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气氛有些凝滞。

    赵雪妮还维持着猫伸展的娇媚体式,全身似乎按下暂停键,仰头瞪着突然出现在门框暗影里的许漠。

    许漠臂弯搭着西装,白色衬衫熨烫工整,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紧实小臂,看上去斯文又儒雅。

    但偏偏,衬衫领口处的领带松了。

    他喝过酒。

    一个向来一丝不苟的人什么时候会不耐烦地扯开领带?

    他喝醉了。直直看向她的视线才会那么灼热。

    赵雪妮心慌垂眸,目光落到自己胸前,懂了许漠露出那种眼神的原因。

    她匆匆爬起身,卷起瑜伽垫,“不好意思,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回来,我进屋去。”

    “不用,你就在客厅练。”许漠迈步进来,反手关上门。

    他说,“我进房间不会再出来。”

    赵雪妮将瑜伽垫抱在身侧,步子微顿。

    客房是没有卫生间的,自己若就这样霸占公共空间,许漠会很不方便。

    许漠的视线淡淡滑过赵雪妮的脸,脖,胸。

    在紧身瑜伽服的束缚下,她身体的每一处波峰都有傲然起伏,圆滚白嫩,似要胀出来。

    许漠听见自己喉结吃力地滚动了一下。

    快走两步到她跟前,递给她一个盒子,“拿进去吃,公司发的。”

    赵雪妮不禁失笑。

    眼前这个人连谎都不会撒,她也在公司,怎么没人给她发草莓?

    还是包装精美的礼盒装草莓,每一颗都有半个手掌那么大。

    这么一看,许漠作为前任是很得体的,他也想和她保持和睦的室友关系。

    赵雪妮欣然收下他的礼物,“谢谢,我一个人应该吃不完,明天带去公司和大家分了吧。”

    她刚说完,应该不是错觉——

    许漠眼底沉了一瞬。

    如果她没会错他意思的话……

    赵雪妮试探道,“或者,咱俩一起吃?”

    许漠冲沙发一抬下巴,“好,坐那儿吧。”

    赵雪妮:“……”

    沙发边铺了白色羊绒地毯,光脚踩上去,厚实温暖。

    赵雪妮自然地坐到地毯上,膝盖抵着胸,顺手拆开草莓礼盒。

    许漠站在落地灯边,垂眼看她。

    数秒后,他扔开公文包,脱鞋踩上地毯。

    许久没独处,赵雪妮不知说些什么好,余光里是许漠穿黑袜的瘦长的脚掌。

    他一挨着她肩膀坐下来,她便闻到淡淡酒味,自己呼吸也莫名急促了起来。

    “今天讲的课,都听懂了?”许漠问。

    他的腿太长,屈膝不方便,只得盘腿而坐。

    原本合身的西裤因此崩得极紧,尤其大腿缝那儿,抻得快要爆开。

    赵雪妮弯了弯嘴角,给许漠一颗草莓,“有些不太明白的,课后找谢宇安帮忙解答了。”

    许漠表情微冷,捏着草莓,却不吃。

    而是揽开手臂,搭在她身后的沙发上。

    “以后可以直接问我。”他说。

    感受着许漠有热度的胳膊,赵雪妮往后压了压,咬着草莓问他,“以后还有你的课?”

    许漠转过脸,目光别有意味,停驻在她红唇上:

    “不是以后,是每天都有我。”

    他品味了一下这回答,唇角微扯,“怎么,第一天就想放弃?”

    赵雪妮同样在思索许漠这句答案的意味。

    他先是在咖啡厅狠狠嘲讽了她,又把她喊到办公室上课,两件事真可谓顺理成章。

    她一口吞下草莓,鼓着腮帮含混不清说,“我才没那么菜呢,第一天就放弃以后岂不是要被你笑死——”

    猛地打住。

    怎么就跟他“以后”了呢!

    她还在暗自懊悔,许漠胸腔发出一声笑音,心情阴云转晴似的,将草莓整颗丢进嘴里,悠闲开口,“放弃确实比坚持更难。”

    “对事是这样,对人也是这样,坚持是种惯性行为,放弃却需要莫大的勇气。”喝过酒的许漠眼里漫着湿润的雾,看谁都像深情。

    他就以这种含着水光的眼神看着赵雪妮,语气轻柔:

    “赵雪妮,你从来都不笨,你只是懒。”

    一身的聪明劲儿,却都用来耍宝,逗趣儿,犯花痴。

    这是许漠高中时最鄙夷她的一点。她有灵动的天赋,但不好好珍惜。

    赵雪妮没想到话题会转向学习。

    但隐隐又觉得,不止是学习。

    她和许漠的人生,并非从学习成绩的差距开始分岔的。

    “你为什么可以如此自信地断言,我没有努力过?”赵雪妮撑地坐直了些,“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同,我就是不会考试啊,就算我再勤奋,也考不到你的学校。”

    今夜的氛围很美好。

    分手之后,他们竟还能平和地坐在地毯上,吹着阳台晚风,一起分享草莓。

    许漠不愿惊扰这份安宁,认真解释,“高中的事过去就过去了,现在这份工作还有很多让你大放光彩的机会。”

    他倒说得轻巧。

    心里有块多年的隐伤,像被猝不及防戳了一下,赵雪妮绕进死胡同里,“许漠,你是不是觉得我高中三年都是废的?觉得我找你请教问题,只是为了能跟你多说上一句话?觉得我全部的人生都在围着你转?”

    许漠垂眼。

    草莓上有那么多粒籽儿,盯着看久了,竟会觉得头皮发麻。

    他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很残酷:是的。

    是的,赵雪妮。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给我伤害你的机会。

    沉默的肯定,是能从空气里读出来的。

    赵雪妮盯着许漠冷然的脸,过了很久,她笑,“喜欢你这么多年,让我觉得自己好贱……”

    “要去我学校看看么?”许漠淡声打断她。

    没有等赵雪妮回答,许漠从地毯上站了起来,看着她脑顶问,“会开车?”

    想撒的气完全没撒出来,赵雪妮刚抬眼,一把沉甸甸的车钥匙落进她手中。

    “今晚你开车。”许漠转身,一把扯下了领带。

    微凉的春夜,许漠坐在副驾,单手撑额,路灯一簇一簇地扑进车窗,落在他脸上。

    车里很安静,电子导航的女声机械又冰冷。

    赵雪妮直直看着前方。

    车停在路边梧桐树下,许漠刷校友卡进了学校闸门。

    赵雪妮沉默跟在后面,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气势磅礴的大学正门。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无数学子梦想中的名校。

    对许漠而言,却跟回家一样轻松。

    走在疏朗的树影下,许漠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了些,“去操场吧,这个点应该没什么人。”

    迎面走来几个女学生,有说有笑地擦肩而过,目光都在许漠那儿打了个圈。

    月夜,校园,白衬衫,高个男人。

    他就是爱情的具象表现。

    包括林嘉纹在内,多少女生仰慕过许漠。

    赵雪妮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那边灯火通明的双子楼,是光华楼。”许漠双手插兜,对远处抬抬下巴,“这栋楼的楼顶是玻璃穹顶,天气好的时候适合坐在楼里看书,能晒到太阳。”

    “春天楼外面会开樱花,可以躺在草坪上发呆睡觉,没课的下午,睡一觉就过去了。”许漠声音轻轻,似陷入某种回忆。

    是他的回忆。

    不是赵雪妮的。

    “原来你的大学生活这么风花雪月。”赵雪妮笑笑,眼底却是凉的,“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北京的樱花很少,沙尘暴一吹,花没开就落了。”

    许漠放缓脚步,与她一起慢慢向前走。

    “我没有炫耀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的大学四年……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风光。”

    通往操场的路没什么人,一条静谧的小路,笔直延伸向黑夜里去。

    许漠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鼻腔轻笑,“我去上海很多地方找过我姐,每晚扑了个空,第二天就上不进去课,到后来,状态越来越差,索性就不上课了。”

    “我大概比所有人都了解学校,每一个角落,我都去那里睡过觉。”

    “不想让任何人找到。”

    赵雪妮嘴唇微动,想问。

    电光火石间,她领悟到了什么,终还是没开口。

    许漠去找他姐的“地方”,是晚上才能去的。

    不知怎么,赵雪妮想起报纸上常出现的那类新闻:警察去夜总会扫毒,结果扫出一些被拐卖来当小姐的女人……

    她喉咙开始发涩。

    上大学那几年,正流行玩贴吧,她看遍了校友吧里所有的帖子,却找不到许漠的蛛丝马迹。

    想当然地以为,他那么低调,一定把自己的生活保护得很好。

    “为什么……你要一个人扛下这些?”赵雪妮顿了顿,嗓音微哑,“为什么……不来找我?”

    哪怕做不成情侣,至少,有过同桌两年的情谊。

    转弯处便是操场。

    月朗星稀,空旷的跑道上,有个男孩在暗夜里孤独地奔跑。

    许漠站在跑道起点,额发被晚风吹起,露出英挺的额头。

    他目光追着那男孩的背影:

    “因为我很强,比所有人都强。”

    赵雪妮眼睫一颤。

    许漠的衬衫在风中摇曳轻响,他站立如松,在风中不倒。

    “我没有资格软弱,赵雪妮。”

    “许清是因为我失踪的,从那个吃冰棍的下午开始,我的人生就改变了。”

    “这是我自己人生的课题,找你,有什么用?”

    当然不是没有想过,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想着曾经坐在我右手边的那个女孩。

    她此刻要是在我身边,对我笑一笑就好了。

    她要是对我说一声,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我们别找了好不好……就好了。

    但只是一瞬转念。

    父母苍老的面容又会浮现在脑海。

    许漠,看看你,因为儿时的一次不懂事,酿成多大的家庭悲剧。

    你这种家世,哪家姑娘会想跟你?

    读书读得再高有什么用,你姐姐要是找不回来,你身上背负的就是她的一条命!

    多少年了,这些话总会在脑子里冒出来,仿佛有个人就这么指着他骂,声音跟母亲一样尖利。

    可母亲现在,已经把他忘了。

    他该解脱了吗?

    静默片刻,许漠垂首低笑。

    解脱,怎么可能。

    赵雪妮紧抱住双臂,盯着许漠在夜里的脸庞,过了许久,她也笑了:“许漠,我好像今天才刚认识你。如此自私,傲慢,冷酷的你。”

    许漠转头看着她。

    路灯太远了,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能从对视的双眼中依稀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凉意。

    赵雪妮嗤笑:“你连对自己都是这样冷酷,我怎么会傻到以为你有能力爱一个人?”

    许漠不语,凝目看着她。

    “我早该想到,一个人曾经被怎样对待,就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赵雪妮轻摇着头苦笑,“你在你的家人那里受了满身的伤,就掉转过来伤害我,是吗?”

    许漠沉声:“不是。”

    “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赵雪妮扬声打断许漠,更剧烈地摇着头,“认清一个人,是论迹不论心的。你伤害了我那么多次,我……不可能再相信你的心。”

    “我不能再喜欢你了,许漠,我不能再喜欢你了……”赵雪妮越说眼眶越酸,抱臂的双手不由自主颤抖,深深掐进肉里。

    她不住地摇着头,嘴唇还在嗫嚅,“我为了你追到上海,只为求一个分手的结果,可我现在……我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公司,陌生的行业,她在上海连一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都是因为他。因为爱他。

    许漠说,“我从没想过真的分手。”

    赵雪妮不可置信地抬头瞪着他。

    “如果你执意留在东北,我当然不想耽误你。”许漠捧起她脸颊,掌心热意传到赵雪妮耳际,她浑身过电般地发麻。

    眼前的男人,双眼在黑夜里闪着执着的光。

    她要极力克制自己,才能对他不温柔。

    许漠低下身,与她抵额相视,尾音不可捉摸的轻柔蛊惑,“但你现在来了上海,我们还可以继续——”

    赵雪妮猛地推开他。

    “许漠,你是疯子吗?!”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八千里路,她从东北追到上海,原来是落进他做好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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