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仪满头雾水。
“你在说什么？”
洞明的眼眸中终于流露出了几分愉悦：“这个人不是谢三，而是叛出垂天府的弟子谢唯真。”
然而崔仪并没有如洞明想象中的那样，恍然明了。
她思考了很久，面上带着疑色：“呃，这个，我知道啊。”
不就是换了个曾用名吗，也倒不至于要这么严阵以待。
洞明有些疑惑了：“你知道？”
崔仪肯定：“我知道。”
洞明：“你真的知道我在讲什么吗？”
崔仪点头：“知道知道！你是想说谢三屠戮了宗门，可能还杀了一些其他的人吧，我记不太清了。”
反正都是一些主角必经的误会。
谢三最初时对崔仪解释过了，崔仪也很信任谢三。
不爱讲话的谢三或许不讨崔仪的喜欢，但崔仪毫不怀疑谢三是个好人。和葛苗青第一次见面时，谢三还替她挡了葛苗青的一顿揍呢。
她含笑望向谢三，挤眉弄眼，好似在安抚他。
被她看着的谢三表面看不出异样，眼神里还装三分的不解与郁闷。
洞明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此刻变得更大了：“他杀了亲手养大他的宗门，如此恶人，你不在乎？”
崔仪还帮谢三解释：“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洞明嘎嘎笑了两声：“误会？一声误会就能埋葬这么多人的性命？”
崔仪开始有些头疼了，没错，按照套路来说一开始为人所唾骂被全天下误解就是主角的宿命。看来谢三已经开始走天命安排的剧情了。
她摆了：“你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谢三适当地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洞明本是想着要揭露谢三冒充邵宁的事，可一开始就被崔仪带偏了。而此刻谢三的叹息在洞明耳中更是好比得意的笑声，听得洞明恨不得手撕了谢三，叼出他的心脏，看看这种畜生是不是真的长了一颗人心。
作为一只寿命快走到尽头的苍老灵兽，洞明不理世事已经很久了。赵家还想再用它，都被赵盘音拦了下来。
别的事，都与洞明不相关。
谢三是杀了宗门还是杀了天下，洞明一点都不在乎。
但谢三偏偏杀了赵含锋。
从垂天府中知晓了赵含锋的死并非意外后，记忆都开始混沌的洞明忽然想起了赵含锋，那个孩子的面容此后便一直挂在它的心头，难以忘却。
本来这次前往结瑚岛，赵盘音没想过要让它同行。
是洞明主动开口，说想要出来转一转。
整个赤霞山抑或是九州都以为赵盘音是来为赵含锋报仇的，只有洞明知晓，并不是。
如果赵含锋没死在谢三手中，那他最后也极有可能被赵盘音夺去性命。他们并不是如它的上一任主人，赵盘音的母亲赵如林期待中的和睦姐弟。
赵如林还活着的时候，是赤霞山的掌门，统管宗门大小事务，根本无暇顾及赵盘音姐弟。
赵盘音是在各个长老的山峰之间流转长大的。
生了赵含锋之后，赵如林被人暗算，成了一个双腿残疾的废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的赵如林意志消磨，性情也逐渐走偏。她把自己的一腔希望和爱意全部倾注在了才几个月大的赵含锋身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赵如林日夜担忧暗害她的人要对赵含锋下手，在一开始的那五年里杜绝了赵含锋和山内几乎所有人的接触，包括灵兽，包括她的女儿赵盘音。
只有洞明这个时代忠于赵家、属于赵家的灵兽能够停在母子俩居住的山峰上。
于是洞明成了赵含锋唯一的玩伴。
或者说，赵含锋成了洞明的玩伴。
说来也奇怪，赵含锋那么小一个孩子，竟然也敢抓着洞明这样庞然大物的腿往上爬，边爬还边笑。
洞明不是没有见过孩童，但它没靠近过。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赵家，威慑众人，必要时用命为赵家的利益厮杀。
它应该在腥风血雨中，应该在尸山血海上，但那时候，他居然在温暖的阳光之下，被孩子抱着，听着含糊不清的咯咯笑声。
赵含锋看他的眼中也从来没有惧怕，没有惊恐，更没有厌恶和贪婪。很难形容那是什么眼神，赵如林看它的眼中也没有这些情绪，她看它的时候很冷漠，像是在看一个物件。
或许……赵含锋以为它也是一个人呢？
这种感觉很奇妙。
洞明不会说自己很喜欢，它只是觉得这样不错。
赵含锋一年又一年地长高，从小小的孩童，长成了英姿勃发的少年人。
赵如林对当年的事也不再心有余悸，允许他在宗门里活动。
或许是接触了太多的人，孩子终将是要长大的。赵含锋看洞明的眼神多了很多东西，他会故意要洞明载着他到各个峰顶之上向众人炫耀，也会用命令的口吻呵斥洞明去摔死不顺眼的灵兽。
这就是洞明原本的生活，洞明没有怨怼，它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赵含锋没有对不起洞明，他只是长大了，也逐渐成为了赵家人，觉得洞明是个工具。
幸运的是，洞明是个好用的工具。
赵含锋从来没想过离开洞明。赵如林亲口对洞明说过，赵含锋会是下一个赵家家主，也有可能是赤霞山的掌门。洞明这只灵兽，最后会归属于赵含锋。
洞明很老了，他应该也会死在赵含锋身旁。
洞明记得他和赵含锋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含锋哈哈笑着，洞明以为他没当回事。
但赵含锋很快认真地对洞明承诺：“如果你死了，我亲自烧了你，不让你被那些低等的灵兽啃食尸身。”
他说，洞明，你是世间最威武最强大的鳌鹰。他说，等我死了，我要把你的名字也刻在我的墓碑上，所有人都要记住你的名字！
很少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洞明不会轻易被感动，但那一幕，他确实记得很牢。
所以洞明没有想过，赵含锋会比他先死。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夺宝幻境，银步川也是年年都有人进出的平和之地。任谁都想不到，就那一次，各大宗门的顶尖苗子近乎全折在了里面。
只有垂天府的谢三和邵宁半身伤残地走了出来。
天命难测，这个道理洞明懂。
它听从了赵家人的安排，到了赵盘音的身边，再也没提过赵含锋。
可终归，公孙泉让他知道了真相。
赵含锋不是死于意外。
是谢唯真杀了赵含锋。
所以洞明来了。
是为赵含锋报仇吗？它不能，因为它此刻听令于赵盘音。
赵盘音若想利用谢唯真，那谢唯真就不能死。
洞明恨恨地盯着谢三：“你杀了赵含锋，也是误会吗？”
“他确实是我杀的。”谢三毫不含糊地认了。
洞明连到了几声好。
“你是赵含锋的灵兽，”谢三看起来居然毫无惧色，很平静道，“那你应当最了解你的主人。他嚣张狂妄，心术不正，合该自取灭亡。”
“你想激怒我。”洞明看穿了他的意图，“你在担心什么？”
谢三没说话。
崔仪好奇地听着竖着耳朵听八卦。
洞明嗤笑了一声：“也罢。你告诉我，赵含锋到底是怎么死的。”
谢三笑得爽朗，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面庞都很柔和：“赤霞山把赵含锋养得谁都不看在眼里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他欺男霸女，但凡遭人忤逆就要大开杀戒，早就被人盯上。秘境中天圣门蒋飞星找到了大能留下的灵通宝器。赵含锋蓄意抢夺，还用暗器伤了蒋飞星。之后自然是群情激愤。他被众人围攻后受了重伤，恰好一只黑水鳄拖入了深潭。”
洞明：“死于鳄鱼口中。”
谢三摇了摇头，仿佛在讲述一件与他并不相关的事情：“他命大，拖着半截身子爬上了岸。我看他痛苦，给了他一个解脱。一剑穿心。”
洞明目光锐利：“他那样的人，就算腿断了也不会想死。”
谢三微笑：“那应当是我误解了吧。”
“误解，又是要说误会是吗？”洞明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崔仪，“这么多的误会。小神仙，我看你对着这个谢唯真恐也有误会。”
它终于要说出口。
谢三思虑过后此刻倒也并不害怕，反而很气定神闲地转了转手中的药瓶。
“用天蚕珏召你下凡的人根本不是谢唯真，而是谢唯真的师弟邵宁了。你还真被这个姓谢的畜生哄骗，信以为真？”
高高兴兴吃瓜的崔仪猛然吃到了自己身上，脑子有一瞬间转不过来。
崔仪脱口而出：“又是天蚕珏？我不是因为天蚕珏下凡的。”
邵宁……邵宁是谁？之前跪在地上的那个少年？
洞明倒是罕见地怔愣了。
它神色古怪：“你真是神仙？”
又是这个问题。
崔仪：“你觉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洞明：……呵。
本来崔仪也没觉得神仙是多好的东西。只不过当时需要用神仙的名头来向谢三快速地讲解事件经过才搬出来的。
而且神仙这玩意，本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大家似乎都把修炼到最后飞升的人和画本子里的仙神信仰混作了一团。
“你走吧走吧，”崔仪真的很困，的眼睛都快闭上了，“你别忘了你现在的主人还昏着呢，虽然元婴期的人比较强壮，但还是有几率感冒的。夜深了，冷得很，快把她带走。”
洞明冷笑了一下。
“你们两个，神不是神，人不是人，蛇鼠一窝。”
崔仪满不在乎：“哎呀，都要走了就别骂人了。”
她挥了挥手，做赶人状。
洞明也懒得和他们啰唆上了火气，挥着翅膀朝着海面飞去。
崔仪在他心中，不仅是个没有羞耻心的无赖，更是个冷漠的畜生。
但崔仪才不在乎洞明心里她是什么样的。
大老鹰洞明在她心里还是一只小鸟呢。
她抬眼看着谢三，只见他靠在树上，因更深露寒，咳了两声，笑着望她。
倒是显得很自在。
崔仪双手环臂，盯着谢三，懒懒道：“我的本器，应当不属于你吧。”
谢三干脆利落道：“是。”
“是你师弟的？”
“是。”
“我原本要救的也是你师弟？”
谢三的表情有些遗憾：“那倒不是，我师弟对师妹用情极深，师妹死了，就算要耗掉价值非凡的天蚕珏也想向仙神求她一命。”
“哦，那倒真是可歌可泣，”崔仪猜了猜，“我的本器怎么又会在你的身上？难道是你的师弟用你的性命做献祭，误打误撞让我的本器沾了你的血？”
谢三笑得温和：“就是如此。”
“原来是这般，”崔仪连连点头，嘴角含笑，眼神冰冷，“这么说来，你之前的话都是在骗我喽？像什么被宗门陷害啊，邪道屠了宗门栽赃到你身上啊，其实是你干的吧？”
“崔姑娘真是料事如神。”
“哈哈，多谢夸奖。”
崔仪笑指：“你也很厚颜无耻嘛，这么多的事还敢认哦。果然是有勇有谋。”
谢三拱手：“愧不敢当、愧不敢当，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小伎俩，当不上姑娘夸奖。”
两人面对面假笑着，心里实则都要压着火。
崔仪忽然想起来了当时自己想抛下谢三独自跑路时劈下来的天雷。她当时还以为那是警告她不许食言，此刻想来，是天雷提醒她救错人了！
……都打雷了就不能放句话给她吗！
崔仪不想责怪自己，决定把火都发在谢三的身上：“你就这么坦白了，不怕我杀了你？”
谢三把手中的药瓶推向崔仪：“崔姑娘如果希望我死，那我就去死吧。”
这是那日崔仪从乔无忌那里搜刮来的毒药，不知道谢三什么时候收起来了。
崔仪：“哦？张嘴。”
她拿了药就要往谢三嘴里丢。
谢三不仅没有抗拒，反而张开了嘴，用那双亮极了的眼眸期待地看着崔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看情人。
药被扔了进去。
谢三的喉头动了动，穿肠烂肚就这么被吞了进去，他边吞边看着崔仪，温顺的样子仿佛在等待一个夸奖。
“不过我猜，崔仪你不想让我死，”谢三闭上眼睛，很安详地坐在了草地上，“你本来一开始就不想救我，可还是把我带走了。我对你而言明明是个累赘，但你给我找药，要教我功法。摆明了不喜欢我还要对我做这么多，我一定对你很有用吧？你一定有不能抛下我的理由。”
“如果我快死了，你或许还会救我。”他的语气很恭敬，却又十分笃定。
崔仪弯腰，扯着谢三的头发，让谢三不得不看向她。
“你错了，”崔仪什么表情都没有，“我不会救你，你也不会死。”
“是因为你的本器在我身体里。”谢三的嘴巴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冒出鲜血来，染红了他的牙齿，但他还努力装作神色如常的模样，看着十分诡异。
崔仪挑了挑眉。
“从你对我开膛破肚的那天我就觉得你在找一个东西，你说的那枚针……”
“我说了那不是针。”
“那把世界上最小的剑。它还在我的身体里，你取不出来。”谢三的身体开始因为毒素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努力把血吞下去：“所以我不会死，所以你之前一点都不担心，对不对？”
“也算对吧，”崔仪一点都没有施以援手的意思，就这么看着谢三痛苦，“知道死不了才吞的毒药？”
谢三抱着肚子，额头上青筋暴跳，他面色惨白，脸颊和眼底却因为药物的毒性染上了酡红，看着像地府里爬出来地艳鬼。
“我想让你消消气。”他说。
“哦，好像没用哦。”
谢三遗憾：“那真是可惜了。”
“确实是很可惜。”崔仪倒还真换不了谢三。
强行要把本器从谢三的心里抽出来的前提是本器能找得到。
要是本器想让崔仪找到的话，那一天她就能取出来，而不是费心费力保住谢三了。
她今天可以算是把积蓄的祟力花的一干二净，谢三又自己吞了药，刚刚好起来的身体又要垮了。本器从她和谢三这里都汲取不到能量，还要倒贴给谢三，这时候觉得把她骂的不成样了。
想到这里，崔仪头更痛了。
她只是想好好休息几天，为什么这么难！
都怪谢三！
那个什么赵盘音也是谢三惹来的！
崔仪悲从中来，一掌打在谢三腹上。
谢三当即呕出了一大口血。
“这样能消气吗……”谢三虚弱道。
崔仪笑眯眯：“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让你把那毒药吐出来。”
谢三：“……多谢。”
崔仪：“不客气。你真虚伪。”
“彼此彼此。崔仪，既然你需要我，我们二人终归是很难摆脱现在这个局面了，”谢三用了很大的力气，抓住了崔仪的手臂，努力地争取着，“不如我们就继续这样下去吧。邵宁满心满眼只有儿女之情，他不会比我更有用的。”
崔仪把他拉了起来，撕下了他的口，堵住了他的嘴巴。
省得源源不断的血往外冒。
谢三把布条往外拔：“我只想要力量。邵宁，葛苗青，李三娘都不适合你。他们顾虑太多，有太多的底线。崔仪，我没有。你给我能够继续修炼的力量，我甘为您坐下鹰犬。”
崔仪把布条又推了回去。
“行了，你不是知道我摆脱不了你吗？吵死了，给我闭嘴。”她真的烦了。
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就算知道认错了人，崔仪也改不了。
本器已经先一步给她定下了，她有什么办法。
都怪那个什么邵宁，把她给他祖先的本器插到了仇人的身体里。
蠢材啊蠢材！
既然事情无法改变，崔仪接受的速度快得惊人。
事情定了，她就只想睡觉。
谢三喋喋不休要在夜里拉着她吹冷风，她真是想给谢三再来几拳，可惜那样只会更慢。
她想拖着谢三的手直接扯回客栈，但顺手一捞，只抓到了谢三空荡荡的袖管。她瞬间想起来上次拉断了人家手臂的惨剧。
“唉。”崔仪翻了个白眼，不得不把谢三拎起来放到背上背着。
“不许把血弄到我的衣服上。”
谢三眉眼弯弯，他把布条又吐出来，从腰间掏出了另一个药瓶，倒出里面雪白的药丸吞了下去。
正巧扭头看见的崔仪：……
呵呵。
事情解决，谢三终于舒心自在地把头垂在了崔仪的肩上，恐怕没过多久就能昏睡过去。
崔仪气笑了。
她自己不痛快，也绝不会让罪魁祸首好过。
“对了，要是你的仇家再赶来，我估计你得逃快点。别看我是神仙，其实我还打不过今天这个赵盘音。”
谢三的头唰得一下就抬了起来。
“元婴期的，化神期的，我统统都打不过。如果你惹了这些人，我就先跑了。”崔仪自豪地挺起了胸脯。
谢三面上有片刻的呆滞：“什么意思？”
“人里有武艺高强的，也有一窍不通的，”崔仪笑容璀璨，简直畅快极了，“我呢，就属于神仙里最烂的那一批啦。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看得出来我不是什么好神仙吧。而且神仙下凡灵力是会被剔除的，所以过不了多久我也就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了。好可惜我们绑死了呀。”
“你要是想靠我复仇呢，我是有点可怜你。”
“简直就是白日做梦嘛！哈哈哈！”
谢三：……
烈性的毒药都没能战胜谢三的理智，但此刻，谢三的所有信念都崩塌了。
脑子里只剩下崔仪恶劣猖狂的笑声。
“你在说什么？”
洞明的眼眸中终于流露出了几分愉悦：“这个人不是谢三，而是叛出垂天府的弟子谢唯真。”
然而崔仪并没有如洞明想象中的那样，恍然明了。
她思考了很久，面上带着疑色：“呃，这个，我知道啊。”
不就是换了个曾用名吗，也倒不至于要这么严阵以待。
洞明有些疑惑了：“你知道？”
崔仪肯定：“我知道。”
洞明：“你真的知道我在讲什么吗？”
崔仪点头：“知道知道！你是想说谢三屠戮了宗门，可能还杀了一些其他的人吧，我记不太清了。”
反正都是一些主角必经的误会。
谢三最初时对崔仪解释过了，崔仪也很信任谢三。
不爱讲话的谢三或许不讨崔仪的喜欢，但崔仪毫不怀疑谢三是个好人。和葛苗青第一次见面时，谢三还替她挡了葛苗青的一顿揍呢。
她含笑望向谢三，挤眉弄眼，好似在安抚他。
被她看着的谢三表面看不出异样，眼神里还装三分的不解与郁闷。
洞明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此刻变得更大了：“他杀了亲手养大他的宗门，如此恶人，你不在乎？”
崔仪还帮谢三解释：“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洞明嘎嘎笑了两声：“误会？一声误会就能埋葬这么多人的性命？”
崔仪开始有些头疼了，没错，按照套路来说一开始为人所唾骂被全天下误解就是主角的宿命。看来谢三已经开始走天命安排的剧情了。
她摆了：“你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谢三适当地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洞明本是想着要揭露谢三冒充邵宁的事，可一开始就被崔仪带偏了。而此刻谢三的叹息在洞明耳中更是好比得意的笑声，听得洞明恨不得手撕了谢三，叼出他的心脏，看看这种畜生是不是真的长了一颗人心。
作为一只寿命快走到尽头的苍老灵兽，洞明不理世事已经很久了。赵家还想再用它，都被赵盘音拦了下来。
别的事，都与洞明不相关。
谢三是杀了宗门还是杀了天下，洞明一点都不在乎。
但谢三偏偏杀了赵含锋。
从垂天府中知晓了赵含锋的死并非意外后，记忆都开始混沌的洞明忽然想起了赵含锋，那个孩子的面容此后便一直挂在它的心头，难以忘却。
本来这次前往结瑚岛，赵盘音没想过要让它同行。
是洞明主动开口，说想要出来转一转。
整个赤霞山抑或是九州都以为赵盘音是来为赵含锋报仇的，只有洞明知晓，并不是。
如果赵含锋没死在谢三手中，那他最后也极有可能被赵盘音夺去性命。他们并不是如它的上一任主人，赵盘音的母亲赵如林期待中的和睦姐弟。
赵如林还活着的时候，是赤霞山的掌门，统管宗门大小事务，根本无暇顾及赵盘音姐弟。
赵盘音是在各个长老的山峰之间流转长大的。
生了赵含锋之后，赵如林被人暗算，成了一个双腿残疾的废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的赵如林意志消磨，性情也逐渐走偏。她把自己的一腔希望和爱意全部倾注在了才几个月大的赵含锋身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赵如林日夜担忧暗害她的人要对赵含锋下手，在一开始的那五年里杜绝了赵含锋和山内几乎所有人的接触，包括灵兽，包括她的女儿赵盘音。
只有洞明这个时代忠于赵家、属于赵家的灵兽能够停在母子俩居住的山峰上。
于是洞明成了赵含锋唯一的玩伴。
或者说，赵含锋成了洞明的玩伴。
说来也奇怪，赵含锋那么小一个孩子，竟然也敢抓着洞明这样庞然大物的腿往上爬，边爬还边笑。
洞明不是没有见过孩童，但它没靠近过。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赵家，威慑众人，必要时用命为赵家的利益厮杀。
它应该在腥风血雨中，应该在尸山血海上，但那时候，他居然在温暖的阳光之下，被孩子抱着，听着含糊不清的咯咯笑声。
赵含锋看他的眼中也从来没有惧怕，没有惊恐，更没有厌恶和贪婪。很难形容那是什么眼神，赵如林看它的眼中也没有这些情绪，她看它的时候很冷漠，像是在看一个物件。
或许……赵含锋以为它也是一个人呢？
这种感觉很奇妙。
洞明不会说自己很喜欢，它只是觉得这样不错。
赵含锋一年又一年地长高，从小小的孩童，长成了英姿勃发的少年人。
赵如林对当年的事也不再心有余悸，允许他在宗门里活动。
或许是接触了太多的人，孩子终将是要长大的。赵含锋看洞明的眼神多了很多东西，他会故意要洞明载着他到各个峰顶之上向众人炫耀，也会用命令的口吻呵斥洞明去摔死不顺眼的灵兽。
这就是洞明原本的生活，洞明没有怨怼，它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赵含锋没有对不起洞明，他只是长大了，也逐渐成为了赵家人，觉得洞明是个工具。
幸运的是，洞明是个好用的工具。
赵含锋从来没想过离开洞明。赵如林亲口对洞明说过，赵含锋会是下一个赵家家主，也有可能是赤霞山的掌门。洞明这只灵兽，最后会归属于赵含锋。
洞明很老了，他应该也会死在赵含锋身旁。
洞明记得他和赵含锋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含锋哈哈笑着，洞明以为他没当回事。
但赵含锋很快认真地对洞明承诺：“如果你死了，我亲自烧了你，不让你被那些低等的灵兽啃食尸身。”
他说，洞明，你是世间最威武最强大的鳌鹰。他说，等我死了，我要把你的名字也刻在我的墓碑上，所有人都要记住你的名字！
很少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洞明不会轻易被感动，但那一幕，他确实记得很牢。
所以洞明没有想过，赵含锋会比他先死。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夺宝幻境，银步川也是年年都有人进出的平和之地。任谁都想不到，就那一次，各大宗门的顶尖苗子近乎全折在了里面。
只有垂天府的谢三和邵宁半身伤残地走了出来。
天命难测，这个道理洞明懂。
它听从了赵家人的安排，到了赵盘音的身边，再也没提过赵含锋。
可终归，公孙泉让他知道了真相。
赵含锋不是死于意外。
是谢唯真杀了赵含锋。
所以洞明来了。
是为赵含锋报仇吗？它不能，因为它此刻听令于赵盘音。
赵盘音若想利用谢唯真，那谢唯真就不能死。
洞明恨恨地盯着谢三：“你杀了赵含锋，也是误会吗？”
“他确实是我杀的。”谢三毫不含糊地认了。
洞明连到了几声好。
“你是赵含锋的灵兽，”谢三看起来居然毫无惧色，很平静道，“那你应当最了解你的主人。他嚣张狂妄，心术不正，合该自取灭亡。”
“你想激怒我。”洞明看穿了他的意图，“你在担心什么？”
谢三没说话。
崔仪好奇地听着竖着耳朵听八卦。
洞明嗤笑了一声：“也罢。你告诉我，赵含锋到底是怎么死的。”
谢三笑得爽朗，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面庞都很柔和：“赤霞山把赵含锋养得谁都不看在眼里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他欺男霸女，但凡遭人忤逆就要大开杀戒，早就被人盯上。秘境中天圣门蒋飞星找到了大能留下的灵通宝器。赵含锋蓄意抢夺，还用暗器伤了蒋飞星。之后自然是群情激愤。他被众人围攻后受了重伤，恰好一只黑水鳄拖入了深潭。”
洞明：“死于鳄鱼口中。”
谢三摇了摇头，仿佛在讲述一件与他并不相关的事情：“他命大，拖着半截身子爬上了岸。我看他痛苦，给了他一个解脱。一剑穿心。”
洞明目光锐利：“他那样的人，就算腿断了也不会想死。”
谢三微笑：“那应当是我误解了吧。”
“误解，又是要说误会是吗？”洞明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崔仪，“这么多的误会。小神仙，我看你对着这个谢唯真恐也有误会。”
它终于要说出口。
谢三思虑过后此刻倒也并不害怕，反而很气定神闲地转了转手中的药瓶。
“用天蚕珏召你下凡的人根本不是谢唯真，而是谢唯真的师弟邵宁了。你还真被这个姓谢的畜生哄骗，信以为真？”
高高兴兴吃瓜的崔仪猛然吃到了自己身上，脑子有一瞬间转不过来。
崔仪脱口而出：“又是天蚕珏？我不是因为天蚕珏下凡的。”
邵宁……邵宁是谁？之前跪在地上的那个少年？
洞明倒是罕见地怔愣了。
它神色古怪：“你真是神仙？”
又是这个问题。
崔仪：“你觉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洞明：……呵。
本来崔仪也没觉得神仙是多好的东西。只不过当时需要用神仙的名头来向谢三快速地讲解事件经过才搬出来的。
而且神仙这玩意，本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大家似乎都把修炼到最后飞升的人和画本子里的仙神信仰混作了一团。
“你走吧走吧，”崔仪真的很困，的眼睛都快闭上了，“你别忘了你现在的主人还昏着呢，虽然元婴期的人比较强壮，但还是有几率感冒的。夜深了，冷得很，快把她带走。”
洞明冷笑了一下。
“你们两个，神不是神，人不是人，蛇鼠一窝。”
崔仪满不在乎：“哎呀，都要走了就别骂人了。”
她挥了挥手，做赶人状。
洞明也懒得和他们啰唆上了火气，挥着翅膀朝着海面飞去。
崔仪在他心中，不仅是个没有羞耻心的无赖，更是个冷漠的畜生。
但崔仪才不在乎洞明心里她是什么样的。
大老鹰洞明在她心里还是一只小鸟呢。
她抬眼看着谢三，只见他靠在树上，因更深露寒，咳了两声，笑着望她。
倒是显得很自在。
崔仪双手环臂，盯着谢三，懒懒道：“我的本器，应当不属于你吧。”
谢三干脆利落道：“是。”
“是你师弟的？”
“是。”
“我原本要救的也是你师弟？”
谢三的表情有些遗憾：“那倒不是，我师弟对师妹用情极深，师妹死了，就算要耗掉价值非凡的天蚕珏也想向仙神求她一命。”
“哦，那倒真是可歌可泣，”崔仪猜了猜，“我的本器怎么又会在你的身上？难道是你的师弟用你的性命做献祭，误打误撞让我的本器沾了你的血？”
谢三笑得温和：“就是如此。”
“原来是这般，”崔仪连连点头，嘴角含笑，眼神冰冷，“这么说来，你之前的话都是在骗我喽？像什么被宗门陷害啊，邪道屠了宗门栽赃到你身上啊，其实是你干的吧？”
“崔姑娘真是料事如神。”
“哈哈，多谢夸奖。”
崔仪笑指：“你也很厚颜无耻嘛，这么多的事还敢认哦。果然是有勇有谋。”
谢三拱手：“愧不敢当、愧不敢当，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小伎俩，当不上姑娘夸奖。”
两人面对面假笑着，心里实则都要压着火。
崔仪忽然想起来了当时自己想抛下谢三独自跑路时劈下来的天雷。她当时还以为那是警告她不许食言，此刻想来，是天雷提醒她救错人了！
……都打雷了就不能放句话给她吗！
崔仪不想责怪自己，决定把火都发在谢三的身上：“你就这么坦白了，不怕我杀了你？”
谢三把手中的药瓶推向崔仪：“崔姑娘如果希望我死，那我就去死吧。”
这是那日崔仪从乔无忌那里搜刮来的毒药，不知道谢三什么时候收起来了。
崔仪：“哦？张嘴。”
她拿了药就要往谢三嘴里丢。
谢三不仅没有抗拒，反而张开了嘴，用那双亮极了的眼眸期待地看着崔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看情人。
药被扔了进去。
谢三的喉头动了动，穿肠烂肚就这么被吞了进去，他边吞边看着崔仪，温顺的样子仿佛在等待一个夸奖。
“不过我猜，崔仪你不想让我死，”谢三闭上眼睛，很安详地坐在了草地上，“你本来一开始就不想救我，可还是把我带走了。我对你而言明明是个累赘，但你给我找药，要教我功法。摆明了不喜欢我还要对我做这么多，我一定对你很有用吧？你一定有不能抛下我的理由。”
“如果我快死了，你或许还会救我。”他的语气很恭敬，却又十分笃定。
崔仪弯腰，扯着谢三的头发，让谢三不得不看向她。
“你错了，”崔仪什么表情都没有，“我不会救你，你也不会死。”
“是因为你的本器在我身体里。”谢三的嘴巴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冒出鲜血来，染红了他的牙齿，但他还努力装作神色如常的模样，看着十分诡异。
崔仪挑了挑眉。
“从你对我开膛破肚的那天我就觉得你在找一个东西，你说的那枚针……”
“我说了那不是针。”
“那把世界上最小的剑。它还在我的身体里，你取不出来。”谢三的身体开始因为毒素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努力把血吞下去：“所以我不会死，所以你之前一点都不担心，对不对？”
“也算对吧，”崔仪一点都没有施以援手的意思，就这么看着谢三痛苦，“知道死不了才吞的毒药？”
谢三抱着肚子，额头上青筋暴跳，他面色惨白，脸颊和眼底却因为药物的毒性染上了酡红，看着像地府里爬出来地艳鬼。
“我想让你消消气。”他说。
“哦，好像没用哦。”
谢三遗憾：“那真是可惜了。”
“确实是很可惜。”崔仪倒还真换不了谢三。
强行要把本器从谢三的心里抽出来的前提是本器能找得到。
要是本器想让崔仪找到的话，那一天她就能取出来，而不是费心费力保住谢三了。
她今天可以算是把积蓄的祟力花的一干二净，谢三又自己吞了药，刚刚好起来的身体又要垮了。本器从她和谢三这里都汲取不到能量，还要倒贴给谢三，这时候觉得把她骂的不成样了。
想到这里，崔仪头更痛了。
她只是想好好休息几天，为什么这么难！
都怪谢三！
那个什么赵盘音也是谢三惹来的！
崔仪悲从中来，一掌打在谢三腹上。
谢三当即呕出了一大口血。
“这样能消气吗……”谢三虚弱道。
崔仪笑眯眯：“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让你把那毒药吐出来。”
谢三：“……多谢。”
崔仪：“不客气。你真虚伪。”
“彼此彼此。崔仪，既然你需要我，我们二人终归是很难摆脱现在这个局面了，”谢三用了很大的力气，抓住了崔仪的手臂，努力地争取着，“不如我们就继续这样下去吧。邵宁满心满眼只有儿女之情，他不会比我更有用的。”
崔仪把他拉了起来，撕下了他的口，堵住了他的嘴巴。
省得源源不断的血往外冒。
谢三把布条往外拔：“我只想要力量。邵宁，葛苗青，李三娘都不适合你。他们顾虑太多，有太多的底线。崔仪，我没有。你给我能够继续修炼的力量，我甘为您坐下鹰犬。”
崔仪把布条又推了回去。
“行了，你不是知道我摆脱不了你吗？吵死了，给我闭嘴。”她真的烦了。
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就算知道认错了人，崔仪也改不了。
本器已经先一步给她定下了，她有什么办法。
都怪那个什么邵宁，把她给他祖先的本器插到了仇人的身体里。
蠢材啊蠢材！
既然事情无法改变，崔仪接受的速度快得惊人。
事情定了，她就只想睡觉。
谢三喋喋不休要在夜里拉着她吹冷风，她真是想给谢三再来几拳，可惜那样只会更慢。
她想拖着谢三的手直接扯回客栈，但顺手一捞，只抓到了谢三空荡荡的袖管。她瞬间想起来上次拉断了人家手臂的惨剧。
“唉。”崔仪翻了个白眼，不得不把谢三拎起来放到背上背着。
“不许把血弄到我的衣服上。”
谢三眉眼弯弯，他把布条又吐出来，从腰间掏出了另一个药瓶，倒出里面雪白的药丸吞了下去。
正巧扭头看见的崔仪：……
呵呵。
事情解决，谢三终于舒心自在地把头垂在了崔仪的肩上，恐怕没过多久就能昏睡过去。
崔仪气笑了。
她自己不痛快，也绝不会让罪魁祸首好过。
“对了，要是你的仇家再赶来，我估计你得逃快点。别看我是神仙，其实我还打不过今天这个赵盘音。”
谢三的头唰得一下就抬了起来。
“元婴期的，化神期的，我统统都打不过。如果你惹了这些人，我就先跑了。”崔仪自豪地挺起了胸脯。
谢三面上有片刻的呆滞：“什么意思？”
“人里有武艺高强的，也有一窍不通的，”崔仪笑容璀璨，简直畅快极了，“我呢，就属于神仙里最烂的那一批啦。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看得出来我不是什么好神仙吧。而且神仙下凡灵力是会被剔除的，所以过不了多久我也就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了。好可惜我们绑死了呀。”
“你要是想靠我复仇呢，我是有点可怜你。”
“简直就是白日做梦嘛！哈哈哈！”
谢三：……
烈性的毒药都没能战胜谢三的理智，但此刻，谢三的所有信念都崩塌了。
脑子里只剩下崔仪恶劣猖狂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