

    意识不明,身体没有力气。衰竭,消退,瘫软若水一般,求生的意志也在涣散。

    实在是令人厌恶的记忆。

    脑海中画面至此,秋渔打算摆尾上游。然而身体还未开始动作,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突如其来的,有人入了水。

    一只根骨分明的手掌,将她的手腕很紧、很用力地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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