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姑娘,你抖啥呢?”医生从报告单后露出狐疑的眼睛,眼珠下转,“快别捏了,你把你对象手腕都快拧断了。”

    赵雪妮从抖抖索索中抬起眼,嘴唇嗫嚅:“我……我的肺……”

    她坐在圆凳上,死死抓着许漠垂在眼前的手。

    另一个手心是自己咳过血的纸团。

    许漠倒是冷静,从医生那儿接过报告单,淡定地朗读:“双肺纹理规整,未见异常组织密度影及占位性病变……”

    赵雪妮狠狠捏他手心:“你就说我好了还是没好吧!”

    医生哎呀了一声:“好啦,姑娘!你那咳血纯属喉咙有炎症,咳了点血丝混进口水里,看把你吓成什么样了。”

    “……”

    走出诊室,赵雪妮还是不太敢相信这结果。她脚步虚软,双手箍着许漠半边胳膊,身体全部的重心都压在他身上,被他拖着往前走。

    还,挺舒服的。

    “我昨晚……”回到病房门前,赵雪妮犹豫了下,“梦到我姥爷了。”

    许漠眉梢微动,垂眼看她。

    “嗯。”

    “姥爷坐在我的床尾,说他很想我,想……要我跟他去一个地方。”

    许漠看着赵雪妮在阳光下柔顺发亮的头顶。

    “嗯。”

    “我姥爷都死十年了。”

    “……”

    赵雪妮抬头盯着许漠,又往他身上贴了贴。

    “我说姥爷我不走,我有了一个很喜欢的人。”

    “我想和他在一起。”

    许漠瞳孔里有什么飞速晃了一下。似是光影。

    然后他侧脸就被赵雪妮跳起来亲了一口。

    隔着口罩。

    许漠感受不到嘴唇的柔软,但能感觉到温度。

    “命令你快点出院。”

    赵雪妮脸有点热,终于撒开了许漠,不等他回答就转身跑进了屋。

    赵雪妮办出院这天,走廊外的迎春花开得正好,明亮的鹅黄色伸进来,每个路过的病人都会用手指尖去摸一摸花瓣。

    柔嫩的,温暖的,迟来的。春天。

    赵雪妮生病这四十多天没洗过头,捂着打结的卷发只想哭,护士偏还拉她去医院大门口合照。

    “小姐姐,拍一个嘛,你素颜也好看!”

    盛情难却,赵雪妮端着大红奖状,和护士们一起对镜头比耶。大家都戴着口罩,每人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

    许漠来送她,掏出兜里十几枚硬币。

    “钱还没送完,你怎么就走了。”

    赵雪妮笑瞪他一眼,给他看自己的奖状:“我是从这里痊愈的第三百三十五个患者。许漠,我觉得自己好厉害。”

    四月的春风拂面,许漠看着在春光中笑意盈盈的赵雪妮,忽然想起她以前每次解出一道大题,都会兴冲冲凑过来小声告诉他——

    我厉害吧,许漠。

    你教过我一遍我就记住了。

    我是不是很聪明?

    而他,埋首书本,绷着脸不发一语,总是吝啬给她一句夸赞。

    真是。

    错过了。

    错过了,太多。

    “是的。赵雪妮。”许漠喉咙滚了下,嗓子眼莫名发热,催得他眼底也有什么在涌动。

    “你很棒。”

    “一直都很棒。”

    “我永远为你骄傲。”

    -

    赵雪妮住进了隔离酒店。

    她活动了下肩颈和手臂,感觉康复后的酸胀感没那么严重了,便打开笔记本处理工作。

    这段时间一直没管公司,但团队竟然运行得很不错。许漠建议她招的几个新员工都很有责任心。一场疫情过后,线上直播的热度反而更高了。公司的订单排到了年末。

    而自己和许漠双双感染的事情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东北,老家,雪林镇。

    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时,赵雪妮愣了许久。

    那人声音听着有些年纪了,底音却很雄浑,中气十足:“赵雪妮,你自己先出院了,你让许漠怎么办?”

    赵雪妮无语片刻,很久没听到有人一上来就用这样严肃的态度质疑她了。

    直到那人在电话里喝了口热茶,咕噜咕噜的,喝完还会长长嘘一口气,就像……

    就像端着茶杯站在她身后,看她做题。

    “老徐?!”赵雪妮惊呼。

    老徐嘿了一声:“本来还想吓唬吓唬你,怎么听出来是我的。”

    赵雪妮毕业后可不怕班主任老徐了。

    除了还有那么一丝丝敬畏。

    师生俩寒暄了一会儿,老徐说,“不跟你聊了,我马上得监考。一帮酒囊饭袋,真是没带过这么差的学生,我看他们这回考成什么样!”

    “。”

    赵雪妮正要挂电话时,老徐拦住她:“想起来一件事。六月份是学校的校庆,你跟许漠回来一趟。”

    “嗯?”

    “抗疫英雄啊,那不得回校宣传宣传!”

    赵雪妮:“我没抗疫啊,倒是那疫快把我整死了。”

    “我说的是许漠。你陪他回来,镶个边儿。”

    “……”

    赵雪妮更懵了。许漠每天坐在病床上翻书凹造型,给护士们提供点观赏价值,这就叫抗疫了?!

    “你是完全不看新闻呐。”老徐叹息,“你们医院那后来的医疗物资,口罩,消炎药,呼吸机,不都是他帮忙联络上海那边支援武汉的吗?”

    ……听电话那头半天没反应,老徐摇头感慨:“算啦算啦,我以前老说你笨,现在一看,赵雪妮你能跟许漠这么优秀的人走到一起,你哪笨了,你是大智若愚啊!”

    五月,时光飞逝,初夏的风微燥。

    回到了上海,赵雪妮是在许漠给自己打包行李时突然想起了校庆这茬。

    她咬着他做的曲奇,靠在门边问:“就高考结束那几天,你们单位放人不?”

    许漠正在清空赵雪妮出租屋里的衣柜,他把每件衣服摊在床上,叠得豆腐块一样整齐。

    垒了一摞豆腐块后,许漠微微出汗,喘息加重。虽然已经康复,但他还是觉得一身体力像没蓄满的水池,要恢复成以前的身体素质,还需时间。

    “回东北,学校包机票吗?”许漠终于应了句。

    赵雪妮嚼曲奇的动作放缓:“……那是母校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抠搜了。”

    许漠坦然自若:“是母校,但不也毕业这么多年了。我最近在攒钱,手头紧。”

    “攒钱?”

    赵雪妮翻箱倒柜摸出了那袋红色锦囊,“啪”地扔到许漠眼前。

    里面沉甸甸的,全是硬币。

    “别攒了。姐包|养你,这些钱够不够?”赵雪妮歹歹地笑。

    许漠当时没理她。

    他叫来搬家公司,把赵雪妮的全部家当搬去了他那里。搬家公司的人走了后,许漠关门,转身,沉声说,“过来。”

    客厅里,赵雪妮收拾茶几的动作一顿。

    她看了许漠一眼,后者沉沉盯着她的眼神像只饿极了的野狼。她双手不自觉地有些慌乱,加速。

    “我现在有事。”

    赵雪妮抱着杂物筐快步走向卧室,“有什么等会再……”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便覆上黑山般的阴影。

    许漠将她逼退到电视墙边,两手一撑,赵雪妮彻底成了他禁锢里的笼中兔。

    “赵雪妮,你,最近猖狂的很呢。”

    许漠刻意压低的音调充满磁性,赵雪妮不禁缩了下肩膀,怀里仍抱着筐篓:“我……对不起啦,以后再不说包|养什么的了。好不好?”

    许漠睨着她,冷哼。

    “好好想想,你上次犯错是什么时候。”

    许漠的语气高傲,冷漠,充满命令,但赵雪妮在与他呼吸相闻的近距离中,双腿竟止不住地发软。好……好想。

    臣服。

    她看着许漠绷起的脸,顺从地回忆起来:“上次,是在医院……我,我说你……”

    硬不起来。

    赵雪妮一点一点地垂下眼眸。

    许漠随她视线一同看下去。

    “……它变大了。”赵雪妮红着脸小声说。

    许漠喉结一滚,本就沉郁的眼底瞬间化为墨黑的海,翻搅起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欲望。他托起赵雪妮屁股,单手将她竖抱起来,一脚踹开了卧室门。

    另一只手钳着她的下巴,接吻。

    “它变大了,那你接下来该做什么,嗯?”

    赵雪妮被抛上了柔软的大床。

    她的一只脚腕被许漠攥在手里,他捏起她的脚,把她整个人往他身下拖过去。

    脚趾间传来从未有过的热度。许漠半跪在她眼前,勾起嘴角看着她。赵雪妮羞得捂起了脸。

    -

    回东北那天,两人从上海飞到哈尔滨后,还需坐大巴回雪林镇。

    盛夏时节,大巴车里开了冷气。

    赵雪妮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茂盛的森林不断后退。再过几个月,这片林子即将白雪皑皑。

    看了很久,察觉到余光里的视线,赵雪妮转回头。许漠也往过道扭头。

    “你偷看我?”她揪他的脸。

    使劲。还是一点肉都揪不起来。

    许漠拍开她的手,仰头抵着靠背,闭眼:“我在睡觉。请别影响这位抗疫英雄,他一会儿还得演讲。”

    “……”

    话虽如此,回了镇上,许漠最先去的地方却是警局。

    赵雪妮坐在大厅的金属椅子上等他。

    从楼梯上下来的局长瞧见了许漠,当下有点吃惊,但很快他便记起了他。

    “北京警方上次捉的那个人贩子,我们查过了,他以前就是镇上的小混混。不排除跟你姐姐的走失有关系。”

    许漠看着局长。眼里没有倏地亮起希望的光,但也没有暗淡。

    在这件事上,他表现得越来越平静,安然,却又在这种看似平淡的情绪中,透着一股无法言表的坚定。

    “谢谢您。如果有任何关于许清的消息,我随时可以回来配合调查。”

    局长表情复杂。随着破案技术不断进步,这些年该找到的失踪女性其实都找得差不多了。十几年都没找到的人……

    他看着眼前穿白色衬衫短袖的清俊男子,记忆忽然恍惚。与许多年前那个背着书包来报案的,少言寡语的清瘦少年,身影逐渐重合。

    “你姐姐如果知道你这些年……”到这,局长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看向远处的大厅,那里坐着一个安静、纤瘦的背影。

    “那是你的……?”

    “嗯。”许漠点头,“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在找许清了。”

    许漠轻声说完,漆黑的眼眸雾了一下,不知想起什么,他看向玻璃窗外静谧的阳光。树影透进来,浅浅淡淡,落在白墙上。

    他近乎呢喃地自语。

    “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

    高中校庆的开幕式,比赵雪妮想象更热闹。

    学生们高考完都回来拍毕业照,不是学校统一拍的,而是可以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和朋友还有喜欢的人一起拍照。用手机,相机,拍立得。赵雪妮漫步其中,走几步就会被拉去当摄影师。

    然后她就把许漠搞丢了。

    赵雪妮打不通许漠电话,又见教学楼的教室都亮着灯,便走进去找他。

    没一会儿,她就来到高二生的那一层楼。

    蓝色的班级标志像一面小旗子,顺着延伸到空荡荡的走廊尽头。

    赵雪妮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每走一步,她都奇怪,怎么会这么静呢。那些充斥在操场上的欢声笑语,此刻都仿佛离她很远。每间教室亮着灯,开着窗,白窗帘随风飘了起来,一个人都没有。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好像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

    她背着手站在过道边挨训,老徐骂她骂到一半,话锋一转。

    “许漠,你来一下!”

    然后她抬起眼。

    看到了那个穿越一整条走廊,向她而来的人。

    他每走过一间教室,随之就会响起教室里女生们的尖叫。

    直到来到她面前。冷着一张脸。

    “许漠,你帮帮赵雪妮。”

    他淡淡扫她一眼,转身。

    “不。”

    嘿。赵雪妮现在想起依然会乐一下。

    她看向某间教室的窗边。还维持着两人同桌的格局。桌上堆满了歪歪斜斜的课本。恍惚间出现男孩和女孩吵吵闹闹的画面。

    “别烦我。“

    “你教我做这道题,我就不烦你。”

    “不可能。你学不会。”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哎你别走啊……!等等我!”

    就在某一秒,赵雪妮顿住了脚步。

    前方就是她和许漠曾在的班级。

    在这静可闻针的气氛中,赵雪妮好像感觉到了一个人的呼吸。

    而他,也在感受着她。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她走近。更近。

    赵雪妮轻着步子,慢慢走过后门。

    这时,教室里的人轻拨了一下吉他琴弦。

    她的心跳重了一下。

    有种奇妙的预感升上心头。

    赵雪妮来到前门,指尖踌躇许久,她推开了那扇墨绿色的小门,第一眼看见的,是窗边书桌上那捧雪白的玫瑰花。

    再抬眼,是一把木吉他。被许漠抱在怀中。他穿白衬衫,斜靠在窗棂边。身后,窗纱轻盈地飘了起来。夏天,午后,还有初恋。

    炽烈的阳光落在许漠头顶,为他侧脸染上一条淡金色的,细细的光晕。

    他笑着叫她,“赵雪妮。”

    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吧嗒”打开盒子。

    那一秒,晶莹的钻石切面在太阳下折射出绚烂的光线,赵雪妮晃了下眼。

    “我设想过很多次求婚的场景,但是……”

    许漠蹭了下鼻尖,忽而轻笑,慢慢地一字一句说。

    “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我们并在一起的这两张桌子更合适。”

    坐在我右手边的女孩。

    走进了我的左心房。

    “那么,赵雪妮。你愿意吗?”

    许漠卸下肩上的吉他,盛夏明亮的阳光铺洒进教室,天地间是那么的安静,他单膝跪了下来,坚定地仰望着她。

    “嫁给我吧,赵雪妮。”

    赵雪妮睫毛颤动,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脸颊。

    许漠说他喜欢她,从以前到现在。

    赵雪妮从不相信。

    可许多年前的记忆却在这一刻,十分顽固地涌进脑海——

    放学路上,她背着书包奔向前方那个遥远的背影,踮起脚拍拍他肩膀。

    “嗨好巧,你放学也走这段路啊!”

    他很无奈。“赵雪妮,全镇子就这一条马路。”

    “这样啊。”她垂下头,被戳穿的感觉真窘。双手抠着书包带,一时不知找补什么好。

    她不知道的是,隐没在帽檐阴影里的少年,盯着她埋头时的脑顶看了许久。

    终于,为某种无法言明的触动而妥协。

    “不过,既然都是顺路的话。”

    少年轻咳了一声,红着耳朵说。

    “赵雪妮,我们可以一起回家。”

    就在那一秒——

    赵雪妮抬起头,撞进了许漠的视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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