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玉山周遭有风而无雪,如一道屏障。

    过了那地界,才有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雪域圣殿银装素裹,金瓦白雪,红墙银衣。

    积雪铺满宫道,脚踩下去松软有声,夹道梅花开得正盛。

    阮棠与谢泠燃挤在一把伞下,有意落后阮芥与封戏卿。

    “燃哥哥,你听过一句诗吗?”她声音只在伞下才能听清,故作意境地吟诵出来,“‘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1]今日我们两个一起淋的雪,是不是也算共同白头?”

    雪花擦着伞檐落下。

    伞面是水墨画迹,画中仿佛也一派雪色。

    谢泠燃驻足,折来一支红梅,默然承认这一说辞。

    阮棠脱口便道:“定情信物!”

    见她知晓其意,谢泠燃轻浅地勾了下唇。

    阮棠与阮芥前来雪域圣殿拜访,却不是以洛京皇室的身份,而是继续充当灵游阁中与谢泠燃随行的师弟师妹。因此他被封戏卿带去拜见镇淄王时,两人便没去。

    雪落不断,屋内暖炉烧得旺。

    阮棠顾着侍弄那枝梅花,没理会阮芥一会儿说要打雪仗一会儿又说要堆雪人的心血来潮。

    雪域只是暂时歇脚的地方,并不会呆太久。

    只怕还等不及梅花干枯,便要先离开了。

    思及此,阮棠忽有些想念离了许久的洛京。

    目光一转,恰好瞥见封戏卿倚到门边,谢泠燃想来是有事在身,还未归来。

    方才还抱怨不停的阮芥也望过去,想这位东道主是不是来尽地主之谊的。

    除了雪,雪域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他还暂且一无所知呢。

    封戏卿肩头落了雪,脸色逆着天光,眉眼轮廓在阴影中更显立体。

    他说话时是朗朗笑着的,“有人想与你们见一面。”

    -

    这回目的地仍是雪域边界,只不过换了个方向。

    雪深数尺,比来路更甚,封戏卿牵来一匹毛色雪白的马,扶阮棠坐上。

    马儿被养得极好,毛色漂亮,站在雪中,与天地融为一体,那双大眼睛又澄又亮。

    一开始它还有些傲劲,扬蹄嘶鸣,不肯屈尊让阮棠骑坐。还得是封戏卿牵着缰绳,厉声喊它“暮雪”,马儿才逐渐变得温顺安分。

    路途迢迢,阮棠怕被颠下来,小心给马儿顺毛。

    也不管它能否听懂,张口便是:“暮雪暮雪,你真是一只好马儿、乖马儿。”

    阮芥驾着另一匹枣红剽马,跟在她身侧捧腹大笑,“小九,你这叽里咕噜说些什么玩意儿呢?”

    封戏卿终于没忍住,也跟着轻笑出声,然而他说的话还是帮着阮棠,“八皇子你听不懂倒不碍事,暮雪能听懂便好。”

    见主人心情愉悦,暮雪嘶声,给足了面子。

    作为奖励,阮棠轻轻拍了拍它脑袋。

    封戏卿没有驾马,一路都牵着暮雪。

    想当初他教阮棠骑马,她嫌累,还半会不会的便不肯再学。

    此刻若不给她牵着,她必然会担惊受怕。

    离雪域圣殿渐远,雪势渐小,地面凝成湿滑的一层冰。

    铁马冰河,眼中映现成片帐寨,插旗树界,分明是洛京领地。

    此处便是雪域与洛京的交壤之地。

    四皇子阮榭带兵驻守此处,要见两人的也正是他。

    只见阮榭一身戎装,挺拔站立于风雪中。

    经年驻守疆塞,风吹雪扰,他模样反倒更加英朗。

    他乡遇上许久未见的亲人,阮棠心里激动,眼眶一热,差点没哭出来,“四皇兄!”

    “小九。”阮榭伸手扶她下马,注意到那马儿时,似有若无瞥了封戏卿一眼。

    阮芥也翻身下马,行礼喊了声“皇兄”。

    阮榭点头回应,问起两人:“冷不冷?可还适应这儿的天气?”

    阮棠摇头,“穿厚点就不冷了。”

    路上花得时间久,天色微暗。

    寒夜无月,帐寨周围燃起火把,点亮成片橘红。

    阮榭将三人带入主营帐,热酒佳肴早已备下,还冒热气。

    洛京与雪域吃食贴心地同摆在一处,完全不用担心会吃不惯。

    可阮棠与阮芥呆一块儿就没个安宁,非得争争抢抢才算吃得香。

    阮榭看他们从小闹到现在,无奈地摇摇头,端起酒杯寻封戏卿同饮。

    几杯热酒入喉,无需任何场面话。

    阮榭直接问:“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舍得把暮雪牵出来了?”

    席间,封戏卿眼神毫不避讳,多次落在阮棠身上。

    被问起此事,他毫不在意笑笑:“那若她受冻了怎么办?”

    几月前,封戏卿前去洛京,阮榭是知晓背后缘由的。

    不过是奉镇淄王的命,去挑一位合眼缘的和亲公主,他曾借玩笑同封戏卿说出肺腑之言,暗示并不希望被挑中的是胞妹六公主。

    雪域太清寒,且离洛京千里之遥。

    阮榭驻守此处,并不希望阮温亭也嫁过来。

    虽不会受苦,可还是怕万一她一个小姑娘适应不了怎么办。

    当时封戏卿也是这样毫不在意地笑笑。

    说要么不选,若是选了,那便是他打心眼里真喜欢的,没人能左右。

    封戏卿行事一向乖逆,阮榭安下心来,并不觉得洛京会有哪位公主真入得了他眼。

    阮卿颜清高难接近,阮温亭则温慢柔缓,而唯一有可能与他合拍的阮棠还是个小孩儿,何况父皇哪会舍得她远嫁。

    可大抵是太久没回洛京,他都忘了,小九已到及笄之年。

    眨眼间,从一个哭闹娇纵的小孩儿出落成亭亭少女,方才端坐于马上,他差点没认出来。

    明净透白的脸,被风吹得泛红,如上了天然的脂色。黑睫之下,杏眼扑闪明亮,眼下小痣更是点睛之笔,使其娇憨中带了些媚意。

    至于脾气,却还是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儿。越相悖,越吸引人。

    阮榭收起思绪,指腹摩挲酒杯边沿,敬了封戏卿一杯酒。

    等阮棠与阮芥吃饱喝足,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同阮榭说起许多洛京之事。

    聊得尽兴,不知不觉已至深夜,一场风雪悄然袭来。

    阮榭干脆让他们在此处住上一晚,等明日风雪停了些再走。

    阮芥倒是乐意,可阮棠却没立刻答应,望向营帐门口方向,神情犹豫一瞬。

    封戏卿看出她迟疑,指节敲敲桌面。

    在她耳侧,不紧不慢开口:“放心,谢泠燃这会儿应该有事在浮玉山,再怎么说,也得明日才能出来。”

    听见这话,阮棠忧思只增不减。

    浮玉山?岂不是与山底那魔有关?

    夜间风雪来势汹汹,传进营帐内的声响,让人直觉瑟骨。

    留与不留,已经不是阮棠主观意愿能决定的事了。

    -

    主营帐最舒适温暖,自然是留给阮棠住着。

    其他三人挤一挤,住在一旁的副营帐,若有什么动静,也能第一时间闻讯赶来。

    阮棠很久都没有睡着,黑暗中还不知疲惫睁着那双眼眸。

    一来风雪声实在太喧嚣,二来她有点想谢泠燃了。

    他真坏。

    去浮玉山那么危险的地方,也不和她说一声。

    而从旁人口中得知,只会让她更担心。

    等他回来,作为惩罚,她要故意不理他了。

    风呼呼刮着,好似马上就能将整个营帐都掀翻。

    寂静中,系统突然不分昼夜地蹦出个任务来:【剧情节点之一——请宿主即刻前往浮玉山。】

    要在平时,阮棠早想破口大骂了。

    她是什么纯牛马吗?换算下时间都应该凌晨了,还是刮风下雪的大冷天,什么任务能比温暖的被窝还重要?

    可这会儿,听见“浮玉山”三字,阮棠就跟应激了似的,立马从床上坐起。

    她手忙脚乱摸黑找鞋,边穿边问:“是不是谢泠燃那边出事了?”

    系统不答,阮棠便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衣服也顾不上穿,胡乱披上轻裘,偷偷摸摸出了营帐。

    浮玉山与此处距离不算近,光靠双脚走,天亮之前都别想赶到那里了。

    阮棠跑去马厩,死马当活马医地赌了一把。

    她蹲下身,轻轻拍醒靠着木桩睡熟了的马儿。

    用那副可怜的神色祈求问:“好暮雪,你能不能带我去浮玉山?”

    暮雪颇有灵性,似是听懂了话,原地踏踏脚步,而后前蹄折了折。

    阮棠趁势翻身上马,紧紧抓着缰绳,风雪之中,一骑绝尘。

    浮玉山就像一座矗立的地标。

    无论从哪儿出发,只要一直向前,便能越靠越近。

    阮棠及时勒住马缰,没让暮雪跟着往山中闯去。

    她下马,拍拍暮雪的身子,“暮雪乖,在此处等我出来。”

    暮雪不情不愿地嘶鸣一声,但还是顺从地停在原地,只不安地扭头,想让阮棠原路折返。

    阮棠咬唇,提着裙摆,一头往浮玉山中跑去。

    鞋袜被雪沾湿,脚趾冻得没了知觉,只是麻木地跑。

    黢黑山谷如同巨口,闯进去了便会把人吞得连渣滓都不剩。

    说不怕是假的,阮棠快吓哭了,就是风吹得脸僵,眼泪流不出来。

    在黑暗中,孤身往前闯的感受并不好。

    阮棠反复确认:“系统,谢泠燃在哪儿?”

    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是冷淡的一句:【向前。】

    再一次问的时候,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回答。

    “你来了。”

    “谁!”

    阮棠环视一圈,毛骨悚然。

    周遭漆黑,这声音无波无澜,男女莫辨,不知从何处传来。

    但绝不可能是系统的回复。

    向前。

    向前。

    待在原地,那魔好像要从背后袭来。

    然而往前跑,又好像主动把自己送进了他布下的险境中。

    心像快要跳出来了,浑身的血液都很热。

    无论如何抉择,好像都是错误。

    四周皆是无法分辨的深渊,压抑绝望。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微弱的光芒。

    此时阮棠已经腿软得要跌倒了,想加快速度却力不从心。

    向前。

    向前。

    忽地,阮棠那没知觉的脚底一滑,跌了下去。

    然而却没有如预想中狼狈地摔进雪里,一双有力的臂弯将她揽住。

    旋即,整个人被横抱起来,清冽气息笼罩住她。

    谢泠燃沉稳的声音自头顶落下,“小九,你为何会在此处?”

    乘风剑归鞘,荧蓝色光芒大亮。

    在他身后,是一个遮天铺地的阵法,阵中有无数钉子。

    一颗颗如同天幕上数不清的星星,有的闪有的暗,更像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随着灵力收敛,阵法逐渐消失。

    隐匿在虚空中,肉眼难见。

    阮棠一直憋着的眼泪终于找到发泄口。

    将脑袋埋入谢泠燃怀里,瞬间将他衣襟都给沾湿了。

    她呜咽道:“燃哥哥!那魔是不是跑出来了?我好像听见它声音了……”

    谢泠燃心疼不已,轻拍她背。

    一声声温言安慰:“没有,别怕。”

    伏魔钉已打入阵中,原本此时,浮玉山中该恢复黑暗。

    但谢泠燃用灵力化出无数如萤火般的星点,在半空中飘着,照亮四周。

    阮棠抽抽噎噎,想起什么。

    从谢泠燃怀抱中挣出脑袋,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燃哥哥,你没受伤吧?”

    怀里的阮棠衣衫单薄,鞋袜尽湿,浑身发冷……

    这如此不爱惜身子的桩桩件件,都足以让谢泠燃感到愠意。

    可一见她哭得跟花猫似的,满眼都是泪痕。

    明明自己都害怕得要命,却有心关心他来。

    谢泠燃就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上来了。

    他只想把她眼泪尽数吻掉,再抱进怀里哄。

    哄到她不哭了还不算,要彻底等她真的不害怕了才停。

    谢泠燃深吸一口气。

    良久,才认栽般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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