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拖下去并不是办法,不管燕璟玉如今是否平安,他们也不能再这里多留了,需要尽快找到真正能栖身的地方才是。

    姜葛把那张舆图拿出来仔细的比对了一番,确定后决定过一日离开这个地方。

    哪知人世间的事情有时就是那么凑巧。

    在燕璟玉离开的第九日的午时。

    他带着一身的风尘回到了山洞。

    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队人,皆是世家豢养的侍卫打扮,身姿健硕,面容肃穆,一看便知非普通草莽之流。

    姜葛便是在那时候见到了那群人中的那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衣,静静站在燕璟玉的身旁,山间的雾落在他的身上凝成寂落的霜雪,清冷的风坠在他的衣摆上及其温柔的晃动,像是贪恋,又像是不舍与珍惜。

    一只饮竹露的野鹤落入凡尘。

    他的脸无疑是美丽的,只是你若看到他便会不由自主被他的气质吸引,在姜葛长达二十加六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这么像一块玉的人,坚硬的骨撑起一张温润的面,男人的存在就像那最上好的种水,你可能从未见过,但看了一眼便知道它的稀世罕有。

    “这时祁氏的二郎君,祁衍。”燕璟玉向她介绍道。

    “我在清河遇到他,他说能帮忙安置这些孩子,故拖延了几天。”

    姜葛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听到了这个在无数人口中提过的名字。

    “二公子好,我是姜葛。”她点头,自报了名姓。

    祁衍亦颔首,启唇却停顿了一下。

    “姑娘来自安平姜氏?”

    声音似春日细雨,落月流风。

    “是。姜仲文是我父亲,我排行行四。”姜葛无意于隐藏身份,她不过是个不怎么重要的庶女,是否存在都可有可无。

    “那倒是凑巧。”祁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和。

    “你的亲眷如今正在东郡,待此间事了,我可以派人送你与他们汇合。”

    姜葛并没有立刻应下来,她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

    “不知道公子有没有见到我弟弟?他今年五岁,前阵子与我走散,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找到家人。”

    但心里也知道当时并没有让他们往东郡去,能回到姜家的可能性其实很小。

    祁衍面上略有歉意,“我最近并未去过东郡,这些消息是家里传给我的,下山后我帮你问询一二。”

    “那多谢公子了。”姜葛向他施了个礼。

    “无碍。”祁衍微笑。

    除了姜徽,姜葛如今与姜家那群人基本上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只是她也不是上赶着要颠沛流离的人,况且若姜协没去找姜莹,回姜家也是最大的可能,姜葛还是谢过祁衍,接受了他送她回去的提议。

    带着他们见过那些孩童,文婉儿和几个小姑娘见着祁衍都闭着嘴不敢说话,害羞的往姜葛身后躲,躲着躲着又探出头来,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又眨巴眨巴的止不住往他身上瞧。

    站在边缘不吭一声的还有宋玉,自从这群人进来,姜葛能感觉他似乎分外沉默,偏着头眼神望向山洞外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谢小公子。”

    身旁落下一只青色的袖摆,宋轩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在他俊逸的眉目间扫了一眼,复又垂下眼睫。

    “你认识我?”他像是没睡好,或者着了凉,语气嗡嗡的,听不真切。

    “你的父兄在找你。”

    他扯出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你说我爹派人找我还有点可信,我哥可能吗?”

    “是你表兄。”祁衍回答。

    “他是这次平冀州叛乱的主将,拜为骑都尉,受命征讨李通。”

    谢兰轩猛地抬头,眼里有不知名的碎光闪动,他下意识挺起背脊,精巧的下颌收缩,喉咙间的绵雾散开,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哦,那你带我去见他。”

    另一边姜葛和燕璟玉来到了山洞外,姜葛把羊皮舆图拿出来交还给他,燕璟玉轻瞄了一眼,接过后收回了自己身上。

    他这时开口“东部三洲的舆图,我托祁衍给你备了一份,回头他会给你。”

    姜葛抬头看着他,一双柳叶眼澄澈如泉,半晌,轻声开口“你要走?”

    男人迎上她的视线,轻点了下头,“山脚乱石堆里那两个暗卫是你杀的吧。”

    是笃定的语气,姜葛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心下叹息,原来那晚的黑衣人的确是冲他来的。

    姜葛在女子中已经算高挑的身形,仍需要抬头才能看清男人的眉眼,在这个角度,她也能看到他身后的远方,如黛的青山绵延,两行飞雁结伴而行。

    “你…,为什么会被追杀。”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燕璟玉没有回答她,稍稍侧过身看向她刚刚注视过的雁群。

    正当姜葛以为他们的话题可能就此止步的时候,他却反过来问她。

    “你要找你弟弟?”

    “是,我和他在安平郡外的官道上走散,如今也不知道他还好不好。”她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又迅速恢复清明。

    姜协的事并不算秘密,告诉他也没什么问题。

    燕璟玉沉默着不说话,若祁衍是一枚美玉,那他就是一块沉重的玄铁,刀剑烈火也难以撼动他坚硬的外壳。

    姜葛蹲下来,随手拨了一下面前杂草的叶子,也不再言语。

    良久,却又听到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上落下来。

    “寺庙里的那些人来自天玄教。”

    他又往她身边靠近了一点,粗粝的手指握了握腰间的剑鞘。

    “是从太元年间开始在各地出现,打着救死扶伤,信教者可上九天极乐的旗号。”

    见姜葛认真倾听,他继续说“派人刺杀我的是充洲刺史崔邺。”

    “他和天玄教暗中早有往来。”

    姜葛站起身,“你被他追杀有天玄教的原因吗?”

    “嗯。”他此时不再隐瞒。

    “你涉世未深,路上多加小心。”

    他告诉她这些消息,但心底并不希望她能用上。

    尘世辛苦,她对世间的恩怨并无渴求。

    将剑鞘别好,两人道了别,燕璟玉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便离开了,他并没有再耽搁或者再去见那些孩子们一眼,他与祁衍交情不深,却足以信任他的能力品行,他会将一切都安排的很好,而自己此时还身处危险之中。

    日光下漆黑的衣物漫着干燥冰冷的光泽,眨眼间便隐匿不见,两个人的交集起于十二天前的充斥着梵香与血腥味的夜晚,终于这个阳光灿烂的白日,此地一别后,可能再会也无期了。

    ……

    “姜姑娘。”

    清润的声音将姜葛从沉思中换回神。

    姜葛回头,见祁衍正立在石壁旁,光线从外面照在他身上,往他半边面容映上一层浅浅的碎光,似琼瑶碎玉,如梦如幻。

    见姜葛看向他,男人神色端正,开口道“天玄教如今日益猖狂,我想去那个寺庙看看是否留下什么线索,可否麻烦姑娘带路。”

    姜葛点了点头“公子客气了,那是自然。”

    将行李收拾妥当,一行人便在护卫的保护下向之前的寺庙而去。

    有人开路,姜葛这次要轻松许多,她轻灵的越过一块石阶,保持着一个能让所有人跟上的速度向前走。

    “那男的走了?”耳边听到男孩还未发育的嗓音。

    “嗯。”姜葛回他。

    “总觉得他有点眼熟。”男孩略带疑惑的声音又飘过来。

    “那人一看就背负了不少秘密,走了也好,还知道留下来对我们不安全。”

    这小孩有时候说话真的欠欠的,姜葛想。

    于是她幽幽的飘下来一句“嗯…谢小公子说的有理。”

    “你……”谢兰轩哑然,看着她嘴张了张又闭上,把头撇向一边。

    “我不是故意想瞒你。”他别扭的解释到。

    “我当时是怕你是坏人。”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几分委屈。

    还是个小孩呢,姜葛心下被他逗到,偏头冲他一笑,“我也没怪你啊,小公子。”

    “我叫谢兰轩,我父亲是骠骑将军谢嵩。”他自顾自说道。

    “之前和家里堂兄出行,他们将我一个人丢在客栈里,夜间遇到匪徒所以被拐了。”

    作为一个将军嫡子,姜葛听出他似乎并没有那么受重视。

    “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话吗,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在不能确认危险的时候隐瞒并不是错误。”

    谢兰轩其实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和她说那么多,他隐隐约约察觉了,但别扭的性格让他无法深究。

    他的兄长,银鞍绣障,肆意狷狂,人们怕他混世魔王一般的作风他又爱他桀骜不驯的气度。光芒太剩所以不在乎是否有人渴望争辉,从来对他的存在不屑一顾,爱恨都懒得放在他身上,不像女郎,会为分离的弟弟感慨,如果长出他这样的性子该有多么忧愁。

    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那晚的寺庙,大殿和前面的茅草屋此时已是废墟一片,焦黑的木炭石块参差堆叠,院外的围墙也塌了一节,空气中隐隐约约漂浮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难闻味道。

    祁衍站在殿前命手下的人进去查探,姜葛和谢兰轩也走到他身侧问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倒是的确有事劳烦两位,我让他们进去寻找那些教众的尸体,需要你们认认人。”

    待他们应下,祁衍带着他们往里走,剩下的孩童却没有让他们跟上来,那些尸体如今应该已经面目全非,并不适合小孩观看。

    而谢兰轩,从身份暴露那一刻起,就知道这些都将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公子,殿内一共有带刀剑伤的尸体十句,其余尸体七具”

    侍从将找到的尸体残骸排在大殿前的空地上,他们身上的衣物都烧光了,大部分都是烧烂的残躯,有些人已经成了一具黑色的焦骨。

    姜葛仔细辨认了一番,虽然当时黑衣人的脸基本上是蒙着的她并不能分辨,但人数和身上的刀剑伤口却可以一一对齐,大抵是全部死在这里了。

    而谢兰轩却在盯了半响之后皱眉道“好像少了两个人。”

    姜葛问他“静风?”

    “静风是谁?我说的是…”他愣了一下又反应过来。

    “对,还有那个和尚,那就是三个人,我记得很清楚,之前绑我们的农民有两个并不在这里。”

    “大概是跑了…可能当时石头只是将他们砸晕,并没有没砸死…”

    他说着不自觉用牙齿咬紧了嘴唇,面上浮现一片懊恼之色。

    “当时应该确认一下的。”

    那和尚几乎烧烂了半边身子,居然没死吗!

    谢兰轩又是震惊又是气恼,巨大的无力也冲上心头,各种纷杂的思维一下子将他包裹起来。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总是有各种问题提醒他又犯了怎样的错误!

    若是兄长在……

    “是我们的疏忽,当时只想着离开了。”一只温热的手附在男孩柔软的手背上,打断了他发酵的情绪。

    姜葛向祁衍大致说了一下逃走人的身份。

    “无事,不必自责。”祁衍开口。

    “此处地势偏僻,他们又受了重伤,应该很难存活,就算侥幸活下来了也不会走远。”然后他问谢兰轩道“正巧若能找到活口还可以从他们那里得到些信息,谢小郎是否还记得逃走的人相貌特征?”

    “嗯。”男孩低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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