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可雪见此,不由得笑出声来。

    太子真是有趣又好懂。

    “此番要行多久?”风可雪从车帘瞥见外面还是黑的,似乎才寅时不到。

    “两个、时辰。”

    “怪不得。那可否——容臣女再小憩一会。”

    风可雪掩着哈欠,眼泪涌出,困意卷卷袭来。

    “尚可。”夜酒樽害羞又大胆地摊开他的怀抱,示意风可雪可以他睡这里。

    风可雪装作未领会到其中含义,反身缩在另一边盖着锦被阖了上眼。

    夜酒樽垂下眼帘,眼底写满委屈,撤回怀抱拥住自己,假装无事发生。

    而这一幕落到眯眼的风可雪眼里,她顿时在心里乐开花。

    原来太子殿下,也稚气未泯呀。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马车平稳又不紧不慢地前进着,穿过一条条街道,像是一笔尖在每一处画下新一年福运符箓。

    可路过二王府时,里面的场景却不太一样。。

    喜气之色全无,没有窗花,没有对联,没有大红灯笼,一点年味都看不见。

    寝宫内,夜重临睡得很不安稳。

    他一会哭一会笑一会乐一会哀。

    他被梦魇缠身,不得安宁。

    梦魇之人日日相同,梦魇之事却日日不同——

    这日风可雪笑靥如花。

    她眼中含情,娇媚又温和地唤他陛下。

    她在他的床边,抚摸着他的额头,为他拂去眼角泪水。

    她又端来一碗药汤,说只要喝完这药,以后便不会再苦。

    她让他好好睡一觉,还告诉他,醒来后往事一笔勾销。

    她说今生,与他携手,共掌皇权滋味甚好,遂,爱不忍释,在此,恭送吾皇宾天。

    这日风可雪泪满衣襟。

    她掩面哭泣,悲切哀求他回来。

    她哭着说,她正日日遭受一杂碎的折磨,求他救她出苦海。

    她又哭道,腹中孩儿已经归命黄泉,那是他们的孩儿。

    她又骂道,为何被折磨的总是她,受苦的也是她,能不能让他代为受过。

    她说来世,能不能长伴她身侧,执手偕□□赴百年同老之约。

    这日风可雪怒不可遏。

    她质问他,为何要背叛她。

    她怒视而起,巴掌狠狠落在他脸上。

    她骂他失约,为何先一步惹上别人家的姑娘。

    她骂他背信弃义,她骂他色欲薰心,她骂他负心负情。

    她说此生,不复相见,如若出现污眼,必当淬尸炼骨。

    不!

    不要——

    不要,雪儿——

    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我以为那是你,是你啊。

    我看见的就是你,满心满眼只有你。

    你是我的雪儿,是我的雪儿啊。

    我哭了那么多的眼泪,你说过的啊。

    只要我哭,我努力哭,你就会原谅我的啊。

    雪儿啊,我的眼睛好疼啊。

    它好疼好疼啊,它好像没有眼泪了。

    怎么办啊,雪儿,眼睛疼得睁不开,我要看不到你了。

    好疼,好疼。

    这药也好苦,好苦啊,我讨厌苦啊。

    你不是说过,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喝了药所有的事情都一笔勾销,我喝,我喝。

    “来人!拿药!”

    夜重临猛然撑起身来,徒步向着眼前昏暗循去。

    没走几步,摔在冰冷地地砖上。

    眩晕一阵,他感觉自己被搀起,眯眼细看,原是贴身伺候的老奴。

    老奴叫什么?他为何记不全?

    “殿下,不能再喝了,喝多了伤身。”

    老奴苦苦哀求,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殿下。

    前些日子还好好的,可自从暗香阁回来,这身体一日比一日差。

    找了十来个大夫都说没有病症,宫里御医也说并不大碍,只配些养生汤药。

    可是若是没有病重。

    二殿下又怎会日日呕血?又怎会日渐神志不清呢?又怎么会消瘦如柴呢?

    “滚开,滚去拿药!快拿药来!”

    夜重临推开老奴,下一瞬又抓紧他衣领:“拿药来,给本宫拿药来。”

    “快快快!给二殿下拿药来。”老奴心痛呼喊。

    一碗黑褐色苦腥的药端到面前,夜重临身形摇曳,努力几回定下身来,双手端起。

    苦涩一饮而尽,一滴未落下。

    “殿下,蜜饯。”老奴忙要将蜜饯塞入夜重临口中,他却一把拍开。

    “不苦,这药一点都不苦。”雪儿,你看好了,我不怕苦了,不怕了。

    可刚要放下碗,一股强烈的不适感涌上来。

    “哇”地一声,药汁混着血水落回碗里,四溅的药星点晕出片片残液。

    “不!不!不!呕——”

    夜重临立刻端起碗,欲将那混着血水酸水的汤药,再次吞回腹中。

    “殿下!殿下住手啊!”

    老奴阻拦欲夺药碗,可夜重临身体虽瘦弱,这刻力气出奇大,竟是半分也挪不动。

    “给本宫退下!”

    严厉呵斥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眼底血丝暴起,瞪如铜铃。

    老奴被吼得惊恐不已只得退开,夜重临双手捧碗,仰面灌进喉中。

    红褐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滑落到喉间,滴落在心口白衣,染出一片黑红残影。

    将药液吞尽,又恐再度呕出,夜重临摸索着:“床,回床。”

    他的眼,已然失了精光,没了灵光,宛若一滩池塘困水。

    他的身,已然飘了三魂,走了七魄,恰如一具彷徨躯壳。

    “殿下,老奴带你回去,您别动,您别动了。”

    老奴已是花甲之年,夜重临二十有三,这壮年之躯却被老奴横抱放回床中。

    枯瘦之骸落在床中宛若一叶枯舟。

    夜重临平静躺下,阖上眼,捂住唇。

    不能吐,不可以吐出来。

    雪儿说过,吃完药,醒来就会一笔勾销的。

    就一笔勾销了。

    可不过半晌——

    苦涩血腥酸涩之味还在是口腔和喉咙炸开。

    夜重临终仍是抽搐着身体,将药汁全部吐逆。

    随着而来的便是一口又一口的艳红花朵,散落一地。

    花瓣落下,划出一道道残影。

    落入水中,顺流而下。

    忽一阵寒风阻隔,逆流飞上几片。

    随之又被无情流水冲回下游。

    又拈一片花瓣在手中摩挲,风可雪心底却空起一阵惆怅。

    “雪、雪——”儿。

    未能吐出后半字,雪花先一步坠入湖面。

    “呀,下雪了。”

    风可雪回头看去,是夜酒樽,他自己的将大袄披到她身上。

    “太子殿下,臣女不冷。”

    她穿得足够缓和,还有梅香捧着暖手炉伺候,而这片也不是高寒之地。

    再这么披一件,她会热出病来。

    “可、可方才……”

    “无碍,是突然喉咙不舒服,有些苦涩。”

    也不知为何,看着这落雪梅花之景,她心底酸涩,眼睛蒙尘,险些哭出来。

    为了不被夜酒樽发现,才用咳嗽掩盖过去。

    “可你、你都咳、咳红、红了眼。”

    风可雪连忙回过身,用手帕擦拭,没想到遮遮掩掩还是被他看到了,也不知会不会引起误会。

    “不、不开心吗?”夜酒樽垂眸,眼神黯淡,他以为她会喜欢的,没想到她如此厌恶。

    “不是的,殿下。臣女很喜欢这里,以前一直想要看,很期待。

    如今真的看到了,倒是有些空心,想着以后还会有这样的美景吗?

    初阳升起,照映雪色梅花,宛若碧波出明珠,浩海生万星。”

    风可雪点上一片花瓣,来回挑拨,雪珠滚落,化作离别泪落回大地。

    夜酒樽看痴了——

    她好似雪山仙羽,掌管着山中万物,如今对他回眸一笑,问苍茫九州,可有瑶池。

    “有!很多,很多!”

    我会带你看,我会一直陪着你,只要你要你想你要,我会都打下来给你!

    这念头一瞬间冲上夜酒樽的脑海,他都不知为何会这么想,就好像被魅惑一样。

    可转念又一想,他真的能打下来整个九州吗?

    如今大漓、北疆动荡,已然联盟要共同对抗夜寻。

    而朝中局势更为混乱,皆因他是口吃太子,而站立各皇子,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若不是因为他们分裂朝廷,又怎会让他孤立无援。

    兄弟手足又如何,他们妄想得到他的东西,他也只能六亲不认了。

    “好,美景甚多,臣女便不愁,等着太子殿下有了空闲,带臣女看遍山河。”

    “嗯。看遍、山河。”夜酒樽颔首回应。

    又像是想到什么,风可雪莞尔一笑,对上夜酒樽盛的明眸:

    “太子殿下,你想要治好口疾吗?”

    楼婳那边还有药方可以交换,若是真的需要,只能狠心舍宝,换取太子的信任。

    夜酒樽愣半晌,摇头否决:“不用、是、是顽疾。”

    “顽疾也能治,只要太子愿意。”

    雪落得大了,雪片黏在夜酒樽的睫羽上,风可雪想要为他拂去,夜酒樽乘机握住她的玉指。

    “婚期、二月、初二、十里、红妆、迎你、口疾、来不、不及治,也、也不治、治了。”

    说罢,夜酒樽放开她,而她则是触上了太子殿下的脸庞:

    “太子殿下,雪下大了,可有携伞?”

    “未曾。”夜酒樽再次抚上脸庞的手,感受着她的温度。

    “啊,那我们得,一路白头走回去了。”风可雪装作不经意地惊讶着。

    心念一动,夜酒樽搂住了风可雪的腰肢。

    随即俯下身,一个轻吻落在她的发间:

    “白头、偕老。”

    “殿下原来不是木头。”

    风可雪回礼,将刚刚拨下的梅花,簪在夜酒樽头上:

    “太子殿下,如若一切都是风花月雪一场空。你又会如何?”

    “空、又如何?”

    “好,不如何。”

    风可雪拉住对方衣领,轻轻一扯,踮脚,吻上夜酒樽的唇角。

    正要离开之际,夜酒樽拥住她,衔住她的唇瓣。

    花叶相互缠绵,花叶搅动,露水荡漾,烙下彼此印记。

    日东升,雪消融。

    一吻过后,两人的距离拉进了些,手牵手向着山下走去。

    梅香和不言跟在身后,他们两人似乎在小声絮叨着什么,看表情应是情爱方面,不言竟羞红了耳根。

    这晓月庵的阶梯爬上来累慌,现在慢悠悠下去倒是别有滋味。

    夜酒樽的手又大又暖和,现在被他握着,好似有一暖炉贴着,就本就有些偏寒的她来说刚好。

    若是另一只也能暖一下就好了——

    “殿下,臣女想去看看那边的风景。”

    “好。”夜酒樽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风可雪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夜酒樽的左侧,随即握上暖贴。

    夜酒樽感受着温度,知道了她的目的,也不言语,宠溺地看着她。

    白雪阶梯,携手前行,本是适意称心的一游,却不想,看向下方时,瞥见一对糟心之物。

    夜明厉与楼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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