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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雨水顺着伞檐滴落,如碎珠断线。宋言拧了一把湿透的发,水顺着手臂流下,一股一股,怎么也滴不尽。

    她看着对方道:“我怎么总是碰到你?”

    姜夜白眨了眨眼,眼睫垂落,眼尾微微翘起:“也许该我问你,宋言,我每次碰到你的时候,你总是把自己搞得很狼狈。”

    第一次是大巴上的黑雾,第二次是梦境里稳而狠的一刀,第三次是大雨天,她脸色苍白,昏迷在野外的山洞里。

    这人可能真有什么特殊的天赋,别人见到前面有坑,多半绕着走。宋言偏不,她非要亲自试一试这坑的深浅,顺便把坑填平。

    姜夜白这般想着。

    他手边提着个布袋,袋子里装了些瓜果蔬菜,一颗金色的小脑袋探出来,东张西望一阵,狗一般扑到宋言身上。

    触感温暖而干燥,宋言搂着它,心情好了些,反驳道:“你这话没什么道理,说得好像我上赶着见你一样。”

    姜夜白笑了下,自嘲道:“是我上赶着见你,谁叫我有见不得人受苦的圣父病呢,看到老奶奶过马路我都得扶一下,人倒在我面前,不救岂不是良心不安?”

    宋言嘴角抽搐了下:“你还有这种病?”

    姜夜白没有说“是”或“不是”,只是道:“所以说我当不了杀手,也当不了王侯,无用之人莫过于此。”

    小金舔了舔宋言掌心,舌头上的倒刺勾得宋言心里发痒,她不太习惯别人在自己面前剖白心迹,安慰道:“也不能这么说,至少你做饭挺好吃的。”

    姜夜白没有说话,宋言觉得自己的话可能起到了一点效果,继续道:“比如小金不爱吃我的饭,就爱吃你的饭......做饭这种事情,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好的。”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闪烁了下,浮起微末般的笑意:“照你这么说,我适合当厨子。”

    宋言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厨子也是很厉害的,我以前有个朋友,在网上做饭,粉丝都喊她妈咪、太太。”

    “所以说没有无用之人,只有还没发现自己位置的宝物。”宋言道。

    姜夜白似乎很受用,全然接受了这番褒赞,他把袋子往上拎了拎,免得被雨水打湿,道:“那我当太太好了,听起来也不错,你今晚想吃什么?”

    宋言愣了下,没跟上话题的转变:“啊?”

    姜夜白微微挑眉,手上袋子拎高了些,细雨茫茫,天色昏暗,路边餐馆逐渐热闹起来。

    他道:“不回去吃饭的话,这边也有餐馆,你想去哪一家?”

    宋言“哦”了一声,道:“那还是回家吧,吃什么......我没什么想吃的。”

    “你可以慢慢想,回去再想也行。”姜夜白道。

    ......

    ......

    暗室。

    烟雾缭绕,神龛之上,神像睁开一只眼。

    青木如蒙神谕,橘皮似的脸舒展开,跪坐在地,极尽谦卑虔诚。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一种羞辱,但没有人在那一位面前,能不由衷地感到自己的渺小。

    青木也不例外。

    他此时的模样,和先前见姜夜白时判若两人,声带喑哑得像被砂石磨砺过,如困兽低吼:“属下青木,承蒙您的召见。”

    神像似乎低低笑了声,青木微微抬头,眼中竟是滴血般的猩红,如果研究院的人在这里,会指出这是畸变的前兆。

    青木刚想说话,下一瞬,暗室门被推开,来人裹挟着风雨声入内,声音急促:“不好了青木大人,我们在蒋府、李府、孙府的据点都被条子抄了!”

    青木漠然回头,来人愣了下。

    烟雾缭绕,神佛高卧。

    门外风雨不绝,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光景,这人声音也忍不住低下来:“青木大人,我们搞改造的那些据点全被端了,听留在蒋府那边的人讲,来的都是军部的人,一把火全烧没了!”

    这人观察青木脸色,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神龛之上,神像满身黑色裂痕,像某种诡谲的图腾。

    神像那只睁开的眼睛,久久凝视着他。

    年轻人的声音一下子顿住了。

    半晌,青木点头示意他知道了,轻声道:“退下吧。”

    年轻人如梦方醒,不敢抬头,手忙脚乱关上了门。

    室内重归沉寂。

    青木沉吟道:“我们为您降生而制造的那些锚点都损坏了,这有些早,不符合我们的预期。”

    在说这些的时候,他始终低着头,对神,哪怕直视都是不敬。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有些失真。

    “吾的降生也会提前。”

    青木思索片刻,道:“那我们之前说过的......”

    “你在和吾谈条件?”那道声音道。

    随着这句话落下,青木脑仁仿佛要炸开,后脑勺针扎般地痛,这位强者在神像面前,仿佛一个被肆意玩弄的木偶,剧烈的疼痛迫使他跪在地上,求饶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

    烟遮雾笼,神像高高在上投来一瞥,疼痛逐渐平息。青木从地上爬起来,努力平静呼吸,忍不住想起他第一次见到祂时,还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足够一个孩童长成少年,也足够他认清世间种种不公。

    十五岁是帝都贵族孩子进入军校的起始年龄,也是平民的最后一次机会。

    军校对学生一视同仁,即使出身寒微,靠着出类拔萃的天赋,也能挣得入学名额。

    可万人中又有几个担得上“出类拔萃”这四个字?大多人庸常,少数人出挑,就连这少数人都要层层遴选,没有被选上的,也不过得到一句轻飘飘的“不够努力”。

    你不够努力。你看,那些天才比你聪明,还比你努力,所以你活该被淘汰。

    青木那时候还没有学会凡事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他只是可惜拿不到入学名额,军部入学是有奖学金拿的,没谁会和钱过不去。

    他原想就此作罢,但是回家路上,他捡到了一座木像。

    那木像满身裂痕,像无法祛除的诅咒,青木鬼使神差地把它带回了家。

    当晚,青木做了一个梦,他面前有四扇门,三扇上锁,只有一扇,在熊熊黑焰中燃烧。

    他推开了那扇门,门后赤焰十里,血海地狱。

    如果提前进入天赋塔都称不上出类拔萃,那这个词恐怕找不到它的主人了。

    青木以异能者的身份进入军校,每次比赛,第一名后面都跟着他的名字,他曾经以为,他会永远站在这个位置。

    他把捡到的那座神像供奉在床头,神像只是死物,但他觉得这是他的转运石。

    一切在姜维进入军校后戛然而止。

    同样的背景,差不多的年龄,姜维如一轮太阳,遮盖住所有人的光芒。

    当然也包括他的。

    如果曾经得到,失去就成了一种诅咒,青木开始每天祭拜神像,直到有一天,神像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吾再帮你一次,你要如何回报吾呢?”

    青木低头道:“尽我所有,尽我所能。”

    神像让青木每天跟在姜维身后,姜维拥趸很多,如太阳身后的阴影,青木淹没在人群中,姜维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

    青木也很好奇神像要怎么帮他,几乎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跟在姜维身后,看他追在沈家大小姐身后,看他和宫应撕得不可开交。

    很快,神像兑现了祂的承诺,姜维读到二年级的时候退学,只留下最年轻天榜第一和最强天赋的神话。

    青木以为他此生不会再见到姜维,他第一眼就讨厌他,没有理由,硬要讲的话,可能是姜维那双太过澄澈的眼睛。

    照得他如此不堪。

    可是不堪又怎么样,他赢了,平民榜的第一又变成了他,他比姜维懂轻重,知道什么时候要弃赛,不能和那帮贵族子弟抢天榜名额。

    他这份衿傲在神像再一次开口时被打破。

    “你该兑现承诺了,我要你去找姜维,还要你成为他的心腹。”

    听到这个要求时,青木怔愣了许久。

    如遭雷击,如坠冰窖。

    神像说,他当然也可以不去,但他的天赋会被收回。

    这比被姜维打败更恐怖。

    青木清楚地知道,输给姜维只是输给一个人,但是失去天赋,他会失去所有。

    如果曾经得到,失去就成了一种诅咒。

    青木找到姜维落脚的地方,漠然敲门,开门的是沈家大小姐,沈姝。

    里头还有一些人,都是天榜赫赫有名,他高攀不起的大人物。

    姜维见到他,非常兴奋,以为他也是来上梁山的,这天青木被塞了一脑子的“提高平民地位”、“光荣革.命”、“和平过渡”。

    他听不懂,也懒得懂,但这些少爷小姐似乎很乐意,他不太明白,怎么还有人想着把自己手里的权力让出来。

    姜维说到兴起处,拿根胡萝卜当指挥棒,没轻没重地敲桌子,衣袖扬起,青木看到他手臂上有一圈黑色图腾。

    像神像上的裂纹。

    青木恍然大悟,从前种种,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姜维是一轮耀眼的太阳,无论是人,还是神,都围绕着太阳运行。

    姜维才是被神像一开始就选中的人,他青木只是个添头。

    他的价值仅仅是把神像带到姜维身边,二者相遇,仅此而已。

    离开军校对姜维来说,更像是人生的新起点,青木旁观他起高楼,宣信义,广招门徒。他像传奇小说的少年主角,为这个世界带来久违的热血与激情。

    青木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姜维麾下的大将,用姜维的话来说,这叫原始股。

    后来姜维登上皇帝的位置,问他想要什么。

    钱、权,还是名?

    青木垂眸回答,他只希望永远站在陛下身后。

    姜维似乎很感动,他以为他和他的相遇始于他那天推开的门,以为他们是同舟共济的战友。青木那天似乎在姜维眼里看到一滴晶莹的泪,那时他心里浮起一阵诡异的快感,天才又怎么样,皇帝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他骗过去了。

    神像在姜维身殒那年再次睁眼,下达指令,带走姜维的儿子,离开帝都。

    青木愤然出走,荒野上从此多出一个名为“鬼面”的组织。

    同年,畸变改造在帝都贵族中悄悄兴起。

    十三年后重回故地,青木并没有忘却初心,他想赢,或者说,他想摆脱“失去”这个魔咒。

    命运这次似乎站在他这边。

    十三年前埋下的种子终于发芽,各路人马相聚于帝都,青木每天打开窗子闻到的空气,都带着一股潮湿的阴谋味道。

    有人想清除沉疴,有人思念故国,还有人想掀桌大家一起完蛋。

    那么青木想做什么呢?

    青木漠然地想,可能是当皇帝吧,当初姜维坐这个位置的时候他就很好奇,这位置真这么舒服,人人争着要坐,与其说是冠冕,他觉得更像催命符。

    所以姜维的死他并不可惜,他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他还没来得及看到神像到底要对他做什么。

    青木有些好奇,神像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从最开始他捡到这座神像,从此踏上通天之路,到后来他发现他只是个中间商,神像真正的目的是姜维,神像到底想做什么?

    青木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他清楚地知道,一柄杀人的刀不应该有自己的思想,不应该问主人意欲杀谁。

    况且他现在也知道了答案。

    神像并不是想要杀谁,神降之日,万物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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