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漠与赵雪妮对视的这几秒间,赵雪妮清楚感觉某种坚硬的东西在胸腔深处慢慢瓦解了。

    而当许漠迈步走向自己时,赵雪妮的第一反应是……

    反手推门,她跑了。

    乔诗语看着赵雪妮的背影惊呆了:“不是,姐们儿你……”

    许漠这时也走到门口,双手掐腰,目送赵雪妮疾步离开。

    “呵。”

    乔诗语听见一声轻笑,在她头顶弥漫开来。

    男人声线低沉,笑起来时有种说不出的磁性。

    “我记得,赵雪妮同学以前胆子很大呢。”

    不仅上课直勾勾地看他,兴致来了,还会上手摸他一把。

    这女人怎么越活越怂。

    -

    赵雪妮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参观完生产区、孵化室、兽医室和库房的。

    回程时许漠大发善心送她们回家,乔诗语下车后,车里顿时变得安静极了,甚至可以听到两个人呼吸起伏的声音——

    独处。

    她,和许漠。

    许漠没有问赵雪妮参观后的感觉如何,无话可说的沉默,已经说明了答案。

    雪林镇只有一条马路,赵雪妮的家就在镇口的界碑处。许漠把车停到她家院子门口。

    赵雪妮想了想,说,“谢了啊,我走了。”

    许漠看着路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嗯。”

    赵雪妮回家后,父母也都在家。老两口退休后清闲的很,挺诧异她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是找新工作吗?找着没。”

    赵雪妮莫名有点焦灼,完全不想谈这话题。

    她去厨房倒了杯热水,边喝边说,“别催行么,找工作跟找对象一个道理,缘分没到的时候……”

    “哎哎,老赵!”

    老妈完全没听赵雪妮说话,趴到了窗边,对老爸招手,“你过来看,那不许家的小儿子吗?”

    老爸皱眉:“哪个许家?”

    “就雪妮以前……”老妈正要介绍,才想起来赵雪妮也在屋里。

    她太久没回来,家里人都不习惯多出个女儿。

    但老爸一听就秒懂,戴上眼镜凑到窗边。

    “嘿,还真是!他把车停咱家门口干嘛,难不成在等雪妮啊?”

    赵雪妮呛了一口水。

    “这孩子可惜。”

    老爸叹气,“以前是理科状元考出去的,学校还给他立了状元石,怎么现在回来干养殖呢。”

    老妈也叹气,“还不是被家庭拖累的。你说他要是生在一个正常家庭,前途得多无量。也不怪以前雪妮喜欢他,确实挺优秀,你看他还会修车呢……”

    老妈话音未落,屋外的风雪吹了进来。

    没过一会,赵雪妮就走进了窗户的格景里,走向许漠。

    许漠的黑色皮卡车没发动,引擎盖是开着的,许漠正在修车。

    赵雪妮的目光从车移动到许漠身上。

    许漠的腿很长,很直,他虽然穿着一条普通的黑色长裤,但能看出长久健身所塑造的健硕腿型。尤其臀部,在他弯腰的时候显得很翘。

    赵雪妮想起,读高中时的同龄男生穿校服要么过胖,要么瘦得像豆芽菜,唯有许漠,是结实且挺拔的。

    “需要帮忙吗?”赵雪妮问。

    许漠手撑引擎盖,回头看到赵雪妮。

    他似乎并不吃惊,点点头说,“好,麻烦帮我去驾驶室后面拿瓶东西,蓝色的。”

    赵雪妮很快拿过来了,上面写的好像是德文,她看不懂。

    “你车怎么坏了,还坏得这么……”

    这么巧。

    就在她家门口。

    很难让人不多想。

    许漠脸上没什么表情,把那瓶东西往引擎盖的管道里倒进去。

    “车是我指哪儿就能坏哪儿的么?”

    赵雪妮抿了抿唇,站在他身后问,“还要多久能修好?”

    许漠说,“不知道。”

    “你不是汽车工程师吗?”

    也许是感觉到某种驱赶,许漠淡淡看了眼赵雪妮,“天冷,机油结冰了。车子还得暖会儿,修好后我会走的。”

    许漠说完,气氛沉默下来。

    赵雪妮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刻薄了。她今天对许漠的态度不算友好。他七年前拒绝她是挺狠的,但过去这么久,她也没必要耿耿于怀了吧。

    因为她早就不喜欢许漠了。

    “直播的事,还是算了吧。”赵雪妮轻声说,“你应该能找到比我更适合的人。”

    心里那堆柴火已经冷了七年,不能再让它扑腾出火星。

    许漠看着她,半天过去,他说,“好,我知道了。”

    -

    回家多日,赵雪妮尽情享受久违的假期。

    在家开销不大,她工作几年也有存款,并不急着找新工作。只是偶尔翻日历,离冬至还有一个月,亲戚们免不了来家包饺子。

    想到这赵雪妮又头疼。

    出门逛早市这天,赵雪妮满屋找那条莫名其妙消失的红围巾。

    “戴我的吧。”老妈给她一条围脖,“这么宝贝那围巾,名牌啊?”

    “啊那不然咧。”赵雪妮冒了句台湾腔,捻着兰花指拎起围脖,端详三秒后果断扔开。

    老妈震怒:“这么冷的天你不系围巾?”

    “丑。”

    东北的早市热闹非凡,冰寒的空气里,整条街都飘着食物揭开锅后的香气。

    两边小摊一支,中间时常有自行车“叮铃铃”穿行,留给人走的路不多,你挤我我挤你,倒还越挤越热闹,看见哪个小摊前围了人,都想凑过去瞧瞧。

    赵雪妮买完蛋堡挤出人堆,就见老妈提着一箱牛奶给她,“吃完了送你三姑家去。”

    赵雪妮瞪着她。

    “得给三姑道歉呐!那天你说完表哥的事,三姑哭得那叫一个惨烈。”

    老妈把牛奶塞进赵雪妮手里。

    赵雪妮退一步没接,“是我害表哥进的局子?”

    老妈愣了一下,推搡着赵雪妮说,“哎呀你就去吧,亲戚间别闹这么僵!”

    赵雪妮冷笑:“噢?那让大伙评评理好了,看谁家亲戚会像她那样攻击自个儿侄女。”

    赵雪妮做了个扬头要喊的动作,老妈知道她做得出来这种事,立刻冲上前捂她的嘴。

    “赵雪妮你疯了呀!”

    赵雪妮没搭理老妈,她吞下最后一口蛋堡,嘴里含混不清,“道歉,这辈子都不可能。”

    走了几步,赵雪妮又回过来指着老妈。

    “你也不准去。”

    -

    这一天的心情晴转多云,赵雪妮不想回家,一直遛弯到早市的尽头。

    这儿没什么人,赵雪妮走到冰糖葫芦摊前面,在一众刷成蜜色的冰糖大蒜冰糖大闸蟹冰糖锅包肉里选了个最保守的……冰糖草莓。

    “咳咳,大家好,我们是雪之乡鸵鸟养殖场。”旁边有人小声嘀咕。

    赵雪妮差点没被那颗草莓酸死。

    她捧着酸脱了臼的下巴转过头,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嗨,美女!”小哥对她笑道,“鸵鸟掸子买不?”

    想起来了。

    漠寒酒吧那个肩膀上少了块毛巾的……酒保。

    赵雪妮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认识的人,她走到小二桌前,踢了踢桌子脚。

    “胆挺大,接私活啊?”

    “我打两份工的。”

    小二笑着说,“我叫商棋,在厂里当饲养员,偶尔去酒吧给漠哥帮忙。”

    “你这是,”赵雪妮扫了眼桌上的支架,补光灯和麦克风,“要开直播?”

    “对,我刚才在练开场白。”

    商棋从桌后的纸箱子里掏出几根毛掸子,“这是咱厂里用鸵鸟毛新做的一批货,就指着它增收了,现在纯养殖挣不到钱。”

    “哇!想靠卖鸟毛掸子发家致富走上人生巅峰呢。”赵雪妮啪啪鼓掌,“不会是你们厂长想出这么天才的主意吧?”

    “对啊。”

    商棋提起许漠笑容都灿烂了,“我们厂长很聪明的,他读的可是全上海最好的大学。”

    听到“大学”二字,赵雪妮眯了下眼睛。

    她往桌边一靠,随手拿起商棋的台词翻了翻。

    半天过去,赵雪妮盯住商棋的脸。

    “平时健身么?”

    商棋微怔,“啊?”

    “你们产品要冲销量,方法只有一个。”

    赵雪妮舔了口草莓。

    商棋眼睛一亮:“姐,你说!”

    赵雪妮的目光从商棋脸上缓缓下移,幽幽笑道:“六块腹肌不擦边,哑铃单杠全白练。”

    商棋发现她视线的落脚点,脸一红,赶紧捂住肚子。

    “擦…擦…不不不行……我们是正经直播间!”

    “你不行,就让你们厂长上咯。”

    赵雪妮绕着发尾,轻轻松松往桌角一坐,“帅气男厂长搞擦边给员工发薪,故事线我都给许漠想好了。”

    商棋没见过说话这么直白的女人,惊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吃完草莓,时间还早。

    赵雪妮靠在一旁柱子上看商棋直播。

    十分钟过去,在线人数0。

    “姐,你说的擦……”商棋支支吾吾扭过头,想说又不好意思说。

    “想通了?挣钱不寒碜对吧。”

    赵雪妮笑着指指商棋脖子,“你不是戴了根银链吗?扯起来,链子含到牙齿之间,然后……开始舔。”

    商棋想象了一下那画面,面露难色:“姐,这能行吗?”

    直播间进来了几个人。

    商棋震惊,“完蛋,咱俩说的话全被收音了!”

    屏幕上出现滚动评论。

    -画外音的小姐姐声音好好听,想看她出镜

    -男主播你倒是擦一个啊

    -不擦就让小姐姐上,她比你得劲儿多了

    “姐。”商棋投来求救的目光。

    “没门儿。”赵雪妮抱起胳膊,“我说过不会再碰直播。”

    从赵雪妮把那片检验不合规的面膜甩到老板脸上时,她就对这个行业失望透顶。

    为了收益,公司大肆采购三无产品,直到消费者出事,她才知道那些年卖的面膜全是抽检不合格的假货。

    临走那天老板还在挽留。

    “产品只是多了点激素,用了不会有事的。”

    “没事那你现敷一片给我看?”赵雪妮撕开面膜纸。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老板也生气了,“全行业哪家公司的产品能保证完全合规?消费者那边我们可以私下和解……”

    话没说完,一张湿答答的面膜“啪”地飞到他脸上。比耳光还响。

    “总有一天,”赵雪妮连人带椅将老板怼到墙角。

    她手撑墙壁,一字一句盯着他说。

    “我迟早让你从这个行业滚蛋。”

    现在回想起那场景真是……

    太中二了。

    赵雪妮叹了口气,耳边传来哭腔,“姐,你不说话之后人全走光了。”

    还有人走之前嘲讽地朝主播扔了颗臭鸡蛋。

    赵雪妮的目光落到那些毛掸子上。

    阳光下,一蓬蓬羽毛掸子柔软细腻,乌黑发亮。

    “你们厂长这人吧……”赵雪妮头靠石柱,看向远处的天空,“他啊,他太笨了。”

    商棋蹙眉:“你干嘛这样说漠哥?”

    “许漠还不笨吗?”

    赵雪妮站直了身,“这么小的鸵鸟场,他招8个饲养员,5个车间工,连食堂阿姨都有3个,完全不懂成本控制,挣的钱全用来给员工发工资,你们跟着他一辈子也发不了——”

    赵雪妮顿了顿,直播在线人数好像在上涨。

    而扭头冲她瞪眼的商棋显然没发现。

    “我不准你这样说漠哥,如果不是他给机会,我一个中专生根本找不到这样好的工作!”

    “也许他是个聪明的学霸,但开厂绝对赔得底裤都不剩。”

    赵雪妮并不在意商棋的怒视,不紧不慢地说,“鸵鸟毛最早用来擦拭高精仪器,因为没有静电,天生就是为了除尘,这样好的东西,你们厂长把它做成毛掸子,难道不是暴殄天物?”

    “你别瞧不起毛掸子!”

    商棋激动地嚷起来,“鸵鸟毛哪都能擦,电脑化妆台古董字画,擦哪儿都是吸灰不扬尘!”

    “真有你说的这么好用,你能只卖5.9?”赵雪妮眉毛一扬,“我才不信——”

    “因为我们在亏本甩卖啊!”

    商棋这么粗着嗓子一吼,周围的人纷纷好奇看了过来。

    静了几秒。

    “哎。”赵雪妮拍拍商棋肩膀,让他回头,“下播吧。”

    商棋吸了吸鼻子,一脸被狠狠欺负过的模样。

    “我就不!”

    赵雪妮笑道,“该发货了,亲。”

    “发什么货……”商棋喊到一半愣住。

    他转过身,他的肩膀一点一点颤抖起来。

    “五百根毛掸子,全……全卖完了?”

    这个结果深深震撼了商棋。

    最厉害的销售也无法在十分钟内卖完五百单商品,但直播让不可能成为了现实。

    “嗯呐。”赵雪妮活动了下站酸的双腿,“下次记得多备点库存。”

    弹幕像流星一条条划过。

    -小厂经营不易,支持一波老铁

    -主播千万别涨价啊,好用的话我下次还来买!!

    -本来不想买的,但看这俩人吵架好有意思

    -我怀疑是剧本

    -只有我一个人想看小姐姐露脸吗QAQ

    商棋看完最后一条弹幕,这才回过神地抬头大喊,“姐——”

    -

    快回家时,有人在赵雪妮身后按喇叭。

    她没理,依旧慢悠悠往前走。

    直到车子开到她前方一点远,刹车,从车上跳下一个人。

    “听商棋说你今天帮了大忙。”许漠长腿一迈,两步走到她面前。

    赵雪妮往后退了退,想起今早还没洗脸。

    “你,你有事?”

    “直播的事,非常感谢。”许漠大概知道除了口头致谢,赵雪妮也不会接受他请客吃饭之类的表达,便直接从手提袋里取出东西,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

    “你的围巾,那天落酒吧了。”

    赵雪妮看着许漠手上那团红围巾,愣了几秒。

    一阵风吹过,她脖子一缩,发现许漠的脖子也露在外面。

    脖颈修长,喉结有点发红。

    赵雪妮说,“留给你做纪念吧。”

    许漠抬了抬眉梢,“嗯?”

    “Burberry而已,我还有很多。”赵雪妮无所谓地笑了笑。

    “直播的事,你怎么想?”许漠看着她。

    赵雪妮耸耸肩,与许漠擦身而过。

    “我已经拒绝过商棋了。”

    “所以,”身后传来略低的声音,带着丝丝入微的委屈。

    “连我也被拒绝了么?”

    赵雪妮脚步一顿。

    她没听错吧。

    “赵雪妮。”

    许漠似是转过身,看着她背影,声音在风中有些寂寥。

    “最后再帮我一次,好吗。”

    赵雪妮愣了许久,她一节一节地转过脖颈回头看向许漠时,许漠已经戴好红围巾,脸上只露出半个高挺鼻梁与一双黑眼睛。

    他看着她说,“我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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