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情发生在几天之前的下沙村。

    下沙临近东海,是个约有三百户人家的小渔村,村子旁边不到二十里路就是个名叫南门坑的出海港口。

    寒冬腊月,冷冽的海风带着咸湿气味吹到岸上来,冰冷冷地直刮人脸。

    村子里除了常年卧倒在床上的老头老太太和刚出生的小婴儿,鲜少有几个人未经冷风摧残,脸庞是光滑细腻的。

    渔民晒黑的脸庞在大冷天里往往都被咸湿冷风刮得有些干裂,正如本村夏天种植的西瓜因为各种各样缘由而呈现出的裂痕。

    和乡下种地的人一样,渔民的追求朴素率真,希望一年打渔的收成养活一家老小,最好还能够有些闲钱,改善改善家境。

    最最好,年年有鱼。

    就是在民风淳朴的下沙村里,居然在前几日出了一桩凶杀案。

    死的是今年九月才满十八岁的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年纪不大,但是十四岁就到海上去了,因此也是半个经验丰裕的打渔佬。

    发现他尸首的人,详细点来讲,是发现他头颅的人,是本村六十二岁的存根娘。

    村子里的人一般都是这么称呼女人的,某某女儿,某某嫂,某某娘。

    存根娘生存根之前,应该被叫做某某嫂,生了存根、年纪大了就升了一辈叫存根娘。

    存根娘冷天里起个大早,带把柴刀上山砍柴,见某处坟前的凤尾草长势良好,就过去准备砍点下来带回家里煮水喝。

    存根娘上山时候天还没亮透,爬到那座老坟前,天穹便慷慨大方地把自己全露了出来。清光照到凤尾草上,映得上面溅洒了一丛的暗红色血迹灼亮区明。

    她的视线再往里一探,就看到一颗圆滚滚的头,披散下来的头发像村里人捞上来的海带海澡浓密,看得她毛骨悚然。

    存根娘丢下柴刀,一路叫嚷着跑下山去,“山上死人了,山上死人了。”

    山上死人了。

    山下村子里几个胆子大的男人结伴到山上去。

    存根娘想去摘的凤尾草附近只有死人的一颗头,凭着这颗头,其中一个男人认出来,他是乔家寡妇的独生儿子。

    乔寡妇和其他人都以为他到近海捞鱼去了,没想到竟然是被人谋了性命。

    同一天,在山上其他地方,陆陆续续有村民发现尸首残骸的一部分。谋害他的人不仅杀了他,还把他的尸体分割成了残缺的碎块。

    距离村民报案已过去了三天,但是当地的县令和捕快没找出任何足以判断谁是凶手的证据。

    “喻姑娘,下沙这桩凶案,连尸首都拼不完整。当地的彭知县穷思竭虑,束手无策。恐怕没有你的帮助,破不了案呐。”

    “我去了,也不一定破得了案。”棠陵推诿,等沈燧求她一求。

    “喻姑娘,乡野之下,被人谋害的死者才十八岁。喻姑娘宅心仁厚,想必也不忍心看见他成了不清不楚死掉的冤魂吧。”

    棠陵犹豫了半晌,松口道:“我真的不一定能找出真凶来,但是我可以跟你一起去那里看看。”

    “下沙村虽然是乐安城下属的一个村子,离乐安城中却有六十里路,坐马车到那儿去得耗上一个下午的时光。”

    沈燧说可以缓一缓,明日再启程。

    棠陵却摇头表示,即刻就走,即刻就到下沙村去。

    趁着沈燧去叫马车的空荡,棠陵回自己温暖适意的房间里收拾了几件衣服。在一格子琳琅珠玉里面选出一根晶莹华贵的白藤花簪别在头上。

    “姐姐,打扮得漂漂的,做什么去?又准备勾搭哪个男人了?”木奴取笑棠陵,棠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这只橘子,赏它一记暴栗。

    “要你多嘴——”

    在马车上,沈燧向棠陵搭话,“喻姑娘在乐安城中的名气越来越大了。我听人说,百姓说你是活神仙,求得你的帮助,能让他们的问题迎刃而解。”

    “我不是,别瞎说。上一个在乐安城中被叫做活神仙的,被前任郡守抓住处死了。”

    棠陵道:“我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我喻棠陵和大家一样,都只有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可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仙。”

    “可是,喻姑娘在乐安城中的履历实在丰厚。”沈燧笑道。

    “鬼知道是怎么了,好像一夜之间,有个三长两短的或者怕别人有个三长两短的,都来找我了。”

    “我本不想搭理他们,可我实在太无聊了。”

    棠陵忽然有些自惭形秽,和乐安城里真正足智多谋,擅长从蛛丝马迹里找出真相的几位先生比起来,她的本事实在相去甚远。

    之所以能找出凶案的真凶,是因为她是橘树妖精,偶然修炼了一门招魂术。

    可以招回亡者的魂魄,期限限在十天之内。

    十天之外的死者,棠陵是完全没有办法把他们喊回来的。

    沈燧不知道她能通灵招回亡魂。

    除了和她一起从橘林里出来的木奴外,无人知晓。

    马车颠颠荡荡地到了下沙村村口。

    沈燧让车夫把马车拉到一边停了,和棠陵一起走路进去。

    沈燧长得不矮,棠陵比寻常女子都高上许多。

    于是,沈燧也就堪堪比喻棠陵高半个头而已。

    棠陵平视别人惯了,跟沈燧在一块走时,少见地抬头仰视人家。

    沈燧比棠陵高半个头,别过脸想和棠陵说些这桩凶案的疑点,就瞥见棠陵簪在一侧的白藤花花簪。

    白藤花花簪莹白如初雪,烂漫地开在棠陵浓密的发间,像开花时如瀑的白藤花般绚丽地绽放。

    像是在棠陵的头发上,白藤花找见了属于自己的美丽的永恒。

    沈燧看着白藤花花簪,呆然地出神。

    棠陵骤然扭头,“你看什么?”

    她已经察觉到沈燧异样的目光许久,终于忍不住了。

    难道,这老色鬼是突然对她起了兴趣?

    沈燧慌忙转开视线,又镇定自若地转回来,道:“我在看喻姑娘头上簪着的这串白藤花,它比真的白藤花更闪亮也更好看。”

    对的,对的,他就是觉得她头上这串白藤花簪好看才呆然地出神,不用也不必心虚。

    沈燧仿佛忽然有了底气。

    “那当然了,这串花簪可是用白玉一颗颗磨成花瓣形状嵌成的,怎么会不好看。”听到沈燧夸她的花簪漂亮,棠陵不由感到高兴。

    棠陵的喜好就是簪子,喜欢金光闪闪、银光灿灿的簪子也喜欢白玉碧玉紫玉做的簪子。

    尤其喜欢看上去就很值钱的簪子。

    因为看上去就很值钱的簪子通常都是用黄金做簪身饰以琳琅玉石的。

    棠陵的喜欢不免有些俗气了,但是喜欢就是喜欢,俗气些便俗气些罢。

    “这里也有白藤花。”沈燧的目光里陡然映入一瀑莹如雪的白,他往棠陵左侧指了指,“就在那儿。”

    棠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青砖白瓦里一树白色梅花傲然绽放于冰天雪窖中。

    寒冬腊月里怎么可能会开旻时开放的白藤花。

    “明明是白色的梅花,你居然会认成白藤花。”棠陵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瞥见沈燧上翘的唇角,霎时明白过来,他在逗她。

    棠陵刻毒地道:“沈郡守是眼睛不好使还是没见过白藤花,这也能认错。”

    沈燧答非所问地道:“怎么了,这梅花傲然开在寒冬里,不好看吗?”

    “好看,但是,关我什么事。”棠陵没好气,抬步就走。

    沈燧有兴致和她开玩笑,棠陵却一点不觉得有趣。

    不是沈燧特意请她到这里来,她这会儿还在暖融融的房间里睡大觉。

    不喜欢她,还要麻烦人家寒冬腊月里到外头来,他真是得了个好大的面子。

    埋怨归埋怨,下沙村里出了凶案,至今都没找出凶手。

    喻棠陵既然知晓了案情,绝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沈燧看出棠陵不是真生气,便也笑着道:“好了,喻姑娘,逗你是我不对。我们先到这桩凶案的死者家里去吧。”

    他难以置信地听出这话里潜入了诱哄的语气。

    不过棠陵什么也没听出来,照她目前对沈燧的看法,能听出来才见鬼。

    “不,先别去他家里。”棠陵提出异议,“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到这村里走走,问问这村里知道死者生平的人。”

    不是光有招魂之术,找出凶手就完事了的。

    毫无遮掩地告诉大家,她招来了亡魂,亡魂告诉了她真凶,是蠢钝如猪的行径。

    无论别人相信不相信,后果绝对既不是喻棠陵能够想象到的严重,也绝不是她能承受了的。

    做戏还得做全套。

    她得下番苦工夫先把要紧不要紧,显眼不显眼的蛛丝马迹都查一遍。

    沈燧同意了棠陵的提议,但是比棠陵更敏锐些,让村上的过路人带他们去找下沙村的村长。

    村长不一定认识死者和死者家里人,但是村长一定能帮他们找见认识死者和死者家里人的人。

    这不比愣头青似的,逢人便问,“你知道那个死掉的人吗?你知道你们村里出了桩凶案吗?”聪明多了。

    做事前啊,先动动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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