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一次逃脱了。

    一阵冷风刮过。

    那和尚打了个哆嗦。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处在暴风雨之中,百思不得其解,捡起地上的斗笠,急匆匆跑去躲雨。

    他的眉间,无来由地显现出一道红色火纹,很快又暗淡下去。他对此毫无知觉。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何来到此地。

    “阿弥陀佛。”和尚嘟嘟囔囔地寻找安身寺庙。

    皇城的西北角,是高矗的灵台。一对官员在灵台内烤火烧酒。

    “大人。”一人身穿太史局博士弟子员的服色,恭恭敬敬地为对面的官员递上一杯酒。

    官员穿的是大唐四品官服。他五官深邃,面部线条如刀刻般犀利坚硬。他抬起手,制止了学生的献酒:“我不饮酒。阿辰请自便。”

    学生便收回酒杯,放在一旁。又重新为自己也温了一杯酒,喝了一口,一股暖意从腹底升起,脸色红润了许多。“大人。今日未时之后,一直忧思难解。可是为了这场雨?”

    “是。息昙大人被秦王召见,应也是询问雨讯。”这四品天官是太史局的中官正刘衡。

    “这雨……虽然有些蹊跷。可是,四季之中,偶有测算之外的天象,也在意料之中。秦王为何如此在意?大人又为何如此忧心?”阿辰脸上有些红光。

    看来,酒量并不好。

    刘衡垂下眼睑看着跳跃的炉火,良久,才侧头去看灵台之外。滂沱大雨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阿辰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善解人意地笑起来:“大人,可是担心散堂之后,雨没停,不好回府上?”

    刘大人相貌堂堂,有龙凤之姿,身姿挺拔,平日里不爱说话。除了太史令息昙大人,没人知道刘大人的来历。

    太史局的官员很少在众人面前出现。上一次祭天大典,息昙大人的汉话不好,便让刘大人替他主持祭天大典。

    由于息昙大人来自异国,又是异教僧人,皇帝格外宽恕,并不要求太史局官员统一服色。

    所以刘大人并没有按照礼制穿官服,而是身穿星斗元君袍,在晨曦升起的那一刹那,身上紫光万丈。他手持上古卷轴,念动安国咒的那一幕,让很多郡主县主芳心大动,陶醉不已。

    从那之后,就不断有郡主、县主或跟着父兄或结伴同行,来太史局的附近逛。都是盼着等太史局点卯或者散值的时候,能见到刘大人一面。

    可惜刘大人始终一语不发,视而不见。他与息昙大人住在一起,而息昙大人身为太史令,掌管朝廷吉凶,住处十分低调神秘,有皇家护卫团团围住。

    因而,这些郡主、县主都没办法打听、窥见刘大人的家室。而唯一知道他是否成家的,就是息昙大人。

    息昙大人是天竺国来的圣僧。自然没人敢去找他打听刘大人的私事——至于那些皇家护卫,要撬开他们的嘴,除非拿到皇帝的手令。郡主们再怎么放肆,也不会惊扰圣上。

    心痒难耐的郡主县主,就开始借故靠近太史局其他官员。

    阿辰就遇到好几个女子向他送礼,想打听刘大人的私事。但是阿辰不为所动。刘大人对所有博士弟子员都一视同仁,没有冷落出身贫寒的阿辰,这让他打心底里亲近刘大人。

    所以,他借着酒意,想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刘大人。哪怕做妾,也是高攀。

    这应该是妹妹最好的归宿。

    所以,他也想试探一下刘大人的家室。

    刘衡抬起眸子柔和地扫了阿辰一眼。那眸子的颜色像极了佛前供奉的琉璃。

    阿辰也定定地看着刘大人。

    刘衡微微一笑,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抬起食指,又落在膝上。“馆舍就在皇城之内,我并不难。”

    可是,要穿梭皇城内外、往返南北羁旅的人们,恐怕要遭殃。

    刘衡缓缓站起身,走到灵台之外的飞檐下。

    天上黑沉沉地,浓烈得化不开的黑,隐约还能透过暴雨看到一个极其缓慢旋转的漩涡。

    这一切,理应前所未有,但又似曾相识。他看向皇城的西北方向。

    那里是秦王府的所在。秦王近日已经回到长安,却未通报皇帝和太子。

    若非秦王召见息昙大人,恐怕整个朝廷都没人知道秦王在京都长安城。

    “刘衡研读过所有的上古星图和占卜。他的算法,万万不可能出错。这场雨只是个意外。还望秦王明察。”秦王府内,息昙大人神情有些焦虑。

    他喝不下茶,侧过身子,对秦王作揖,委婉地提出要返家的请求。

    秦王已经扣着他一个时辰了。

    这一个时辰里,雨势不曾减弱。这让太史局“旱冬”的推算,越来越站不住脚。秦王一向不喜欢太史局,恐怕要借这个机会,找太史局麻烦。

    秦王端坐在案头之后。案桌上摆满了各地送来的军情和文书。

    不少都带着绝密的漆印。这些反而是对朝廷公开的军国大事。

    还有一些看上去没有任何显眼的标记,只有捆绑卷轴的带子,花样极为特别。是秦王府独特的标记。

    外人不得见。哪怕是皇帝,也不知道这批文书的存在。

    息昙大人离案桌甚远,又是坐着,自然也不会看到。

    秦王没有说话。

    息昙大人听着屋外的雨势,又看看没有任何情绪的秦王。心里还惦记着其他事,显得焦灼难安。

    “息昙大人,你有急事吗?”秦王终于开口,慢条斯理地掸了掸他束紧的袖口。

    息昙大人正要点头承认,看到秦王腕上的臂鞲,突然闭口。

    秦王回到京城,也穿得如沙场一样……息昙只觉得眼前似乎出现了刀剑的寒光。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低头低声说:“下官不敢。”

    秦王哼笑着说:“父皇迷信汉人的阴阳五行,对大人的占星术更是言听计从。本王可不敢让大人自称下官。”

    息昙并非阴阳五行出身,也非以占星术为主。他听出了秦王要刁难的弦外之音,虽有心辩解几句,但又作罢。

    两人静坐了又一个时辰。

    息昙不敢再有异动。只是,一直坐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偷眼看秦王,秦王在看着书卷。最终,息昙还是下定决心,酝酿了片刻,才说:“下官日前倒是遇到一些趣事,秦王刚回京,恐怕还未知晓。”

    秦王放下了案卷。“息昙大人,有劳。”

    息昙只好把日前的观测说了一遍。

    在刘衡测算物候时,算出旱冬。可息昙日夜查看云气走向,认为“旱冬”不符合天象。

    两人便一起查阅古书,最后在息昙带来的一本书中,找到了蛛丝马迹。

    那本书里写了一件道听途说的事,东方汉国因为一次奇异的云观而献祭了一名巫师。书里所言,干寒之昼,汉地王畿墨云骤积,无水而成雨,雨如长竹、如巨珠,狂风,云不散。

    息昙说完,故作镇定地看着秦王。

    秦王正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

    息昙心中一寒,不由自主地继续说下去:“那本书还提到,这种天象……这种天象是真龙出没。……要、要下三天三夜,下满之后,会在骤然之间云破日出,续上未时的日轨。”

    “此言何意?”秦王陡地站起来。

    身披铠甲的将军之威,把本就心虚且在异国战战兢兢的息昙吓得跪在地上。

    “将军!”息昙稳住了心慌,看秦王满面阴云密布,连忙说:“那只是古书记载,不可全信!所谓真龙,含糊其辞,难以捉摸。所以,下官和刘衡也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真龙?此话一出,已经击中了秦王的逆鳞。“到底谁是真龙?父皇可知晓此说法?”

    如果父皇知道他回到京城,又遇到真龙出没的异象,难保父皇不会浮想联翩。

    秦王背过手去,在背后双手握紧了拳头。

    “没、没有。下官和刘大人绝不会轻信古书。更不可能将此事做准,报与皇上。”息昙冷汗直流。

    秦王握紧的拳头才缓开了一些。指尖在掌心里留下深刻的痕迹。“哼。你们一张嘴,父皇就要大兴土木造宫殿、灵台。百姓辛苦劳作,军士舍命杀敌,倒是搏不到半点青眼。”

    秦王并未说明是谁不对百姓将士青眼有加。

    但,自然是指皇帝偏心。

    “是。是。”息昙也只能匍匐在地,连声附和。

    谁让他孤身陷入秦王府。谁让他一开始咬定说这场雨只是意外、而后又扛不住秦王的威压,把实情说出来呢。

    真不该自己一人前来秦王府。应该无论如何也要带上刘衡。

    怪只怪刘衡今日当值。

    “你给本王谈谈这真龙之说。”秦王确定父皇不知道这场雨的含义,心中放松了不少。对真龙之言有了兴趣。

    息昙也只能把自己所知所学都尽量简单地传授一遍。“真龙之说,各有宗派。以汉地阴阳五行最博杂。但各家又是不传之秘,外人只能捕风捉影,牵强附会。……”

    “不传之秘?本王看是无稽之谈。坐了江山,就是真龙。坐不了,就说非龙。说到底,还是靠自己。”秦王傲然说道。

    息昙语塞。

    秦王瞟了他一眼,这天竺高僧,学问不知道多少,胆子着实太小。“大人,请继续吧。”

    息昙像个被操纵的傀儡,听到秦王指令,又接着说:“据下官了解,真龙理应是布雨的行云所化。世人以讹传讹,便说成了龙。还附会天命所选之人,乃真龙天子,会引发各种异象。如果行云异乎寻常,或许是物候、山川方位和风气变化所引发。这些变化,不在太史局的掌控之内,所以,测不到这场雨,太史局也没有在意。”

    “说来说去,就是测不出,无能。”秦王毫不掩饰对太史局的厌恶。

    息昙脸色不豫,只是在天策将军秦王面前,也不敢发脾气。

    古往今来,哪朝哪代,能毫无意外地测出每一日的风云变化?

    秦王分明是要冲太史局发泄不满。

    三日之后,已经酿成洪水泛滥的大雨,突然停止。

    明亮的白日跳出云头。长安城里的鼓,捶响了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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