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了线的风筝,心无牵挂地遨游在天空,却也寂寞无比。

    如安意楼——

    程弦珘的眉目疏淡,唇畔的笑意温柔如清风,但隐约之中夹杂着一股死气,他牵着女子的手,“芷鸢,今日你不必弹琴,为夫带你好好游玩一番。”

    “你今日喝药了吗?”贺芷鸢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的说着:“我知道你不想我太操劳,但你的病不能不治。”

    “这病已是老毛病了,现在我只想好好地陪着你。”程弦珘刚说完话,便又开始咳嗽起来,他微微翕动的嘴唇显得苍白而无血色,却仍然在艰难地喘息着。

    “弦珘!”贺芷鸢慌张地来搀扶着他,“你会好好的,会好的。”

    程弦珘擦拭她的眼泪,吐出的字眼微弱,“嗯,别哭了,我会好的,而且我答应你的,要带你回东凌。”

    “我今日不弹琴了,我不弹琴了,听你的,我们好好去玩一番。”贺芷鸢眼神有些慌乱,她紧紧咬着牙关。

    两人手牵着手一起出了如安意楼,停脚来到一家店铺前。

    “这条手链挺好看的。”程弦珘看向一旁的女子,等待她的回答。

    贺芷鸢拿起那条手链,端详道:“链子上面是一个金黄色的梨子,确实好看。”

    “好,鸢儿喜欢那就买下来。”

    贺芷鸢左手带了个玉镯,玉镯温润如玉,晶莹剔透,宛如一抹清泉,流淌在腕间,这是程弦珘给她的定情信物。

    现在她右手上带了个手链,手链上的梨子色泽柔和,给人一种栩栩如生的感觉。

    “芷鸢姑娘!”

    “槿怡!”贺芷鸢抬眸看去,撞上那双清澈欢快的眸子,“好巧,又遇到了。”

    “程公子,你委托本王的事情,已经吩咐下去了。”周璟墨的脸上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在程弦珘身旁低语道。

    “程某谢过殿下。”程弦珘向他微微福了一礼,目光中闪烁着感激之情。

    四人移步进入如安意楼,苏槿怡和贺芷鸢在东厢房聊天,而周璟墨和程弦珘在西厢房聊天。

    “槿怡,我好害怕。”贺芷鸢紧紧握着苏槿怡的手,眼泪控制不住的向下掉落,身子也止不住的颤抖,“我害怕弦珘的病情恶化,害怕整个家中就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

    “别担心,松龄长岁月,鹤语寄春秋。”苏槿怡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病痛如烟,健康如初,神拂灵佑,定会病魔退散。我会在身边陪着你,虽然我们不能时常相见,但我的心中一直有你的位置,程公子也会陪伴你。”

    “弦珘……”,贺芷鸢的神情有些恍惚,她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眼眸中露出欣喜、幸福的神情。

    程弦珘对贺芷鸢很好很好,她并不是大周人,所以有些吃不惯大周的食物,他挣了钱后,便聘请东凌的名厨为她做饭。

    有时银两短缺时,程弦珘便自学东凌的菜式,贺芷鸢穿不惯这里的衣服时,程弦珘便花重金买丝绸。她没有婢女,他亲自为我画眉,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

    他对她的好,贺芷鸢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面对这些,她也只是笑笑。贺芷鸢心情很矛盾,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贺芷鸢和程弦珘,两人一起见过一树一树的花开,见过梨苞向草地洒下的斑驳的光华,见过月的清深辉影,孤做清冷,以及明月夜。

    程弦珘的脸色白中泛青,额头上冒着一层冷汗,但他在提到“贺芷鸢”时,脸上喜悦的神情溢出,“芷鸢原是东黎人,在江山易主时,贺家剩余之人逃亡到大周。我是贾商之人,又是个药罐子,方方面面都是需要银两支撑,因为做商需要四处奔波,芷鸢心疼我便去如安意楼弹琴谋生,而我则做一些小本买卖。”

    “千岁鹤归,万里未归人,你知道她想回东凌吗?”周璟墨倒了杯热茶给他,询问道。

    “我知道。”程弦珘自嘲地笑了笑,眸中闪过一丝歉意,他说话断断续续的,说一点话,就要停顿一会儿,“我想陪她去东凌,但医者说我的身体禁不起马车的颠簸。如今看来,这副身体也坚持不了多久,所以我才请求殿下帮忙打听她的家人。”

    “逃亡途中,我的家人一个个逝去,父亲觉得弦珘可靠,是个好的儿郎,便将我嫁给他。”贺芷鸢的两只眼睛空洞无神,原本闪烁出波光的眸子,在此刻却一片黯淡,她的周身冒出虚汗来,展现出悲伤的哀鸣,“成亲大概一月后,父亲也离我远去,我现在在大周,除了弦珘就没有任何亲人。”

    镂空香炉升起袅袅炊烟,好似也在悲叹尘世间的悲欢离合。

    苏槿怡紧紧抱住她,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冰冷又令人无措,“月亮会慢慢变圆,事事也会慢慢如愿 。”

    “芷鸢现在可能还以为我们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并不是,而是我钟情于她,上门求娶她,请愿她父亲能将她许配给我为妻。”程弦珘咳嗽几声,声音沙哑,又继续道:“邻里四方都认为她是高嫁于我,在我看来,其实是我高攀的她。”

    岁月悠悠,苍茫洪流,一个异国漂泊之人,定会对自己的故土留恋不已。

    ……

    “璟墨!”苏槿怡出了东厢房,看到周璟墨好似已等候她多时,她有点犹豫不决,小心翼翼地问道:“程公子的病是不是治不好?”

    “嗯,病情已根深,无法医治。”两人走在街道上聊天,周璟墨也没有瞒着她,直接说:“程公子想将贺姑娘送往东凌,同时也希望能找到贺姑娘在东凌的家人。”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芷鸢想得到自由,但她舍不得程公子。”苏槿怡叹息,眼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的失落光彩,“再多的山盟海誓,都不如两人携手相伴,从而一起走过春夏秋冬。”

    “动离忧,泪难收。”周璟墨双眸微微一沉,忧郁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一丝暖意,“人无法永远相爱,但瞬间即永远。”

    周璟墨捋了捋她额前的头发,温柔说道:“我们过几日再来看他们。”

    “好。”

    苏槿怡和周璟墨在平平仄仄的岁月中践涉,两人头顶缠绵烟雨,叹息离愁别绪,不觉之间,天色向晚。

    ……

    七日过后,如今到了初夏,淋淋沥沥地雨下了一夜,骏马疾驰,马蹄踩踏着水坑,激起层层水花。

    伴随着勒马的声音,周璟墨向屋内喊着:“程公子,人我给你带来了!”

    贺池砚看着屋舍四周,一双不可置信的黑眸望向他,“殿下,我的表姐真在这里吗?”

    “放宽心,你们两人的户藉信息也都基本吻合,此事十拿九稳。”周璟墨拱手告别:“一切都安排妥当,贺大人进屋吧,见见你的表姐和表姐夫。”

    “多谢临王,以后来东凌,只管找贺某。”贺池砚住了口,抬脚向屋里去,袖口中的拳头不免握紧,他在为官办案时都没有此刻的这么底气不足。

    门童为他引路,作揖道:“公子请随我来。”

    掀开门帘,贺池砚抬头的一刹那,那股熟悉的感觉瞬间萦绕他的周身。分别半年多的时间,竟没想到表姐已经嫁人,他嘴里好像含了块枣,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囫囵不清的开口:“表姐,我是池砚。”

    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不禁眼泪直流,贺芷鸢知道她的表弟如今在入朝为官。面前的他褪去了稚嫩,脸上带了些许的沧桑成熟感。

    亲人重逢的喜悦在此刻只能用眼泪来表达,她在前一晚攒了一肚子的话,现在又不知从何处说起,只是简单说出:“太好了,庆幸你还在。”

    贺池砚瞥见一脸病态的程弦珘,郑重承诺道:“表姐夫,多谢你照顾表姐,我会为你请最好的医者。”

    “不用了池砚,我这病已经根深入肺,你有这份心意已经很好了。”程弦珘又看向贺芷鸢,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想要流泪,却又极力忍耐,“初到大周,就由芷鸢带你去看看华京的景象。”

    贺芷鸢眉心微动,默默看了他一会儿,艰难开口答应:“好。”

    出门时,贺池砚与程弦珘对视,贺池砚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若真这样做,他的表姐会怎么想?

    屋内就剩程弦珘自己,他透过窗户望向天际,一个纸鸢在蓝天上自由自在的飘着。

    周围热闹喧嚣,自己的表弟也在身边,明明值得开心的事情,可贺芷鸢一路上都很不自在,心里总是觉得不对。

    “表姐,别想那么多,开心点。”贺池砚见她如此郁闷,担心她猜到什么,想转移她的注意。

    “芷鸢别愁苦着脸,来,吃个百叶桃酥,我亲手做的。”苏槿怡也意识到她的情绪不对,不免担心她会多想。

    贺芷鸢摆手拒绝,硬生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槿怡,但是我没胃口,不想吃。”

    苏槿怡眼含微笑,点头道:“行,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品尝。”

    四个人正安稳地走着,贺芷鸢手上的玉镯子却“啪”的一声,出现裂痕,掉落在地上。她慌忙蹲下要捡,忽然想到一句话,嘴里嘟囔着:“玉已碎,缘已尽……”

    贺池砚一惊,连忙检查她的手,“表姐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贺芷鸢想到什么,猛然向家的方向跑去,“不行,我得回去,弦珘有事……”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回过神后皆赶快跑去,连套马车也忘记了。

    屋内的程弦珘不停地咳嗽着,衣服上沾满了他的血迹,他牙关紧咬,周身簌簌的发抖。他眼睛瞪得极大,眼底里透出对未知死亡的恐惧,还夹杂着对人生的留恋,以及对离去的不甘。

    程弦珘抬眸看向家中的大门,想着他的芷鸢此时此刻应该已经坐上了去往东凌的马车。挺好的,她想要自由,那他就给她自由。

    这时窗外飘来清新别致的草木本香,闻起来竟有几分熟悉,一个身影蓦然在院里浮动的尘埃中浮现,带着那艾香,伴着焦急的步伐而来。

    贺芷鸢推开房门,看到枯木似静静靠着窗边的他,她浑身止不住地打颤,紧紧抱住他,哭嚎着:“弦珘,弦珘,你好狠的心,我是你的妻子啊,你果真是不要我了……”

    “芷鸢听话,先别靠近我。”程弦珘知道她爱干净,而此刻自己衣袍上都是血,他感受到嘴里的腥咸味道,强忍着安慰她:“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回东凌,那池砚可以代替我,我没有不要你。”

    贺芷鸢用手帕擦拭着他的血迹,可是怎么擦都擦不尽,这血就如同她的泪水一样,也如同瀑布一样,流也流不尽,“骗子,那你为什么还将和离书给了我?我是你的妻子,是你携手相伴一生的人,我会治好你的,弦珘。”

    “ 我知道你爱我,也知道你肯定舍不得,所以这样眼不见,对彼此都好。”程弦珘的嘴里咳出一股股的血沫,血顺流而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味,他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回来,芷鸢,我知道你想要自由,想回到故国,那么这次,我予你自由。”

    贺芷鸢倚靠在他的身旁,呆呆的望着他的面貌,似是将他的样子印刻在自己的脑中,永久都不能忘记,她哽咽道:“你舍得吗?舍得我走吗?弦珘,我说的自由里,是包括你的,若得到自由的后果是这个,那我宁愿不要自由,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

    程弦珘开怀地笑了,周身却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可我活不久,还会连累你,我不想他们说你是寡妇,我只愿你好好活着,忘了我吧。”

    事到如今,曾经的一次窗边聊天时,两人也是这样相依偎着。

    记得那时是刚成亲不久,还未到一个礼拜的时候,恰逢当时是程弦珘生病吐血,贺芷鸢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些惊恐。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感受到他病情的严重,女子笑着说:“我是你的妻子。”

    程弦珘疏离的笑了一下,他反问道:“你爱我吗?”

    “爱。”贺芷鸢回答这个问题时并没有犹豫。

    “足够了,芷鸢的愿望是什么?”程弦珘没有笑,他在那时心中应该就已经有了答案。

    贺芷鸢的眼里充满了苦涩,她没有看他,坚定道:“自由。”

    无声地将记忆抹去,想让记忆了无痕迹,却发现它已刻骨铭心。此时微风轻拂,草木微动,诉说着无尽的哀思。

    ……

    等贺芷鸢再次挣眼醒来时,是在一辆颠簸的马车里,车夫是贺池砚。

    她张望了一番,自己身上穿着当年刚来到大周时的服饰,手腕上戴的是新的玉镯子,身旁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吾妻芷鸢,予你自由,归还故国,愿你像纸鸢一样自由飞翔。

    “可是纸鸢也要线轴的陪伴,才能更好的飞翔。”贺芷鸢将纸条放在心口处,崩溃不已,“有了自由失了你,此生憾矣,比起自由,我更需要你。”

    贺芷鸢从未想过自由的代价是失去他,她有些憎恨自己这种既要又要的复杂感。在两人成婚后,她的这个行为也没有改正,但在程弦珘眼中,人本来就是复杂的,既然贺芷鸢都想要,那他就尽力都给她。

    可是在她既要自由又要他的这件事上,程弦珘却失了言,这是他唯一办不到的事。

    没了你,有了自由又如何,就算自由了也不会开心。

    在向往自由的路上,没了你,那也算不上什么自由。

    贺芷鸢——纸鸢,程弦珘——线轴,两者相伴,才会更加自由。断了线的风筝,宛如没有束缚的心灵,尽享自由的美好,却又略显无奈的寂寥。

    ……

    程弦珘已经危在旦夕,他望向天际上的纸鸢,被风吹的颤颤巍巍的,不过有线轴的固定,纸鸢没有被吹落,他怔怔说:“芷鸢欢喜足矣。”

    程弦珘也在想,这样的保护,却让她伤透了心,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他是不是做错了……

    或许一切都已命中注定,成亲时,因为卺的味道异常苦涩,程弦珘担心贺芷鸢喝不惯大周的酒,再加上他自己有病情在身,两人新婚夜便没有喝合卺酒。

    而合卺酒的寓意是夫妻同甘共苦,患难与共,象征着未来生活琴瑟和鸣,幸福美满。

    玉镯的破碎也寓意着缘分的尽头,手链的梨子,也与“离”谐音。

    世上每一次拥抱都以松手告终,就像每次遇见都以告别为结局。

    花开若相惜,花落莫分离。

    许你自由,愿你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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