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门,两位老站在门口相送,谢树附身依次抱了抱,抬步离开。

    回看他们,他在招手让他们回去,他们在摆手看他离开。

    中式美学讲究轴线和对称。

    暗红色的老式木质门上面的油漆斑驳,门框勾出人物的主题和中心线的交汇点,后面的三层小楼房是后景延伸,也是写意的临界。

    姥姥姥爷站在门框里,门外是对列栽种的两株月季,沿街的小花台以前是碎花杂草,后面被姥姥征用为菜地,巴掌大地方一年四季薄荷、豇豆、茄子、小葱大蒜、青白小菜……连绵不断持续供货。

    门里是那棵苦楝树的主杆向外散开枝丫的部分,依稀可以看见门厅屋檐下摆放的那张木质沙发,小时候的夏天自己最喜欢躺在上面,但经常睡到满脸的青红痕梗。

    在这样的中式框景里,花草绿菜融入美学,白色墙体给足留白和臆想,谢树看到的都是不舍和惦念。

    这个框景谢树是一生都不会忘的场景,藏在他的脑海里记忆中,是应该深捂于内心的珍稀。

    在很多个晨昏日月温暖着他,是傍晚欲退未退的昏黄光线,是回忆里落日熔金时轻落在那棵苦楝树淡白紫色圆锥花序上的温柔和花的淡淡芳香,更是夜半时分意识游离之际拽着他的一丝清醒向上,他在那些光影里找到了喘息时刻,告诉他“你已经很尽力了”。

    两张暮色里的脸庞被刻画进谢树生命 ,历久弥新,历久弥珍。

    *

    灰墨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云层破光的地方对比之下显得更亮,风也带上了一层阴郁的气息搜刮绿树杂巷,暴雨要下未下,最是这时的温度蒸的人烦闷。

    谢树惦记初中门口的那家木瓜凉虾,好不容易回来,怎么也要去光顾一翻。

    木瓜里面没有木瓜,凉虾也不是真虾。

    是用木瓜的木瓜籽搓至白色浮沫后,把水静置,再利用石灰水分离出水,后得到像果冻一样透明胶状物就是木瓜水。

    凉虾是用大米粉、玉米粉、豌豆粉混合或者直接纯用米粉加热搅拌至糊状,而后趁其温度未降,用漏勺快速过滤到冷水中,使其成型。

    因为漏勺漏出的面糊头尖尾小,酷似小虾状,所以叫凉虾。

    再把两者混合,加入红糖水,就是木瓜凉虾了。

    其实D市也有,只是谢树觉得做法不一样,会加入一些葡萄干花生坚果碎,或者一些玫瑰碎末,变成另外风味的饮品。

    或许是贪恋小时候的味道,他就觉得这样纯纯的木瓜凉虾更好喝。

    进入盛夏,高温燥热,来一口这口香甜软糯的甜虾,冰冰凉凉,姜黄色的红糖水丝丝浸入木瓜水,质地透亮惹人,让人觉得清幽爽净杀渴。

    暴雨冲刷的前夕,谢树还踏着轻快的步伐,一手端着木瓜凉虾,嘬着吸管,飘飘然穿过大街小巷,轻车熟路地往县城的汽车客运站方向走,顺道兢兢业业又略带好奇的浏览着店铺小楼绿化,试图唤醒记忆,更想记住些什么。

    活像皇帝微服私巡式的兴致盎然,一闪而过的车身都能吸引视线。

    离目的地还有5分钟左右的路程时,变幻莫测的老天终于发作,愁云电闪闷雷交替滚动后,大雨酣畅淋漓地下了起来。

    谢树慌里慌张跑到车站大厅,却还是兜头浇了满怀。

    才发现这里都是和他一样,大部分人都湿发淌水,狼狈地向没雨的地方逃窜躲避。

    衣服上斑斑点点的水痕,贴在皮肤上黏黏糊糊,十分难受。

    找了个靠窗的座椅,检查了身份证、手机没被水打湿后,抽出纸巾擦头,有些怒气地琢磨自己要是没有去买那杯木瓜凉虾,是不是就能躲过这场大雨?

    看着匆忙而过的旅人,斑驳的人影热腾着这里一切,交谈、热络、离别,混杂在这被雨困着方寸之地。

    暴雨受潮的心绪闪过一丝颓丧,不想面对即将到来的晚上。

    不是怕,而是面对谢维明时,自己能够察觉已经有些扭曲的亲情,有种鸡同鸭讲的深深无力感,不是不想和他亲近,而是那些早已不能幡然改图的时过境迁,它们被订在了过去,每一次的争执都会被拿出来悬置,提醒他们,不可能有如释重负的那天。

    就像爱人之间无穷尽的翻旧账,永远得不到正解,永远宽慰不了对方,永远都在双方的伤疤上刺下新刀口。

    退堂鼓又开始打了起来,要不我借口说下大雨了,明天再回去?

    他都能想到谢维明指着他鼻子趾高气昂地说:“怂货!”

    *

    车站大厅的高窗投下斜阳,暴雨来势凶猛却也去的匆匆,雨过天晴的天空更加清晰远阔。

    将那些逼仄角落里的阴影驱散,地板上的泥水湿污渍随着清扫再不见分毫,瓷砖干净如初锃亮反光,倒影着杨桉那张无动于衷的脸。

    她全神贯注的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清洁阿姨的拖把扫过杨桉的脚尖,拖把勾住了伞尖,“噗嗤”一把墨蓝色的伞倒在杨桉脚边,回忆闪断,杨桉双眸瞬间如针刺般醒过来。

    “没事。”弯腰去捡伞。

    伞是他哥送给她的,她经常丢伞,看不下去了,给她买了一把很贵的。

    “我买的。你要是把它弄丢了,你就把你的压岁钱分我一半。”他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威胁道。

    白嫖的就是香,格外珍惜,她用了好几年了,确实没再丢过。

    纯色的雨伞,没有任何外饰,看不出哪里贵了,伞面稀稀落落的还在滴水,灰扑扑的像被人遗弃在那。

    拿起伞把,“啪”,一包绿色包装的纸巾又落在脚边,上面还有个小熊比了个“耶”,煞是可爱,是背后的人掉的。

    “啊,我的。”谢树正专心擦着领口的水,去抽纸,一个不小心把整包纸扬了出去。

    知道。从后方飞来的。

    "谢谢。"谢树侧脸接过,快速瞥了一眼,是个女生,高马尾,短袖的领边朝外翻着,整整齐齐的一排小字“永安一中”,上面还有明显的湿痕。

    杨桉把东西向后递,并未转身,她现在不想理任何人也不想讲话。

    “不用。”莫挨老子。

    听到回应,谢树不禁想,自己要是没去D市,直属高中不出意外也是永安一中。

    想着又转回去看一眼,准备搭话。

    杨桉抬起双脚,由清洁阿姨拖椅子下面。

    “呐,吃点。好点没,看你一直发呆,想也没用,快吃。”刘女士不由分说把一块手掌大的面包赛她嘴里。

    好烦啊,就不能撕撕。

    她腾出抱紧膝盖的手,去接住嘴边面包,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余滑稽。

    谢树扭头就看到这一幕,她的嘴巴塞着一个金黄发亮的面包,光看侧脸就鼓的像个气球,一手挽过双膝,上上下下都很忙。

    算了。

    应该是家长好久没见过孩子了,别打扰人家。

    插上耳机旋律流出,谢树把自己困在音乐中。

    杨桉感觉这块的地板拖了也还有水,低头找寻一番才发现,顶上有一圈渗水顺着墙角下来,流到花盆里,蓝雪花的花球本来就又大又重,把花枝坠得直不起来,四散搭在花盆边,花盆漫漶出来的水顺着花球一点一滴掉落。

    杨桉擦完鞋上的水,就去挪开了花盆,把压弯的枝条扶起,几次过后没有用,耐心耗尽,索性让它尽量靠墙后,就此作罢。

    经年后,谈起这一天,不知谢树会不会后悔自己没有打扰?

    没有转身看那个摆花的女孩,高窗垂直投下的一束斜阳在她脸上耀着明明亮亮的光感;更是在这天没有把那个怂货退堂鼓打得干脆些。

    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很多事的发生?

    *

    终于是上了车了,谢树位置在最后排靠窗。

    开窗,喝水,插耳机,抱臂,闭眼。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晃晃荡荡,懵里懵头,上下颠簸睡了半小时后,被刺眼的阳光晒醒了。

    无奈睁眼,高原上五点多的太阳同样烤的车里的人焦灼,才发现自己额头发缝颈间全是闷汗,暴雨濯湿的衣服早已被风干。

    自己今天怎么都在擦头,看了瘪下去的纸巾里面躺着唯二的最后两张。

    好像在说:"省点用啊!兄嘚!"应该再买一包的。

    行叭,省省。暗自戏谑腓腹。

    擦完,终于感觉吹来的风有了舒爽。

    窗外的景色一如既往的苍翠阴翳,纵裂极深的峡谷劈开山势,一座座山被凌冽地分成千沟万壑。

    这些风光每次往返都会看到,看路边广告牌就能知道车走到哪了。

    于是乎,他观察起了车里的人。

    永安发往D市的客车,一个小时一趟。

    来往频繁,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浮光掠影的地快速扫了一圈,饶有兴致的目光停在了一道身影上。

    “嘶~这位是……”他前面一排的是一个女生,没错,是那个‘永安一中’。

    有些不一样的感觉,熟人感?要不打扰一下?

    但是她有些微妙的不一样,旁边的阿姨睡得正酣,随车的颠簸一摆一摆的摇头晃脑,自己刚刚的睡姿可以参考这位姨。

    谢树的座位高出前面的半个身子,所以能根据他们的背影动作推测前面的人在干什么。

    她偶尔低头扯扯手中揉皱巴巴的纸,又用纸擦擦脸,时不时把用手掌捂住耳朵,如此循环,还有不间断的吸鼻子声音。

    感冒啦?

    不对,谁会反复用擤鼻涕的纸?

    还是一看就爱干净的女生,她穿一件浅蓝色的衬衫,黑色的牛仔裤,白色板鞋。

    虽然不是和自己样一身的牌子货,但是干净明媚,穿衣风格还和自己挺像。

    安安静静的,很乖。

    她在哭!

    杨桉从上车就有些心烦想吐,不上不下吊着。

    拿出刚刚刘女士递给她的手机,她平常都放家里,没带去学校。

    看了看手机,有一堆停了40多分钟的消息。冰哥的疑惑和关爱已经溢出屏幕了。

    冰哥:「你怎么样了?听老班说请假了。」

    冰哥:「很严重吗?马上就要期末考了,没你,我的地理历史咋办?」

    冰哥:「应该是全科怎么办?」

    冰哥:「不过也没事,你先好好看病。」

    冰哥:「我这几天要好好做笔记,你回来就可以看了。」

    冰哥:「有没有很够意思,靠了你那么多年,难得靠我一次,哈哈。」

    冰哥:「不说了,我是在体育课偷偷玩手机的。我现在要和芹菜白菜她们去图书馆看书了。她们也问你了。我们等你回来哟!」

    ……

    问题太多啦!不知道回答那一个,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现在的情况。提不起半点打字的欲望。

    用手捂着耳朵,反复倾听耳鸣,连想描绘声音的感觉都没有,对照的物体更没有,参照物太多了又太少了,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追寻不到,勾勒不出,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着。

    靠!又烦又糟糕。

    毫无解决办法,只剩下哭。

    边哭边想,脑袋里裹成一团浆糊,一会想,我们可能出来几天,功课会落下多少:一会想,怎么又生病了,什么破身体;一会又想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耳鸣又不影响啥;一会想,自己不会耳聋吧;一会又想,哭哭哭,一天天就知道哭,有什么用……

    刘女士动了动身体,把头换向靠在右肩。

    杨桉以为她妈妈醒了,但并不想被人看出她哭,那样太糟糕了。

    哪怕是她妈妈。

    一时间,侧脸,擦眼泪,最大限度的撇头,“嘭”准确无误地磕在玻璃上。

    “嘶~”谢树看着都觉得肯定疼。他倒是咧起了嘴。

    依旧是左侧脸,泪痕明显,眼尾猩红。

    哦,多了个包,现在那个‘包’真长脸上了。

    “10、9、8……2、1。”杨桉倒数完10秒慢慢转头。

    “呼~还好。”刘女士双眼紧闭,没醒。

    实话说,哭的有点累了。额头也疼。

    倒霉催的。

    看着杨桉的慌慌张张,又摸了摸自己额头的凸起,同道中人啊!

    半晌后惊觉,“去你的同道中人!”自己是什么变态吗?

    看人小姑娘半天。

    谢树故作无事地转转头,才发现大部分人都在睡觉。

    更不自然的摸摸鼻尖。

    杨桉捏着湿透的纸巾,看着刘女士虚握着的纸,想抽。

    小心翼翼。

    谢树看出来了,低头看了自己的。

    谢树左手向前伸做出了递纸巾的动作,怎么说呢?你是?我是?我看出来你要纸???

    三下两下找不到说辞,车身一个颠簸,谢树显然注意力不在,重心不稳向前扑去,眼见拿纸的手就要打到杨桉头上,转折把手伸向车窗。

    “呼啦……”

    没送出去的纸巾被风卷出车窗外,一下就吹得骤远。

    刘女士被簸醒了。

    怔然又有些睡意懵了地看看杨桉。

    杨桉快速地抽出纸巾,自然地看向窗外,还故作其事动手拉拉车帘。

    杨桉;“好险。”

    ……

    谢树:"……"

    看着风中消失的纸,独自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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